两千年前的老子,有“大巧若拙”一说。貌非实是,即是先秦美学的一个充满辩证法的论述。三百年前的傅山,发展了老子学说,在书法理论上公然提出了他的审美标准:“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作这样的宣言是要有点胆量的。巧、精,巧也;媚,娟秀也;轻滑,飘逸洒脱之极也;安排,刻意经营不少马虎也。现在傅山来了个全面否定,提出了他的丑、拙之美的标准,意义何在?未必是言如其人,以傅山一个清癯黑瘦的干老头儿,整天行医按脉,风尘仆仆,本无媚巧之处,而又骨骾刚正,嫉恶如仇、毫不轻滑,故出此言以示己志乎?
好象是,但又不仅仅是。傅山此言所展示的,不仅是他个人志趣的好恶,而确实是一种有价值的、具有典型意义的观念。长期以来,这种观念或明或暗地一直在左右着艺术历史的进程。
巧之极则流于雕饰,雕饰之美,镂金错采而乏自然天趣,其最终则是雕琢与做作,是为一弊。媚之极则伤于弱,细腻甜熟,表面浮滑而骨子圆俗,气格卑下。傅山生于明末清初,正当康熙、乾隆崇尚赵孟颊、董其昌,蹇怯局促,无法自振,并构成馆阁体书风之时,他的拙丑之论,肯定是有感而发的。他追求博大、恢宏,肆张、奇崛、拙重、庄严的意趣;追求外表不浮美的“漂亮”,但内在则深沉厚重的美学境界,都是在时风笼罩下自出新意的反叛举动。同时,所谓的巧与拙,丑与媚之间的区别,并不能简单地理解为两种不同趣味的平行比较,事实上,这是一种表与内在、单一与博大、天趣自然与矫揉造作之间的对比。通过这种比较,我们真正了解了傅山其人其观念的份量。
宁拙毋巧.并非真拙,傅山并不欣赏拙劣。“石鼓与峄山.领略丑中妍”,证明傅山是很细心的,他很善于去寻找丑中的“妍”,但这是一种真正的艺术的妍,而不是市井气十足的某些月份牌式的妍媚甜俗。至于行笔生疏拙劣,不知书法为何物的那种外行的拙,则本不在其论。“今所行圣林《梁鹄碑》如墼模中物,绝无风味,可厌之甚。,’(傅山《霜红龛集》卷27《杂记》)这风味之说,正是艺术的丑中所包含的妍。不合于此而强说拙,傅山是不屑一顾的。
从三代钟鸣鼎食的先民气度,到秦汉丰碑巨额的荦荦大端,唐宋以降,随着书法艺术意识的日益明确,也确实给书法创作的天机盎然不事修饰带来了一定的不良影响;特别是元明,这种影响更其明显,傅山的“宁拙毋巧”,从表面上看是力纠此偏,为清代重倡碑学提供了理论上的准备;而从欣赏角度论,则是提供了民族审美传统精粹的著名论断,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才认为他的贡献是无与伦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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