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红”，演技如妖，越拼越红

“我哪有什么地位，

我只是一个演员，

又不是明星。”

作者：余驰疆

环球人物记者上一次采访惠英红，是在7年前。如今再次相见，她有了一些变化：头发更短了，看起来更利落干练；拿奖更多了，7年有不下10座“最佳女主角”进账。

但也有一些东西始终没变，比如说起表演时的认真专注，心中从未消减的危机感和拼搏意识……

“我怕回到被忘记、被淘汰的那个阶段，真的怕，所以就算很累，我也绝不会放弃任何机会。”

也许正因此，惠英红从不避讳自己对奖项、对认同感的渴望。采访前几天，第三十六届金鸡奖提名公布，惠英红第一次提名金鸡影后。

“每个演员都希望能够拿到那么有分量的一个认同，可是有提名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她对记者说，“不要欺骗观众，要尊重自己的专业，做好自己，其他的事情就再看吧。”

一周后的11月4日，金鸡奖颁奖典礼在厦门落下帷幕，惠英红与奖杯失之交臂。她在微博写下：如果说不遗憾那是假的，但胜败乃兵家常事，我有心理准备。今年提名即肯定，感谢，我明年再来。

现在的她，依然有很强的事业心，但已学会放下得失心。

经历过高开低走的二三十岁、陷入泥泞的四十几岁，她在50岁那年重启人生，从此写出“夺奖狂魔”的剧本。“粉丝”笑称她是“妖红”，演技如妖，越拼越红。

不断透支，演到抽筋

演员这个职业，有科班出身的人，有天赋异禀的人，但惠英红自认两者都不是。

“我的遗憾是没有学过表演，我是导演在路边捡回来的，但幸运的是我碰到很多好导演。像李翰祥导演，他教的方法我现在都记得，现在都还在用。”

1977年，惠英红刚凭借张彻执导的《射雕英雄传》中的穆念慈一角崭露头角，便被李翰祥看中出演电影《金玉良缘红楼梦》。此后连续5年，两人每年合作，李翰祥也因此成为惠英红的良师益友。

·1977年，惠英红在电影《射雕英雄传》中饰演穆念慈。

他告诉惠英红，演一个角色不只是演电影中的120分钟，还要书写过去的她、未来的她，把这些都想象、吸收在脑海，这样演员才不会性格跳动，才会让表演顺其自然。

“做演员，必须要睁开你的眼睛，看整个世界到底在发生什么，不要只看自己，要宏观一点，才能想透人物。”

直至今日，这种底层逻辑依旧是惠英红表演的基础。哪怕是在电视广播有限公司（TVB）做金牌绿叶时，她都会研究每一个角色的点点滴滴——不论是《巾帼枭雄》里乐天知命、重情重义、心胸宽大的刘芳，还是《宫心计》里有些“呆萌”的谭艳裳，抑或是《公主嫁到》中气场强大的韦贵妃……

这些角色，在惠英红脑中都有丰富的人物传记。唯有如此，她才能将戏份不多的配角，演成画龙点睛的经典角色。

多年的经验积累，让惠英红很善于对角色条分缕析。在近期上映的电影《拯救嫌疑人》中，她饰演林淑娥一角。

和记者提到这个角色时，她迅速拆解成4个阶段：开场时，温柔、优雅、书卷气，失去女儿的她看起来既脆弱又坚强；到了法庭上，她已显现出狡猾的眼神和情绪的变化；面对杀害女儿的凶手，她变成了疯狂的野兽；最后从高处坠落，弥留之际，她又找回了身为母亲的温暖……

·电影《拯救嫌疑人》剧照。

影片中，林淑娥在法庭上看到女儿遇害现场的照片时，从不敢看到心痛落泪、肌肉抽搐，再到恶狠狠地望向“凶手”，复杂的情绪转换一气呵成，令人惊艳。

另一场重头戏是在废弃工厂与凶手对峙的画面。“环境很恶劣，因为它真的是一个拆迁工厂，里面有很多钉子。气候热，情绪变化又大，对我这种六十来岁的演员，是很不友好的一场戏。”

但是，为了演出林淑娥为女复仇的疯狂，惠英红一遍又一遍地嘶吼，一次又一次吊上威亚，在体力和情绪上都不断地透支。

因为一直快速呼吸，她一度抽筋。“你吸的氧太多的时候，就会变得跟缺氧一样，整只手都在抽筋。”

导演曾想让替身上，但惠英红拒绝了。“我可以坚持，等到我实在不行的时候再说。”

最终，她的坚持换来了角色的完整和精彩。

“从高高低低爬上来”

“以您如今的地位，其实可以不用这么拼了，但您这些年的工作量和强度，一点也没降低。”记者问道。

“我哪有什么地位，我只是一个演员，又不是明星。”惠英红说，“我是高高低低爬上来的人，所以我对所有人给我的东西都会感恩，所有机会都会珍惜，我不想辜负他们。”

拼，是惠英红的生命底色。

她的父亲是满清正黄旗后裔，惠家去中国香港时带着七八箱金条，买下太子道一大半物业。无奈父亲好赌又被骗，等到老五惠英红出世，惠家已经搬到了山头木屋里。

后来碰上台风，连木屋都被吹坍，一家人只能住在别人家的楼梯下面，捡对街的剩菜吃。父亲边吃边哭，愧疚又伤感。

为了解决温饱，惠英红3岁就去湾仔码头贩卖口香糖，12岁跟着姐姐学舞，顶着比人还重的装备舞狮。跳舞时，她被星探发掘进入演艺圈，很快遇上了一个名为《长辈》的剧本。

拍摄《长辈》时，惠英红突发盲肠炎，但她不敢停下来，忍着痛继续拍，“因为我怕不拍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电影《长辈》剧照。

结果，打戏中一摔，盲肠炎变成腹膜炎。憋到最后，惠英红直接晕倒在片场，被送去医院后，才知道自己和死神擦肩而过。

但是，也因为《长辈》，22岁的惠英红成为第一届香港金像奖最佳女主角。拿奖那天，她懵懵懂懂，心想这奖杯是铜的，也换不了几个钱，回家就扔到了床底下。

那些年，靠打戏成名的惠英红每天下工回家一身淤青，母亲看见了躲在房间哭。才30多岁，她便落下一身伤病。可随着中国香港武戏日渐式微，她从女主角一下子变成配角，最后甚至没戏可演。

44岁，她患上抑郁症，写了遗书，吃了药准备自杀。在床上躺了8小时后，她醒了过来。“真是后悔，我觉得自己这样就是认输了。”她想：上天都不收我，那么就积极地生存吧。

于是，她成了TVB的最强绿叶——《苗翠花》《巾帼枭雄》《宫心计》《公主嫁到》一部接一部，就这样当了老戏骨，人人称她戏好。

也有人替她不甘，认为配角屈才了。但惠英红自己承诺：“不论大角色小角色，都不能将就，一定要对得起观众。”

也是在那段电视配角时光，她找到了自洽的方式，也等到了属于自己的机会。

·1997年，惠英红在电视剧《苗翠花》中饰演方家三姨太。

“影后收割机”

2009年，马来西亚导演何宇恒邀请惠英红出演低成本电影《心魔》，饰演一个对儿子有极强占有欲的单亲妈妈。

这是一部风格鲜明的电影，也是一部对表演要求极高的作品。某种程度上，这就是惠英红前30年演艺生涯的总结和答卷。

“50岁的女士，在电影里面拿到大女主是很困难的，所以当时我的压力超大——那时候我也是刚重新出发，风风雨雨很多。但是，当在低谷里有人帮你一把，是很大的福气，所以我必须要珍惜，必须要拼命。”

·电影《心魔》片段。

一年后，惠英红凭借《心魔》拿下第二十九届金像奖最佳女主角。

时隔28年再拿起这座奖杯，惠英红泣不成声。她哭着回忆自己一路的起落，感谢所有帮助她的人，甚至提到曾想结束生命的故事。然而一路走来，她最后发现，她是属于电影的。

她说：“当你被雾包着，你一定要坚持，要够胆子。”

此后，50岁的惠英红开启了“影后收割模式”。《僵尸》《幸运是我》《翠丝》《血观音》，只要她拍戏，基本都入围。几年下来，她已经拿到5座金像奖，女主角、女配角都有。

几年前她搬家，收拾了一个柜子摆放奖杯，她觉得扬眉吐气：“我没有读过书，但有很多朋友是大学生、博士，他们很照顾我，可我总觉得自己矮了一截。那天看着奖杯，我觉得这些跟他们的毕业证书差不多，我没有矮任何人。”

·电影《血观音》剧照。

拿奖一次也许有运气，但次次拿奖就必须靠实力。对惠英红来说，一个角色在看到剧本时就已经在运作了。

她拿到《血观音》的本子，实在被剧情和人物吸引，就自己从头到尾把人物一生设计一遍。甚至还没定她出演，她自己已经全部演过一遍。等到去见导演时，她一出现，这个角色就非她莫属。

最后，《血观音》中的棠夫人，又为惠英红拿下多个大奖。

·电影《血观音》片段。

如今的惠英红，依然很拼，但不再焦虑。“所有路我都走过了，发现人其实不需要太焦虑，焦虑会打扰你，让你思维不清清晰。”她说，“当你知道有困难的时候，定下来深呼吸，好好做、慢慢做。”

当回头看着自己走过的长长的路，她终于明白，没有什么结是解不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