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剧一评】晋剧《庄周试妻》 | 晋剧皇冠上的一颗璀璨明珠

11月8日，第十八届中国戏剧节在杭州开幕，34部参演剧目、1部特邀剧目和12部展演剧目在杭州与温州竞相上演。为秉承戏剧节评论与创作并重的理念，《中国戏剧》杂志公众号特开设“一剧一评”专栏，邀请戏剧评论家、戏剧从业者、大学教授和青年学者为每部剧目撰写剧评，文章会随着剧目的上演同步推出，为广大观众呈现更加全面而理性的视角。当该栏文章形成系列合集时，也将成为对本届中国戏剧节剧目的一次纪念与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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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新编晋剧《庄周试妻》

文/戴平

十几年前，我在上海看过由晋剧女老生谢涛主演的《范进中举》，当时好评如潮，谢涛荣获“白玉兰表演艺术主角奖”。后来，她又以《傅山进京》《于成龙》等剧，先后获得“文华奖”和中国戏剧二度梅花奖，成为中国晋剧第一人。我对她创演的新戏一直怀有极大的期待。

2022年新年伊始我专程赴太原观看了谢涛主演的《庄周试妻》。她现任中国剧协副主席、山西省戏剧家协会主席、太原市晋剧艺术研究院院长，还是把“戏”看得比“天”大。这台出乎意料的好戏，以其超强的主创团队、现代的人文观念和品格、精美的戏曲艺术元素和形态，让古老的故事、古老的剧种大放异彩，走向高峰，受到专家和观众的高度赞誉。

这出戏无疑是著名剧作家徐棻为谢涛度身定制的，在其30 多年前创作的《田姐与庄周》的基础上，加强了对庄周这个“半人半仙”角色的塑造，揭示他并未完全超凡脱俗，还是摆脱不了“人世规矩”，还有大男子主义的心态。他既有崇尚天然、无欲无为、自由洒脱的一面，也有七情六欲，有身为人夫的醋意猜疑，以致心理失衡、情感失控的另一面。他可以施展法力，召来众仙，把坟土扇干，帮助小寡妇获得改嫁的自由，并潇洒放言“人死之后，灵魂升天而去。留下躯壳，化作泥土灰尘”；对妻子说：“有朝一日，我若死去，你不必扇坟，便可以改嫁。”听上去，这是何等的通达，何等的大气！但一转眼，自发现“一花”“一扇”“一庙会”的蛛丝马迹后，立刻无法淡定了，他怀疑妻子移情别恋，妒火中烧，“嫉恨恼怒似狂浪”，不惜用仙术假装死去，并幻化成楚王孙来求爱求婚，层层进逼，以试探妻子对自己的忠贞。而后竟然使出逼迫妻子劈棺取脑救楚王孙的极端而残酷的绝招来……最终他虽然明白了“纲常道德之夫妻恩情”与“自然天性的男女恋情”相去甚远，决定对妻子放手，但还是酿成悲剧，变相逼死了无辜的妻子。田氏，这位被假道学戏弄，被“三纲五常”“人世规矩”毁灭的真善美的女子，当她一步一步走向死亡之门时，观众为她痛惜，心在滴血。戏的不同凡响之处，还在于刻画了庄周的欲罢不能、矛盾纠结、反思悔恨，对自身人性弱点的审视和无奈，给人以更深沉的哲理思索。

戏的编、导、主演是当今我国戏曲最高水平的金三角组合。徐棻此次拿出来的晋剧剧本《庄周试妻》，是在自己获奖川剧剧本《田姐与庄周》的基础上修改提高的佳作，针对谢涛这样的顶级晋剧老生表演艺术家的超强演唱功力，着力加强了庄周形象的立体化塑造和心理挖掘，为这出已被许多剧种改编演绎的、以为女性翻案为主题的悲剧，加入了对人性弱点和人生荒谬的思辨。该戏不是常规地演绎一个耳熟能详的离奇的寓言故事，而是深入开掘人物的内心世界，加入人生哲理及内涵，为古老的戏曲赋予了现代品格。

谢涛一人饰演庄周和楚王孙二角，分属须生和小生（雉尾生）两个行当。一个是洒脱超凡的圣贤君子，一个是风度翩翩的贵族公子；一个仙风道骨、老成持重，一个英姿勃发、情意浓浓。在前半段戏中，两个角色轮番上下场，瞬间转换，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两个人物的反差太大了，不但服装、盔帽、翎子、髯口、举止、步履、身段等外在形象，而且身份、性格、气度、表情、眼神、唱念声腔等都迥然不同。谢涛的表演以形传神、自然酣畅；唱腔念白以情带声、浑厚苍劲、高亢激越。她的演唱毫无卖弄技巧、哗众取宠之嫌，完全为塑造人物服务，达到物我两忘、炉火纯青的境界。

她饰演的庄周是第一主角，还要兼演真假楚王孙，两个多小时基本上都在台中央唱念做舞，戏份之吃重，在戏曲历史上是罕见的，观众心疼她太累了，她却完全胜任，演得顺畅过瘾。特别是后半场“试妻”的重头戏，庄周假死，幻化为楚王孙，假借楚王孙之形貌，传递庄周之心神，集真假、隐显、矛盾、猜疑、负疚、省悟、痛悔于一身，大段的激情演唱，又有控制的形体、吹髯、翎子功夫的展示，这段高潮戏，堪称戏曲表演的最高境界了。我不能不感叹谢涛的演唱和塑造人物的能力，已达到了教科书级的水平。

编剧对这台戏演出样式定位为 “无场次现代空台艺术”。编、导、演、舞美、音乐，这个团队对中国戏曲艺术的美学手段是驾驭自如的，大家用心、用情、用力地打造这台戏。总导演曹其敬守本出新，着重在人物内心情感的变化、抒发、互动、升华上使劲。全剧风格与庄子崇尚的虚空、无为、自由、天然的美学原则相吻合。刘杏林的舞台处理极其简约质朴、古雅诗性、空灵自由。除去庙会路上一小段戏有阳光、山花、蝴蝶飞舞外，主色调是黑、白、灰，大道至简，突出演员的表演。导演把控全剧得心应手，情节结构干净、简繁得当、节奏流畅、张弛有致。戏曲程式手段运用丰富奇巧，为我所用，仿佛信手拈来，其实匠心独具，如谢涛三次在台上当众换装、人举杏枝表示红杏出墙、人推坟茔移动、草神风神的武功展示、点化纸扎傀儡为活人（童儿、花姑）、生旦净末丑戴面具踩跷拄杖化为众老妇人、演员上场搬道具换景等戏曲的虚拟性、写意性、假定性、程式性、间离性手段，把这个哲理内涵深刻的悲剧，演绎得亦悲亦喜，亦庄亦谐，机趣盎然。

这台新晋剧既有精彩的传统晋剧锣鼓曲调和唱做念舞程式，也有既古又新的魔幻色彩，做到了好听好看好玩，雅俗共赏、老少咸宜。例如，庄周将两个篾扎纸糊的童男童女点化成童儿和花姑的生动有趣的情节，原本是老戏《南华堂》中的一段，纸傀儡变成活人、活人再变回纸人，过程很可爱。两人既是庄周试探田氏的帮手，又不断提醒庄周，说出旁观者清的公道话和做一些浅显的富有哲理的评点。例如，花姑说：“是你变成个美男子去引诱人家，人家还抵挡了好一阵。要是我呀，早就挡不住了。”童儿说：“先生，这么好的女人，丢掉了可惜哟。”“先生，戏演得过火了。怎么下台呀？”“再说先生您吧。您不但是个半仙，还是个鼎鼎大名的圣人。您天天说‘无欲呀，无为呀，清净呀，自然呀，本性呀’，哪知道遇见这种事儿，还是丢不开，放不下。弄得死去活来，也不知道弄清楚了没有。”两个孩童的穿插使戏显得更加有灵气、更热闹，也更厚实了。这段戏在徐棻35年前创作的川剧《田姐与庄周》中就是神来之笔，现在用到该剧中更加精彩。可见，编导是熟谙中国传统戏曲之美的戏剧大家，对于其中的精华是爱不释手的。

这台戏的演员都倾情投入，可圈可点。值得一提的是，饰演田氏的青年演员郑芳芳表演相当出色，扮相俊美，嗓音甜润，唱做俱佳，眼神、表情、身段准确而精妙，真诚细腻地塑造了一个可爱可怜、本分隐忍的柔弱女子形象。她的水袖功夫了得，舞得美不胜收，为外化这个人物复杂丰富的内心情感加了分。

该剧还结合剧情需要，展示了许多传统戏曲的技巧绝活，如风神的甩发功和毯子功，庄周的吹髯功，楚王孙的翎子功、扇子功，老妇人们的踩跷功等，都比较自然地用在人物身上，符合“戏不离技，技不离戏”的原则，也是值得称道的。

十八届中国戏剧节上由任舒静饰田氏

曹其敬导演在大家的赞誉面前，说了一句非常朴素的话：“做这个戏，希望谢涛往前走，希望晋剧再往前走。”《庄周试妻》首演的亮相令人欣喜，曹导的愿望无疑已经达到了！这是一部立得住、留得下、传得开的优秀戏曲剧目，它古不陈旧，新而有根，在继承中创新、转化、发展，正如编剧徐棻所说：“是晋剧，但不是老晋剧；不是老晋剧，但一定是晋剧。”衷心希望创作者对这一台品相极好的戏，进一步打磨提高，使其成为新时期传统戏曲的精品之作、高峰之作，能走得更高更远！

（原载《中国戏剧》2022年4期，作者系上海戏剧学院教授、上海戏剧学院原党委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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