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4月13日,“中字102”登陆艇从上海金利源码头启程,驶出吴淞口后准备南下前往福州。
登陆艇上运载着伞兵第三团、伞兵司令部军械处、第22兵团通信队等四个单位3000余人和2000多吨物资。
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社会部专员”蔡智诚也在登陆艇上,他的任务是把40多名“国大代表”及其家眷护送到福建。
这些由蔡智诚负责护送的四十五个人,来自于八个家庭,他们都是国民党立法院长刘健群的幕僚。
其中资格最老的要属“国大代表”张志韩。他曾经当过福建省政府秘书长,还是贵州大学和贵阳医学院的创始人,称得上是学问渊博、见多识广。
4月15日清晨6点,“中字102”转头向西驶往大陆,甲板上拉响了汽笛,舰桥上也发出了旗语和灯光信号,船舶在薄雾中平稳地驶向连云港。
起义的人们聚集在船头,好奇地眺望着远处房顶上迎风飘扬的红旗,那是共产党控制下的解放区。
上午7点,一位身穿便衣的共产党干部,乘坐一只小船过来接洽,甲板上的伞兵军官列队向他敬礼。至此,“中字102号”登陆艇起义终于宣告完成。
连云港,当时的名称叫“新海连特区”,它由新浦、海州和连云三镇组成。
“中字102号”靠港之后,武器和物资装备存放在连云,伞兵部队集中在海州,而蔡智诚和“国大代表”们则被安排到了新浦镇的天后宫。
天后宫原本是一座祭祀海神的大庙,当时庙里已没了香火,天后娘娘的身体也断成了几截,供奉菩萨的殿堂就成了蔡智诚们的临时居所。
这居所的“管事”是个四十来岁黑脸的汉子,性格内向。
他一声不吭地扫房间、搭地铺、烧开水,自始至终都埋着头,等到大家都洗漱完毕、安顿下来了,才又闷闷地问了一句:“杀(吃)过没?”
“还没呢,能不能麻烦老兄你煮点大米稀饭?”
“嗯呐”没过多久,厨房送来了面条和凉粉。新浦凉粉的味道不错,但大家却“杀”得提心吊胆。
住在这破败的大庙里,望着从来没有尝试过的地铺,“国大代表”和家眷们都弄不清自己的身份到底是客人还是犯人。
房门没有上锁,“管事”也不再露面,庙廊外时不时的有人进进出出,有的扛枪有的空手,全都衣着朴素、行色匆匆,看不出是做什么的。
神殿里的男女老少围坐在地上忧心忡忡,张志韩先生拍着供案直叹气:“哎呀,恐怕是遭软禁了。”
到底是不是受到了关押,恐怕要试一试才能知道。蔡智诚硬着头皮走出配殿,先在院子里伸了伸懒腰,发觉没有人干涉,然后再溜到大庙的门口瞧上一瞧。
蔡智诚发现四周围并没有岗哨,只有那位“管事”正往墙上刷标语,于是问道:“老哥,我们可以出去走走么?”
“嗯呐。这边是前河,那边是后河,中间是蔷薇河”,中年管事木无表情地指示着道路,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
原来大家还是自由的!天后宫里的人们顿时松了口气,欢呼一声,全都涌上了街头。
新海连三镇是未经过战斗就顺利解放的,所以城市中的设施并没有受到严重的破坏。
码头上樯橹云集,来自山东半岛的粮食、来自运河两岸的木材以及出自本地的食盐和豆料堆积在货场上,一片熙熙攘攘的忙碌景象。
新浦这里属于盐碱地质,四周围连一棵树也见不到。当地除了大量产盐就只能种豆子,所以这里制造酱油的作坊特别多,安徽式、江浙式、广东式、山东式……各种风味的酱菜园应有尽有。
在新浦大街上逛一逛,开张的店铺不过三分之一,大部分商人都不晓得跑到哪儿去了。镇上最显眼的就是共产党开办的“北海银行新海连支行”,那里正在推广刚刚发行的人民币。
几位好事的太太小姐跑进银行里询问:“金圆券兑人民币怎么换?银圆又怎么换?”
工作人员回答说:“金圆券的限额兑换在各个解放区只开展三个月的时间,新海连特区已经停止了这项业务,但银圆却还是可以兑换的,一块银元换一百元人民币。”
蔡智诚的太太陈丽君突发奇想,用袁大头把各种式样的解放区钞票都换了好几张,钉成了一本像连环画一样,大家看了都觉得挺好玩。
新浦一带不产粮食,但海产品却多得很,小贩们挑着螃蟹和鲜鱼沿街叫卖,一块银圆居然能买到三十多对对虾,这可把大家高兴坏了。
一帮“国大家眷”再也顾不上逛街了,女人们先是疯狂地采购了一番,然后就拎着大筐小篓跑回了天后宫。
鱼虾螃蟹很快就煮好了,扑鼻的香气充满了整座大殿。
这时候,天后宫的“管理人员”也在吃晚饭,陈丽君见一帮老兵就着咸菜啃窝头的样子很可怜,于是就好心地端着一盆海鲜送了过去。
可谁知道,才过了没一会,她又抱着盆子回来了,而且哭得梨花带雨、好不伤心。
原来,陈丽君遇上了那位性格内向的中年“管事”。
一瞧见菜盆里的鱼虾,原本正蹲在地上啃窝头的汉子,便气哼哼地站直了身子:“里中么嗲(你这是要做什么)?”
陈丽君好不容易才弄明白对方的意思,连忙笑着回答:“请你们尝尝鲜。”
“喔莫要!帮特拌出切(把它拿出去),什么玩意……”虽然听不懂人家吼得是什么,但一看那暴跳如雷的架势就知道不会有啥好话。
可怜的陈丽君女士哪里遇见过这般阵仗,立刻被训斥得痛哭流涕,最后只得满腹委屈地落荒而逃。
俗话说,巴掌不打送礼的。你愿意啃窝头没啥关系,可也用不着这样打击送海鲜的人吧?
这帮“国大家眷”顿时觉得忿忿不平,纷纷慷慨激昂地发表着各自的高见:“那黑脸大汉肯定是来监视我们的看守,他是怕我们在菜里面下毒!”
“死牢头!好心当作驴肝肺,一辈子只能啃窝头!”……
晚饭过后,天色渐渐黑了,可天后宫里的人不但不见少,反而越来越多。
一群身穿粗布军装的男女从外面跑进来,有的忙着啃干粮,有的忙着洗脸洗衣服,有的在院子里高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有的则点亮油灯看书写东西。
还有人在戏台上和房檐下铺麦草,显然准备在那里过夜……
蔡智诚莫名其妙地打量着这群男女,心里猜测着这天后宫究竟是什么地方?这些人又是什么身份?
而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有两个人推开了配殿的房门。来人穿着与其他人完全一样的粗布军衣,脸上也同样带着几分营养不良的清瘦和苍白。
但他俩的神情举止却充满了与众不同的自信和从容,一见面就热情地拱手招呼:“各位好!新海连的军民欢迎大家来到解放区!”
随着一阵热情的寒暄,两位中年汉子微笑着出现在大家面前。
自我介绍之后才知道,比较年轻的那位名叫谷牧,是新海连地区特委书记兼军区政委;而年长一些的则是特委副书记、特区专员李云鹤。
这两个人的突然出现让“国大代表”们很是吃了一惊。
经过多年的宦海生涯,他们早就习惯了地方要员的颐指气使,并且也知道,正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全国的共产党人,实在有太多的理由可以摆出获胜者的威风,所以大家在心理上都已经做好了“忍辱负重”的思想准备。
但出乎意料的是,眼前的书记和专员却显得十分简朴平和,不仅身后没有警卫跟班,而且都穿着粗布军服,风尘仆仆、面带倦容。
如果不是言谈举止中透,露出的那一种与众不同的自信和从容,真还看不出他俩就是当地的“父母官”。
乍然相见,天后宫配殿里的人们略有几分紧张。
张志韩首先对解放区军民的宽容接待表示了感谢,然后又介绍了身边的“国大代表”以及家眷,并且着重强调:“我们都是文人出身的参政议员,并非是挑拨内战的军阀”。
谷牧书记笑着回答:“很好,很好,我们也是文人出身,我们也没有挑起内战”。
双方开怀大笑,现场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下来。
接着,谷牧书记和专员向他们介绍了解放区的政策,“国大代表”也就关心的事项提出了各自的问题。
“共产党政府准备拿我们这些人怎么办?”有国大代表提问。
“那要看你们自己的态度。”谷牧回答:“不过我倒希望你们先到各处去看一看,了解情况之后再做决定”。
“你们对旧政府的工作人员是如何处置的?”
“愿意回家的悉听尊便,愿意留下的全包下来。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一讲团结二讲改造,那怕是三个人的饭五个人吃,也决不抛弃决不歧视。”书记和专员的答复非常明确。
就在这时候,有人敲门。一位小伙子探头进来问:“刚才被气哭的是哪位女士?我们司令员要向您道歉”
司令员?陈丽君莫名其妙地跟了出去,没过多久又回来了,依旧是一脸迷茫的神情:“哎呀,刚才骂我的那个人不是牢头呀,他是新海市的警备司令”
“哎哟,是司令哟,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一群老婆们关心地问。
“他说对不起,还说了什么……没有听懂”
“我们司令员已经在党小组会上做了自我批评,刚才又当面向这位女士赔礼道歉了”,送陈丽君回来的小伙子在旁边进行了说明。
“他的道歉我明白了。可他先前为什么要生气,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陈丽君依然满腹疑惑。
“嗯……你们这些上海女士……涂口红,戴耳环,衣服露胳膊露腿,而且还洒香水涂雪花膏”,那小伙子挺尴尬地解释说:“我们司令员看不惯,说那是哇呜呱唧的鬼东西,搞得人很头疼……”,配殿里顿时哄堂大笑起来。
那天晚上,天后宫里的许多人都没有睡好,蔡智诚也是如此。
这时的他,已经知道谷牧书记和李云鹤专员就住在自己的隔壁,也知道眼前这座破败的大庙其实不是羁押犯人的狱所,而是共产党领导机关的“官邸”。
4月18日上午,新海连特区的领导再次会见“国大代表”及家眷。
谷牧书记这一次没有再讲“愿去愿留”的方针,而是直截了当地表示:“人民政府将在近期内安排大家返回国统区。”
这突如其来的决定,让在场的人们都感觉十分意外。
这些被伞兵带到新海连的“国大代表”,都是属于何系的人物。在国共和谈的背景下,与其让他们留在解放区接受革命教育,倒不如送回国统区发挥统战作用更有意义一些。
于是,从这天起,蔡智诚他们的身份,就从“和平起义的参加者”,变成了“访问解放区的客人”。
自从接到了即将返回国统区的通知后,天后宫里的人们就开始收拾行装。由于不清楚具体的行程安排,许多人对如何处理随身物品感到一筹莫展。
张志韩先生携带了大量的书籍和古董,这些东西想丢掉太可惜、想出售没有人要,可自己又搬不动,急得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屋子里乱转。
反倒是蔡智诚两口子显得十分轻松,他们的布匹棉纱都已经捐献给修铁路的群众了,这时候不仅得到了政府的表扬,而且还落得毫无负担、悠闲自在。
从新海连解放区到国统区的行程,可以选择陆路或者海路,但这两种办法却都是困难重重,想来想去,大家都觉得前途莫测。
陈丽君索性跑去找警备司令:“司令,你准备派多少军队保护我们?”
经过“挨骂事件”之后,陈丽君已经和那位黑脸司令成了十分亲热的朋友,可人家却依然不愿意透露军情秘密,只是笑着回答:“莫担心,准保稳妥就是。”
司令员的态度很有把握,但大家的心里却十分忐忑。
没想到,白天还认为是“寸步难行”,可天黑之后就接到了出发的命令。当天晚上,几辆卡车把蔡智诚他们拉到了连云港。
特区社会部的苏羽部长给大家发放了标注有姓名、身份和携带物品的证明文书,并且还发了一张“土改证”(家乡解放后可以凭此证参加土地改革)。
在码头上,苏部长对即将远行的人们发表了讲话:“今天在这里送各位启程,祝大家一路顺风,也希望大家回去以后能够为结束战争多做贡献。”
“只要各位为人民尽心尽力,我们还会见面的,人民政府必将感谢你们;但如果选择与人民作对,我们也会见面,人民军队必将消灭你们。请记住,这是确定无疑的事情!”
1949年4月20日深夜,蔡智诚等人乘坐一艘木制帆船离开了连云港。经过近五个小时的漂泊之后,终于在外海登上了由大连驶往香港的苏联“远东号”客轮。
“远东号”的船员显然已经在事前接到了通知,并且很清楚这几十位乘客的身份。
一上船,蔡智诚他们就被集中在了水手舱里,不能随意走动,周围除了一群大鼻子俄国水手就再也见不到中国人。
大家对船上的情况无从了解,对外界的事情也毫无所知,只好闷闷地蜷卧在铺位上,吃了睡、睡了吃。
离开了解放区,原本浑浑噩噩的“国大代表”们也逐渐活跃起来,吃饱睡足之后就开始发表各自的政见。
有的说:“共产党推行全民动员,其战争潜力似已耗尽。”
有的说:“国府若能及时借鉴共党的经济高压手段,市场秩序的恢复尚有一搏。”
还有的表示:“在第三次世界大战未可预期之前,确有国共合作之必要,组建联合政府实为上上之选……”
讨论来讨论去,大家的结论是应该尽快到广州向行政院长何应钦进言:一要扩充军队,二要筹集物资,三要广纳人才。有人有粮有枪,才有周旋下去的本钱。
4月24日中午,“远东号”停靠香港。
重返“自由世界”的人们欣喜若狂,张志韩等人从走下跳板的那一刻起,就开始讨论应该如何为这次“逃生之旅”庆祝一番。
可惜,刚没过一会儿,这喜悦的热情就被一盆冷水彻底扑灭了。
码头上人来人往,面色惊恐不安,报童们东奔西走,举着“号外”高声叫卖。
随手拿过一张来,那报纸的头条赫然刊登着两段醒目的标题:昨晚首都失守,共军攻克南京! 今早太原城破,五百完人自焚!……
太快了!这是蔡智诚的第一个反应。
20日登船时,渡江战役尚未爆发,几天之后下船,解放军就已经占领了南京。
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上海、西安、武汉、长沙、福州、广州……还会有多少城破,还要有多少人自焚?
此刻的“国大代表”们,早已经顾不上庆贺什么“死里逃生”了。
他们分成了几摊,各自与自己的家人讨论着今后的前途,有的打算去广州寻找出路,有的准备留在香港坐观时局。
最终,乘坐“远东号”的四十多个人选择了不同的道路,有的留在香港,有的去了台湾,有的跑到南美洲去了。
但蔡智诚这时已不再愿意理会他们,他牵着妻子的手,小两口信步走上了香港的街头,准备过段时间回老家去看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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