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佛祖，再见，加德满都的风铃

再过几天就要回去了，有点儿舍不得这个破烂脏旧又灰尘满天且尾气严重的城市——加德满都。

我没有跑更多的地方，只在加德满都、蓝毗尼各自住了几十个到几百个小时，期间从加德满都到蓝毗尼的多个城市和村庄我都是路过，没做停留，因为实在太热了，根本无法停止骑行，一停下来就是一身汗，我在蓝毗尼释迦牟尼当年悟果的那棵菩提树下坐着，什么都不干，连手机都不看，汗滴就顺着脸颊往下流，滴落在佛祖当年走过的地上。

蓝毗尼的游人不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里距离加德满都太远，走他们的H04和H01高速（连国内的县乡道都不如）到蓝毗尼，大约280公里，其中一半都是山区里的崎岖炮弹坑路面，令人十分痛苦，我能接受炮弹坑，但是不能接受遮天蔽日的灰土（不是灰尘），灰土大到什么程度呢？能把你装扮得你爹娘都认不出来你，如下：

上面这两张是下午拍的，到了晚上我的衣服已经看不出来原来的颜色了，而头盔镜片是深色的，晚上只好打开镜片骑车，所以到了加德满都后，我眼睛周围是一层密密麻麻的小飞虫的尸体和尘土组成的凝结物，看起来十分恐怖，以至于我们的管家Zunu给我开门的时候吓了一大跳。

再就是从加德满都到蓝毗尼的路在山崖拐弯的时候有一定风险，有自驾打算的朋友需要谨慎，我在半路就差点儿被一辆卡车送去见了佛祖，至今心有余悸。

在一个泥泞的弯道我即将过去的时候对面来了一辆速度比较快的卡车，司机着急得给我鸣笛，我知道他下坡不太好收车，而我体积小，于是就刹车等他过去，结果他因为紧张刹车踩猛了，卡车打着滑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凭经验我知道这下恐怕在劫难逃，而我也无处跳车——右面是卡车，左面是悬崖，这个司机也是一把好手，不但不避让反而又朝我这边猛给了一把方向，让车尾朝左甩，避开右侧的我，然后立即向左打，于是他的篷布挨着我的镜子过去，把镜子打歪了，再加上卡车的巨大气流让我摇摇晃晃几乎稳不住车，我看着左侧深不见底的喜马拉雅山的山崖，心想我要从这里掉下去，连个渣渣都找不见，那我的家人从今往后还不得急死？估计佛祖这是知道我要去拜见他吧？阿弥陀佛。

上图：摩耶夫人神庙，摩耶夫人是佛祖释迦摩尼的生母，古印度迦毗罗卫国净饭王之妻，是尼泊尔享有至高荣耀的神祗形象之一，进入这个神庙需要买票，600多卢比，也就是三四十块人民币的样子，同时必须脱鞋才可以进入，我在这个神庙里第一次放了一些钱，也是第一次倒退着退出神庙

上图：佛祖当年坐在这棵菩提树下悟果

蓝毗尼是佛教圣地，但是来这里的人不多，因为尼泊尔人主要信印度教，信佛教的只有约10%的人，剩下的则信伊斯兰教，我是当天唯一一个中国人，再就是有十几个欧美人，剩下的都是当地人了。

尼泊尔人为什么信印度教而不是本土诞生的佛教？（佛教起源于古印度，但属于今天的尼泊尔，如今的印度无论从地理概念上还是文化意义上也跟古印度有较大差异）。

上二图可以看出印度到尼泊尔是一马平川，而中国到尼泊尔则隔着高大的喜马拉雅山

印度和尼泊尔接壤，尼泊尔三面都被印度包围着，北面隔着喜马拉雅山跟中国接壤，跟中国的交往很不便利，而跟印度接壤的地方平原居多，尤其是西南，也就是释迦牟尼出生的那一带，交通很便利，当年玄奘法师就是从那里入境尼泊尔朝拜佛祖圣迹的（第一个朝拜佛祖诞生圣地的中国人是东晋高僧法显）。

古印度创造了很多辉煌的文明，加上国土、国力都比尼泊尔强，人口也多于尼泊尔，所以对尼泊尔输出文化和影响力是必然的，除此之外，印度因为国内政权更迭而产生了大量的逃难者，这些人跑到尼泊尔躲避战乱，经过较长时间融入本地生活后站稳了脚跟，于是推翻了尼泊尔人的王朝，建立起印度人的尼泊尔王国，比如公元4世纪印度战败者推翻了尼泊尔人的基拉特王朝建立起里查维王朝，到了13世纪新进入尼泊尔的印度人又推翻了里查维王朝建立了马拉王朝，印度人建立的王朝当然会推广印度教，而作为征服者的印度人，掌握着尼泊尔人的生死，所以大部份尼泊尔人信仰印度教也就能理解了。

十八世纪的时候尼泊尔王国发展到鼎盛阶段，控制了今天的印度锡金邦、西孟加拉邦、比哈尔邦、北方邦、喜马偕尔邦、北阿坎德邦等地盘，但在1814年被英国打败，签订了丧权辱国的条约，大片土地被迫割让给英属印度，二战结束后英国势力缩回本土，这些土地也都成了印度的一部份，如今的尼泊尔只剩下14.8万平方公里，跟中国的辽宁省差不多大，但人口有三千万多一点，确实不算少，也正是这三千万的人口，以及尼泊尔和中国维持着友好的关系，让印度不敢对尼泊尔轻举妄动。

尼泊尔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对中国人友好的国家之一，中国人第一次进入尼泊尔有30天的滞留期，到期可以再续，最长可以续150天，150天以上需要办理商务签还是什么，具体不是很清楚，中国人续签是免费的，而欧美人则是每15天30还是50美元（记不清了），中国护照在尼泊尔买景区门票也比其他国家便宜，而我遇到尼泊尔警察查酒驾，他看了一眼我的车牌问我：china？我用英语回答他：是的，我来自中国，阿sir.他向我竖起大拇指，并示意我可以走了，而我在超市外面将摩托不慎停到私家车位里，保安也很客气的跟我说话，麻烦我挪到摩托停车区，并一再为打扰我吃饭而道歉。

尼泊尔人对中国人友好是有原因的，一是尼泊尔政府倡导对中国人友好（出于国家安全战略考量），二是中国人相对于尼泊尔人来说算是富人，而中国人又热衷于购物，所以尼泊尔人对中国人友好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尼泊尔离不开印度，尼泊尔的天然气、汽油、柴油、汽车、摩托、手机等重要物资几乎都来自印度，但如果能修通中尼铁路，尼泊尔人会毫不犹豫立即甩掉印度，因为他们太太太不喜欢印度了（因为印度阻挠，中尼铁路一直未能修通，目前印度也不开放对中国人的旅游签证）。

印巴分家的时候巴基斯坦因为深恨印度，决定不跟印度用一个时区，选了一个东五区（印度此前综合了东部加尔各答时间东六区和西部孟买时间东五区的意见选了一个新德里时间定为东5.5区），尼泊尔则更加奇葩，选了一个极为少见的3/4时区，为何？

按照国际惯例，各国制定自己的时区需要找到一根7.5°倍数的经线，印度的标准时间就是选择了东经82.5°，定为了东5.5区，但这条经线其实是经过了尼泊尔，把尼泊尔划成了非常不均等的两个地块：西边非常小，东边非常大，尼泊尔本来就是小国，完全没必要学俄罗斯、美国搞好几个时区，但要是用这条经线，不仅给国内生产带来不便，而且又是跟印度共用同一个时区，尼泊尔一怒之下把基准经线选在了加德满都东边100公里的一座山上，东经86度，并不是7.5的倍数，因此搞了一个东5.45区。

巴基斯坦和尼泊尔，连时区都不肯跟印度共用一个，这可能就是“不共戴天”的最佳写照吧？

前几天在巴德岗杜巴广场遇到一个尼泊尔年轻人，我们聊了很久，我还请他吃了饭，从他那里了解到很多和尼泊尔相关的事情，比如尼泊尔人为什么信印度教的人很多，以及印、尼关系等等。

他告诉我他们信印度教是没办法的选择，但即使信印度教，也跟印度关系不好，对印度人也很不感冒，因为历史上印度曾经是尼泊尔的征服者，加上尼泊尔的经济和民生都很依赖印度，因此印度人在尼泊尔是很有优越感的，日常民间交往也经常有印度人欺负尼泊尔人的情况出现。

他给我举了一个例子，2015年4月尼泊尔大地震，死了八千多人，文物古迹和建筑损毁无数，很多国家，包括中国和印度，都参与了救援，但是因为担心瘟疫蔓延，印度关闭了边境，不给尼泊尔人提供天然气，然后他指着巴德岗广场上的空地跟我说：我们就在那里，住在中国给的帐篷里，用木头做饭，我的朋友，他死了，我很想他，我一会儿带你去看他家的店，那里有他生前刻的木头，very good!

尼泊尔自然条件差，生存艰难，这样的环境导致人们生性顽强，廓尔喀佣兵也一直骁勇善战，加上和中国关系好，印度即使很有心，但尼泊尔它吞不下，尼泊尔人不想做第二个锡金，也不想做第二个蒙古。

我们说到尼泊尔看病基本不花钱的事情，他表示比较满意，也说到住房，他告诉我政府在这方面也有补贴，但是很少，因为尼泊尔政府太穷了，他告诉我巴德岗在地震后修复很慢，就是因为政府没钱，靠出售门票来修复古建，用了很长时间才完成，他指着一进门的佛塔说，你看，那是用砖修建的，后来疫情结束了，有人来旅游，后面这个塔就是用石头修的了，我说你们政府很舍得在文化上投资啊，没想到他不满地说：政府里有一半人都是小偷，他们把人民的钱装到自己包里，他指了一下裤兜，然后接着说：他们买摩托，买汽车，把孩子送到马来西亚、日本和德国，还有美国……听到这里我笑了，反问他：一半的人都是小偷？他犹豫了一下说没有一半也有三分之一，我对他说：你应该知足，这已经很少了……然后我问他：你们的官员里，有没有把孩子送到中国的？他想了想跟我说：可能有吧？但是应该不多，送到马来西亚的最多。我问他为什么不送中国，他笑着摇摇头看着我说：哥哥你是中国人还不知道你们中国有多可怕吗？我反问他：中国比这里环境好，商品多，对外国人比对自己人还好，为什么不去呢？他告诉我：中国太忙、太累了，我们适应不了。

我想起来那天去机场办理摩托车延期手续遇到的情形。

那天在机场续签摩托，等手续的时候跟工作人员闲聊，他问我是否喜欢尼泊尔，我用蹩脚的英语反问他：你觉得呢？如果不喜欢，我今天来找你做什么？他笑起来，又问我喜欢尼泊尔的什么，我想了想措辞，回答他：因为尼泊尔“慢”，而我的国家太快了，快得我跟不上，还有就是尼泊尔人很友好。

没想到的是旁边有个装卸工用流利的中文说：你很诚实，中国确实就是那样的，太累了。我听到他流利的中文大吃一惊，问他怎么能说这么好的中文，他说他以前自学过中文，想去中国定居，后来去了一段时间发现自己简直就是个“原始人”，完全适应不了中国那种只有工作没有生活的日子，就又回国了。

看来中国的“卷”，是名声在外了。

我喜欢相对简单的生活——我能吃多少喝多少？睡觉也就一张床，可以说多数人能生存的地方，我都能生活得很好，但是多数人卑躬屈膝的地方会让我非常压抑，心情沮丧。

但我从来不是一个去国不怀乡的人，我没办法忘记我的亲朋好友和我的族人，虽然尼泊尔对我挺友善，但我终究是个汉族人，这个印在血统里的印记决定了我不可能忘记我的族人，不可能忘了他们在过什么样的日子。

我在加德满都的日子瞌睡特别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里的慢节奏影响了我，还是因为住在朋友家里不用掏钱所以就报复性地补觉？

我见到的很多尼泊尔的其他地方确实待不下去，灰尘满天，物资又少，但加德满都我挺喜欢，虽然满街老旧建筑、陈旧设施和令人头疼的交通条件让人觉得这是一个大一些的城乡结合部的大镇子，落后的城市建设也会让很多国内来的朋友大跌眼镜，但街头巷尾长满青苔的神庙、不怕人的鸽子和狗，满大街金发碧眼的帅哥美女，还有本地人懒洋洋笑嘻嘻的神情，都让我觉得这个城市很摩登，有国际范儿。

昨晚拍的，我一直搞不清这哥们儿到底这是哪里的装扮

但也有人对加德满都的认识跟我大不一样。

来加德满都的路上遇到一个老乡，看到我和刘哥两辆挂着中国拍照的摩托车停在路边，他绕了个圈掉头过来给我俩做思想工作：赶紧回！比咱们那里三十年前还不如哩！又破又脏！有啥看的？！

我和刘哥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想了想说：不行，不管多破多脏，我都得去看看。老乡摇摇头说：我也是不听劝，觉得来都来了，必须得看看，就一口气骑过去了，这不回来了？那你们去吧！肯定会后悔！

他摇摇头一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痛心疾首的表情，掉头走了。

结果我住满了8天，还不够，又续签了摩托的滞留期，因为我喜欢这个国家，这个城市，喜欢的原因就是这里相当宽松，气氛不紧张，生活节奏慢，人们对我也很友好，物价又比较低（尼泊尔没有能源业也没有重工业，电子科技也落后，所以汽油、汽车和电子产品很贵），总之，所以我喜欢这里，至于脏乱差穷，只要别太极端，我都能接受：经济发展和城市建设固然重要，但如果和宽松自由的氛围相比，我毫不犹豫选后者。

所以我认为尽管加德满都落后又破旧，但依然处于世界主流的文明社会，并没有被文明世界摒弃也没有自绝于文明，宽松的社会氛围和想看什么就能看到什么的网络，让当地人的眼界相对开阔，举手投足之间的自信、人与人之间的和善已经成为民族性格。

前天发了一段在加德满都街头拍的视频，里面有个读友留言讲自己看到有人摔车，旁边好几个人都去帮忙的情形，如下：

除了这种情形，我还见到一种情况，那就是遇到当街要钱的乞丐或者流浪汉，尼泊尔人经常给他们钱，也没有任何嫌弃的表情，昨晚有个抱着孩子的女孩子（我估计她最多十七八岁）沿街讨钱，我给了她一点，看到她又向一个当地妇女伸手，那个胖胖的妇女拿出纸币塞到孩子手里，还摸摸孩子的脸蛋儿，又亲了一下那个满脸灰土的年轻妈妈的额头一下，说了几句我听搞不懂的话，我看到那个妈妈努力向她合十施礼，而胖姐姐也认真还礼。

这个场面深深感动了我，在国内我们对乞丐和流浪汉很少见到如此暖人的场景，而经常听到的就是父母训斥孩子：你不好好学习，将来就跟他一样！

尼泊尔人很看重亲情和家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相对缓和，不像我们国内有那么多戾气，一言不合就开打，甚至当街杀人，我经常在想一个问题：是什么力量让懦弱的中国人，见了强者两腿筛糠的中国人敢当街杀人？这个问题以后在其他地方再讨论吧。

尼泊尔人收入很低，生活水平也不高，我所住的朋友的别墅里的厨师、管家也都很节约，她们在家里肯定没有在朋友家里吃的好，而且在朋友这里吃饭还能为家庭节约开支，但是她们几乎从来不在朋友这里吃晚饭，都是为我们做好饭就赶紧回家了，因为她们要回家跟家人吃晚饭，她们认为和家人在一起很重要。

而我自从进入尼泊尔到今天，见到不少卡车都在车尾写着“DAD”、“MOM”，或者直接写上对亲人的思念，让人看起来格外为温暖，如下：

我因为要拍这个车尾巴，压着速度，后面的卡车开始给我按喇叭催我，我仔细听一下他那个喇叭，很有趣，尼泊尔的卡车喇叭都是这种带韵律的，分贝比国内的小很多，也不刺耳，更不吓人。

我在国内骑车、走路和开车，最讨厌甚至最恨的就是那种极为尖利刺耳、分贝极高，几乎能震聋人耳朵的高音喇叭，我觉得这种喇叭的设计本身就是对文明的侮辱，太不尊重人了，但是国内道路上各种交通工具和行人的素质，又让我觉得这种高音喇叭的出现可能也是实属无奈吧？

尼泊尔再好，我终究还是要回到家人身边，但是今后我还会继续出行的——让我固定在一个地方，不如杀了我。

我宁肯在能活蹦乱跳的时候死在路上，也不愿意垂垂老矣病死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