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尸还魂
在华人文化中,死亡一直是那只被默契地视而不见的大象。崇尚生、畏惧死的传统,在华人殡葬文化中有着根深蒂固的影子。精美的纸扎丧葬品成了我们与往生世界的联结,以焚烧陪葬的仪式,蕴含着华人文化对生死的理解。
但当这些精妙绝伦的纸扎世界在国外展出时,西方人惊叹于视觉上的浪漫,更不解地问道:这些艺术品为什么要被烧毁,为什么要被忌讳?
《纸人展-房间》纸人展与新兴糊纸店灵灵壹,2013-2014, 三频道录像动画装置, 5min (循环播放 loop),录像截图
在百年纸扎老店长大的张徐展对台湾本土丧葬文化早已耳濡目染,他打小也习惯了被周边的人戴着有色眼镜看待,别人眼中带着猎奇色彩的殡葬纸偶,在他眼里也就是稀松平常的成长日常。
于是他干脆用纸扎开始艺术影像创作,建构了一种全新的对于死亡的怪奇想象。
当你看到街道路面上被压扁、风干的老鼠尸体,在那一瞬间,会不会觉得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只?
这种尴尬又无奈,戛然而止的躺平状态,像极了当下城市中上班族的生存状态。艺术家张徐展也没想到,作品《Si So Mi》会被这么有趣地解读,当这些过街老鼠被转化为展场角落几乎实物大小的扁身纸扎,对着眼前的镜子自照的老鼠仿佛被附上了灵魂,看着彼岸世界的自己。
《Si So Mi》,2017,单频道动画录像装置,电光纸、纸糊老鼠、报纸、浆糊,4min (循环播放 loop),录像截图
这就是艺术家张徐展“动物系列故事”作品里《Si So Mi》当中的一幕,另外一幕的灵感源自他的童年回忆:父亲将捕鼠笼扔进沟渠里,鼠在湍急的水流当中垂死挣扎,这样的动作被张徐展编排成老鼠纸偶的舞蹈,而那些被车子碾破肠肚后红晃晃的内脏,变成了缠绕在祂们肩上挥舞着的彩带。张徐展以这种纸偶动画影像的方式,“借尸还魂”般重新回顾了老鼠们卑微又荒诞的一生。
“纸扎也没必要那么严肃,可以很好玩。”当纸扎遇上动画和新媒体影像,会发生什么故事?这或许就是当代艺术家张徐展正在探讨的创作方向。在他的作品里,你时常会忘却传统纸偶给你原本的印象,它可以还原成我们日常生活见到的世间万物,更可以是动物世界版的“怪奇物语”。
《Si So Mi》,2017,单频道动画录像装置,电光纸、纸糊老鼠、报纸、浆糊,4min (循环播放 loop)
在张徐展近期的创作《热带复眼》中,他又调动了5年前印尼驻村的记忆,当地有个民间故事叫“鼠鹿过河”,他惊奇地发现原来这个故事的母本能衍生成世界各地的不同版本,比如日本流传的“兔子与鳄鱼”,华人社会流传的则是“兔子与螃蟹”。
这一口述民间故事在不同地方多次流传,被转译成了流通在各国的寓意符号,当中蕴含的普世价值又是如此类似——在险恶的丛林里,人如同动物那般面临着生存竞争的法则,得靠智慧才能取胜。
《热带复眼》,2020-2022,单频道录像动画,4K,彩色,有声,16min,录像截图
张徐展在他的作品里糅杂了这些跨文化的元素,加入了台湾本土艺阵(类似舞龙舞狮)的舞蹈祭典仪式,萦绕于这个渡河奇遇之上的是苍蝇的复眼,它就像导演那般操控着鼠鹿与鳄鱼,然后又能让观众借着它的“复眼”去窥视这一如同庙宇表演般的现场,有种剧中剧的意味。当中的湖景广场、热带丛林、河流和石窟构成了微缩的纸扎世界,像多重宇宙般存在;影像中最终破碎的镜子,又仿佛寓意着生命的轮回就如同镜花水月。
在张徐展的作品中偏爱使用这样的跨文化符号,《Si So Mi》的配乐里用到的是台湾早期丧葬的旋律,但这音乐追溯起来,实际上是源自德国一首爱情民谣《Ach wie ist’s möglich dann》,曲名大约可译作“这怎么可能?”,似乎是在感叹偶然发生的爱情,也似乎是在感慨死亡突如其来的降临。
张徐展从小在台湾新庄新兴糊纸店长大,家族世代都是经营纸扎手艺的。“纸扎的文化符号意味很强,有时候不见得是好事,因为它可能会让人形成刻板印象,粗暴简化了你想要讨论的东西。”在创作上他能跳出这样的维度,重新寻找世界相似的普世价值。
《热带复眼》,2020-2022,单频道录像动画,4K,彩色,有声,16min
这也是张徐展认为在创作当中最具有挑战性的点。当很多人在谈论越在地越国际时,往往会简化描述,忽略当中艺术语言转换的难度。“如果用传统文化做创作,会很容易掉入配合文化、生产文化的怪圈里,相应创作者想要表达的思考就不被看见。所以我花很多时间去思考,如何将这些很熟悉的东西重新陌生化,将陌生的东西熟悉化。”
当纸扎身上沉重的文化符号被解构,原有的刻板印象也就自然消解了。沉默的纸偶被解封,有了新的语言和情绪出口。某种程度上,张徐展认为这样的创作有点像还原。“创作是要让大家看到那样事物的原型吧。因为还原有点像是100%复刻出来,但我所谓的原型更像是把它最真实的样子展现出来。”
“小时候人家说纸扎人很可怕,可是我看港片林正英杀殭尸的殭尸片,我觉得更恐怖。传统文化怎么也会有一种刻板印象呢?”
毕业于台北艺术大学的新媒体艺术研究所,从事动画制作的他,起初并没有想过要将这份百年家业薪火相传,一开始排斥纸扎工艺与他的联结,认为“好不容易”从传统中出走。
直到大学毕业那年,他受邀去德国参加影展而做准备,恰巧面临家中最难过的境遇——盛名悠久的糊纸店跟其他民俗文化产业那般,难以逃脱式微的境遇,甚至一度面临着结束营业的无奈。
《动物故事AT5》, 2020, 单频道录像装置,彩色,有声,7min (循环播放 loop),录像截图
这才让张徐展受到了冲击,在飞往柏林的15个钟头的途中,他自问:“我花了那么多时间追寻的创作价值,竟然不知不觉成为追求相似于欧美作品的产物?”他反思自己与家族祖传的纸扎工艺的关系,隐约感知到有一种使命,想在快速商品化的当代语境下,让台湾在地的传承的手艺被看见、被尊重。
于是他将原本向外寻求欧美艺术价值体系认可的当代艺术方向,转为结合传统纸扎工艺与影像创作的纸偶动画艺术,向内寻求作品与自我世界的联结。
《Si So Mi》,2017,单频道动画录像装置,电光纸、纸糊老鼠、报纸、浆糊,4min (循环播放 loop)
他的作品里喜欢用动物作为创作主角,尤其是容易被忽视,处在弱势边缘的动物。《玫瑰小黄》里纪念的是他曾养过的老狗,病恹恹的样子让人联想到同样步入夕阳的家族纸扎事业。《布莱梅大乐队》基本是弱势者的组合,驴、狗、猫和公鸡都是逃离主人杀戮动机的老残动物,由它们串联叠加成喧哗的大乐队。
“动物系列故事”当中的另一个装置作品《自卑的蝙蝠》,就是以蝙蝠的形态来寓意被倒挂悬空摇荡的纸扎偶,那正是他从小到大睡着的床上方的实况。“挂满纸扎虽然代表生意不好,可是看它们挂在上面安安静静的,像是处在自己的窝一样,觉得其实也好。”所以在作品的内部空间里,张徐展特意用了许多带着生机的绿色元素。“毕竟纸扎只要一拿下来,就代表有人死亡,它们待在上面就没有死亡了。”
上: 《动物故事系列-魔山普陀岩》,2019,场景装置,报纸、浆糊、颜料、玻璃纸,关渡美术馆,摄影:吴俊谚
下: 《鼠鹿甘美朗乐团》,2022,铁丝、报纸、浆糊、电光纸、塑胶叶、金属吊饰、铝线,台北市立美术馆
吊诡的是,光怪陆离、喧嚣狂欢的纸扎世界,背后又有一种无可奈何、不可抗拒的腐蚀消亡的气息。“很多时候我们会过度美化自己的生活,但我只是把自己所看见的东西真实诠释出来,其实它们就是长这样的。”
在张徐展的作品当中,虽然看到的都是关于死亡的命题,但他都会用荒诞和黑色幽默的方式去诠释,消解当中的严肃和悲情。“向死而生也是一种方式,因为知道死亡的存在,所以我们生者才要活得更积极一些。”
他分享了其他国家面对死亡的小故事,好比印尼有个地方的文化会将祖辈尸体放在山里面,每年扫墓的时候还会将这些尸体拿出来一起跳舞,甚至将它作为一种独有的民俗表演让人观赏。
《扮装纸偶−兔子》, 2019-2022, 铁丝、报纸、浆糊、电光纸、塑胶叶、金属吊饰、铝,摄影:朱祈宏
在墨西哥的亡灵节,生者和逝者也可以聚在一起欢乐庆祝,就像《寻梦环游记》里也曾颠覆过我们对于生与死的认知,它提供了另一种死亡的思考范式——生固然如夏花般绚烂,但死后的世界依旧可以狂欢喧嚣,而不乏温情的色彩。生的彼端所连接的,未必是一个黑色压抑的恐怖故事,也可以是人鬼情未了,打破次元壁在同一个时空穿梭同行,甚至变成一家人合作破案解谜。
是谁规定了葬礼必须用悲伤的音乐、白色的花束?我们是否正在以单一的视角理解死亡的意义,甚至避讳谈论死亡?或许,死亡从来不是生命的毁灭,而是换个地方继续鲜活地存在。
“纸扎流传到你的下一代是第四代了,如果有孩子,你会怎么跟他解释?”我好奇地问道。
“我倾向于不解释不灌输,等他自己去探索,有兴趣的时候再来问我,这样会更有趣。”张徐展喜欢开玩笑调侃,他甚至笑着说自己是“走投无路”才开始做纸扎的。
张徐展的纸扎创作在国际展览上已经享有名誉,且在去年斩获了金马奖最佳动画短片大奖,他家的百年纸扎店也因此迎来了久违的热闹光景,越来越多人慕名而来,搅动了原本静若死水的纸扎行业。
《扮装阵头纸偶群−鳄鱼》,2019-2022,铁丝、报纸、浆糊、电光纸、塑胶叶、金属吊饰、铝,台北市立美术馆
尽管如此,张徐展对于欧美艺术价值体系的认可依旧保持审慎的态度。“因为纸扎本身就是稀有的在地文化,他者的观看多少会带着异国情调,以及本身文化脉络的意义。但我希望在我的创作里,除了这一层还能重新翻转,跳脱出另外的视角去审视,让它变成非常生活化的东西。”
他对于延续传统的态度,一向都如同作品那般,以自我调侃、轻松幽默的方式去重塑,构筑自我内心世界。“我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在继承纸糊行业,但我希望它在面对时代变迁的时候,还能有新的可能性、有趣的面向来跟大家分享。”
上: 《乐手纸偶群−青蛙》,2022,铁丝、报纸、浆糊、电光纸、塑胶叶、金属吊饰、铝线,台北市立美术馆
下: 《乐手纸偶群−鼠鹿》,2022,铁丝、报纸、浆糊、电光纸、塑胶叶、金属吊饰、铝线,台北市立美术馆
纸扎在时代变迁当中面临的凋零景况,与它背后蕴藏的传统生死观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当我们想象丧葬文化是悲情的,纸扎的精美色彩也会显得扎眼。“我们通常遇到商家来买纸扎,都是因为家里有人过世,需要焚烧纸扎来做最后的送别仪式。他们往往会带着悲伤而来,但我们倾向的状态是,除了悲伤之外,还可以怎样改变这种现状。”
托尔斯泰的小说《伊凡·伊里奇之死》里,主角伊凡·伊里奇面临死亡那刻才对自己的一生感到悔恨,他惊觉“(往日)生活最是单纯,且最为平凡,故是最恐怖可怕的”。
上: 《Si So Mi》场景Mirror House,2017,纸扎屋、电光纸、报纸、黏土、浆糊、木头, 180x160x100cm
下: 《乐手纸偶—鼠鹿》动物故事系列,2020,铁丝、报纸、电光纸、塑胶叶、金属吊饰、铝线、浆糊、黏土
当人们沉溺在日常生活的繁荣假象中,不敢真正谈论死亡、面对失去,当真正的死亡来临时它才让我们如此恐惧。所谓“未知生,焉知死”这句话,或许能反过来理解,才能体会生命的深刻。
张徐展的纸扎影像带给我们的思考是:我们应该如何面对即将消逝的传统文化,面对那些为我们一生所爱之人的离去;意识到爱的终点绝不是死亡,而我们也可以平静地接受每一次分别,转化为生命新的动能。
“反正再怎么严肃也于事无补,还可能会让事情变得更无聊。或许重新面对我们不愿意接受或必须接受的事情,才有办法继续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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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_易生舟 编辑_yy 排版_Jing
文中图片均由艺术家张徐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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