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音乐可传世——吴忠伟和他的音乐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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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新年的这缕曙光，越过凰桐江，走进山头王村时，吴忠伟老人弹拨了90年的人生之弦断了，“三弦大王”就此告别人间。

有一位著名的音乐家，曾经说过：拥有音乐，对人的一生而言已然足够，但是，只用有限的一生去拥抱音乐，是不够的。如果用这句话，给吴忠伟老人作结，那是最贴切不过的了。老人用一生的热情拥抱音乐，但他觉得用自己的一生拥抱，远远不够，所以他把这份对音乐的热爱和执着，传递给了他的家族、他的后人，完美地打造出一个令人钦羡的音乐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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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2年12月，飘摇不定的风雨，敲打着江南乡村的屋檐。应店街山头王村，风水先生吴贵圣靠在老宅门口，刚将手中一曲三弦拨完，就听到屋内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传来，他家老三来到了世间，他问了一下，是男孩，于是取名忠伟。

贵圣先生在看风水之余，喜欢弹拨三弦，吹奏唢呐，哼点小曲。这点爱好，他完整地传给了家里的老三。大部分孩童，满畈满垄你追我赶，上山打鸟下河摸鱼的时候，同龄的吴忠伟却沉迷于手中的一件“乐器”。他手中的“乐器”，就是贵圣先生的创造。这是一把简易版的“三弦”，由一根长十五公分的竹子，折弯后装上一根老弦而成。

一有空，吴忠伟就叮叮咚咚地弹拨着自己“创作”的音乐，沉浸于由曲调构成的意境中，白云苍狗，野马尘埃，辽阔尽头便是自己无穷无尽的想象。三弦的音乐声中，吴忠伟慢慢长成了英俊小伙，三弦的音乐声中，吴忠伟完成了结婚生子。

1957年的某一天，24岁的吴忠伟，在仕坂坞村一名叫杨信夫的县文化局干部引荐下，来到诸暨县新艺越剧团办公室，接受一场入职考试。

当吴忠伟演奏完三弦和唢呐后，考官们不约而同地将赞许的目光投给了他。从此，越剧团里多了一名长相俊朗、技术娴熟的演奏员。吴忠伟不仅有着较强的演奏水平，而且他的动手能力极强，对于乐器制作有着很高的悟性。根据他大儿子吴张枫先生回忆，吴忠伟一辈子制作过很多乐器。

1975年，吴忠伟在拿到华东地区器乐比赛三弦第二名不久，作为地方剧团的演奏精英，被抽调到浙江绍剧团参与样板戏的排演。

那时候的样板戏，对于音乐的要求非常严苛，《智取威虎山》“打虎上山”那场戏，需要低音乐，但剧团又没有低音乐器。吴忠伟知道这个情况后，就开始自己制作低音乐器——“土制黑管”，他用一支60公分长的竹子做了吹奏管，用一片长约8公分的芦苇，做了哨子。

在大家怀疑的眼光中，吴忠伟进行了试吹奏，当那低沉浑厚又不失柔美、“黑管”味十足的音乐，充满剧场整个空间的时候，大家眼中有了惊喜和仰慕。据说后来，这个土制“黑管”被许多兄弟剧团订制过去，成为了剧团的稀罕乐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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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出农门”，不再在泥土里讨生活，曾经是一代中国人最朴素的理想和最热切的向往。吴忠伟和极大多数父母一样，对他的子女们，同样怀着这种宏大而迫切的愿望。或许吴忠伟比其他人更懂得思考，他从自身的经历中，得出了一个更贴近现实的答案，那就是把自己的“手艺”，自己热爱的音乐，传承给孩子们，让他们热爱音乐，学有所成，这或许是他下一代人，改变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境遇，“跳出农门”的唯一敲门砖。

于是，在他的督促和手把手的教导下，七个孩子，有五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一个外甥女，开始接触器乐，并慢慢地爱上了音乐，走上了与音乐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职业。老大吴张枫和老二吴张军，都喜爱音乐，一个演奏，一个唱戏，但都因上世纪六十年代贵圣先生“漏划地主”的身份，而错过了从事与音乐相关的职业。

吴张枫六、七岁开始学二胡，七、八岁就上台演奏，曾在五洩区剧团拉过主胡，现在仍醉心于群众文艺的演奏。老三吴张平，也曾在五泄区剧团弹过三弦，后来去了淳安睦剧团、临安越剧团、杭州越剧团等专业剧团。

老五吴樟鸽，自小习练唢呐，12周岁就考入了浙江省歌舞团，因年龄过小，被浙江歌舞团保送到浙江艺术学校培训，毕业后因自己要求分配到了诸暨越剧团，后到市文化馆，担任三弦、唢呐演奏工作，为国家二级演奏员、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会员。

吴樟鸽凭借扎实的童子功，吹奏、弹拨乐器大多熟悉，在乐队里，是个“百搭”式的人物，什么乐器缺人，他就顶上什么乐器的演奏，也曾在绍兴市首届器乐比赛、浙江省首届音乐舞蹈节、浙江省第四届民乐大赛中获过大奖。

他的夫人顾旭华，也是国家三级演奏员，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会员，浙江省琵琶专业委员会会员。老七吴礼华，是吴忠伟唯一的女儿，师承父亲的三弦弹奏。在此同时，吴忠伟的外甥女俞丹华，也开始跟着他学艺。

吴礼华回忆说，有三件事，她记忆犹深，一件事是冬天练三弦，父亲让她把手插到雪地里，手僵了再来练习抡指弹奏，以此训练手指的灵活性；第二件事是，父亲在三弦调音的琴轴处，挂上木头或小砖头之类的东西，左手不能动，右手按住练习打抡指的练习力度；第三件事是，父亲坐在蚊帐里弹拨一个音或两个音让她跟着练习，以此训练她的听音能力。

俞丹华则在回忆时说：于音乐而言，之前我是一张白纸，舅舅教我三弦，给我的音乐世界掀起了一个边角，就这么一个边角，我已被眼前的世界惊呆了，对我来说，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它源于百年戏曲，千年音乐，精彩纷呈，充满了无限的诱惑力。

后来，吴礼华又师从上海音乐学院三弦演奏家张念冰，现在浙江婺剧艺术研究院，从事三弦、中阮、古筝演奏，国家一级演奏员，曾获奖无数。她丈夫陈建成，也是国家一级演奏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浙江省音乐家协会会员。他们可谓夫唱妇随，事业有成。

而俞丹华经过一年的勤学苦练，1983年考入绍兴艺校，尔后进入绍兴小百花越剧团工作，1993年考入中国戏曲学院，毕业后成为北京戏曲学院的讲师。吴忠伟的七个子女中，音乐造诣最深，成就最大的，当数老六吴樟华。

吴樟华自小就得到了父亲手把手的悉心教导，习练三弦和唢呐。他自幼勤奋好学，再加上他的小哥哥吴樟鸽当年已经进入浙江艺校学习，为他前行的路上，树立了一根看得见、摸得着的标杆，让他内心产生了本能的驱动力。

据吴樟华自己回忆，当年暑假期间，到父亲工作的绍剧团练习唢呐吹奏。每天早晨六点，他嘹亮而又略显稚嫩的唢呐声，便准时响起在绍剧团的院子里，因为当时生活条件差，营养跟不上，他身体长得单薄，吹唢呐又是个很费力气的活，练着练着，就晕倒在地，绍剧团早练的演员，看着这小孩的执着和韧劲，内心里既是心疼，又是钦佩，还专门拿了一罐麦乳精给他吃。

吴樟华说，虽然已记不得那个演员的名字，但那份感激之情，像当年麦乳精的香甜一样，永远萦绕在心。

这种坚韧不拔的投注与付出，是对命运原则的一次证明，12岁的吴樟华就以优异成绩考入浙江艺术学校，并随“江南笛王”赵松庭先生习艺。

17岁毕业后，即在浙江艺校任教，后来又进入中国音乐学院、上海音乐学院深造，维也纳音乐学院学习研修。音乐梦始于他的父亲，却流淌在他血液里，成了他一辈子汹涌澎湃的动力。

也正因为如此，他说，在追求音乐梦想的路上，他从不敢有所懈怠。从艺四十来年里，他博采众长，笛艺日渐精湛，屡次斩获国家级、省级大奖，同时不断提升艺术理论和创作水平，终成一代大家。

现在，他担任杭州师范大学音乐学院特聘竹笛教授、硕士生导师、浙江艺术职业学院音乐学院院长，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竹笛专业委员会副会长、浙江省民族管弦乐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

2022年由省文联、省音乐家协会主办的第四届“浙江音乐奖”（政府奖）评选活动中，吴樟华获此殊荣。颁奖词中，组委会给了他很高的评价：他家学渊长，师出名门，在演奏、教学、科研、创作中均硕果累累；他热心奉献，影响广泛，尽显名师风范，在推动中国竹笛艺术创作，培养“浙派”笛艺传承人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他在其40余载的艺术生涯里时刻践行着“德艺双馨”这四个字。

艺术乃德行的宝库，吴樟华对中国笛乐文化的研究、传承和创新可谓是匠心独运，出类拔萃，这也让他成为了当代浙江民族音乐演奏与教学领域的领军人物之一。

我不知道，吴忠伟老人生前有没有人问过他，他这一辈子最大的骄傲是什么，如果有，我估计他一定会说，他为他的家族，培养了十几个音乐人才。

如今，吴忠伟的孩子们，不管身在何处，回望故乡，想起自己一生的转折点，都会想到这位已经故去的老人，对他们骨子里的深爱，为他们指明了前行的方向，带着他们改变了命运的走向，从小山村，走向了更广阔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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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吴忠伟老人对子女们的教育和引导，更多的是一种求生欲，带着想要改变命运，走出现实困境的目的，那么对于他的孙辈，老人更多的是传递了一种音乐情怀，是一种心心念念的音乐梦想，他想把音乐的灵魂传承给孙辈们。

为了延续这个梦想，老人将第三代孩子的取名权都拿在了手上，第三代孩子的名字中，被嵌入了“文艺方向”等字眼，这既是老人梦想的延续，也是老人对第三代寄予的厚望。第三代孙辈，同一时间开始被吴忠伟督着学艺的，有孙子吴维文，吴维艺（现改名为吴维益）、孙女吴维方（现改名为吴维芳）、外甥黄小锋以及后来的吴维杰。

那时候，吴忠伟即将退休，生活的重心和节奏，就全部放在了孙辈的培养上。音乐一起，便是信号，孙辈们自觉地聚到了吴忠伟的身边，三弦、唢呐、笛子全面开练，年龄最小的吴维芳，手中一只筷子一只碟子，负责打节奏。

吴忠伟自创了一套很专业的教学模式，名家名曲演奏的欣赏课，是必须的，让孩子反复听，反复模仿。他自己弹奏三弦，让孩子们把弹奏的简谱记下来，然后进行重复训练。每天放学后一小时的练习，雷打不动，长音、练习曲、独奏曲，必须到位，孩子们玩心重，敷衍了事的，会被监督着要求重来，练到符合要求才息手。

吴维文，8岁开始，用爷爷自制的乐器练习唢呐，11岁考入浙江艺术学校，97年毕业后，顺利地进入浙江绍剧团工作，2005年转行创业。

吴维益，现在是浙江小百花越剧团副团长，浙江音乐学院外聘教师，为国家一级演奏员，中国戏曲音乐学会会员，中国管弦乐学会中阮、三弦专业委员会会员，浙江省戏剧家协会会员，浙江音乐家协会会员，浙江民族管弦乐学会理事，2020 年入选中国文旅部戏曲艺术人才培养。

黄小锋，6岁学竹笛，13岁成为浙江婺剧团年纪最小的学员，25岁即为全省最年轻的二级演奏员，现在浙江婺剧艺术研究院任职。吴维杰，现在也从事着笛子教学的职业。吴维芳，是吴忠伟心目中，最具音乐天赋，是最有可能在音乐道路上走出一片天地的孙女。

吴维芳7岁开始练习竹笛吹奏，因其乐感天赋极好，经过两年的练习，花舌、循环换气等技巧都已掌握得八九不离十，并和吴维益一起，开始在全县中小学文艺汇演中拿到了许多奖项，她至今还记得，三年级时，她的笛子演奏拿到了全县小学生文艺汇演的一等奖，爷爷用这个奖金，给她从江苏乐器厂买了一支笛子，这是她拥有的第一件正儿八经的乐器。

她哥哥吴维文11岁考浙江艺术学校的时候，9岁的她，手持一根竹笛，和10岁的吴维益一起，唢呐、笛子、板胡，轰轰烈烈地演奏了一曲《智取威虎山》的“打虎上山”，把评委看得一愣一愣的，不停赞叹：后生可畏！吴维芳初二年级时，考入诸暨越剧团，任笛子演奏，同时，她又得到了六叔吴樟华的悉心传授，技艺大进。2003年3月，她站到了上海音乐学院的门口，她想去闯一闯，为爷爷，也为自己，实现两代人的共同梦想。

当指导老师、上海音乐学院教授张煜了解了吴维芳的情况后，对爷爷所教的口型、指法等，直夸非常专业。考试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吴维芳在全国笛子考生中名列第一！张煜教授对浙江歌舞团民乐团长、笛子演奏家蒋国基说：你们浙江今年杀出了一匹黑马！但最后，因为吴维芳不是音乐专业的科班生，乐理知识上略显逊色，而没有被录取。

同年7月，蒋国基在诸暨，专门对吴维芳进行了专业测试，她现场演奏了一首笛子独奏曲《春到湘江》，时而激扬高昂，时而柔媚动人的演奏，将湖南花鼓戏的韵味，将湘江波光粼粼，烟雾迷蒙的美丽景色，都展现得淋漓尽致。浙歌很快决定，让吴维芳到他们那边上班，并安排参与央视音乐频道《国乐飘香》栏目的录制。但因种种原因，吴维芳最终未去浙歌，并离开了音乐这个行业，全心全意相夫教子。

吴忠伟老人为此伤心了一段时间，慢慢的，他看到孙女非常幸福的生活状态，也就释然了。说到这段经历，吴维芳说，值得告慰吴忠伟老人的是，她从骨子里依然热爱着音乐，她心中的音乐梦，从未远去。

2016年开始，她又拿起了手中的乐器，开设了公众号“竹音芳韵”，以笛、以箫、以埙，向人们传递着音乐的魅力，倾诉着生活的绚烂多姿。

2016年，由国家一级作曲陈国良先生执笔的笛子独奏曲《天使之泪》，可以算是吴维芳真正意义上重拾音乐，用音乐，为自己的企业品牌推广所做的尝试，在她的笛子演奏中，静静的湖水，缓缓铺开，珍珠的光华，熠熠生辉，西子化身珍珠的这个美丽传说，随着悠扬的笛声，传播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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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顿曾说过一句话：当我坐在那架破旧古钢琴旁边的时候，我对最幸福的国王也不羡慕。估计吴忠伟老人也是如此，他这辈子对音乐的热爱，对音乐的痴迷，令人心动，琴弦已断，三弦声远，吴忠伟老人已去天国。

但他对后辈的那种感召力，依然存在，时时事事，都在激励着他们奋力前行。正如俞丹华所说，现在，当我再次回忆舅舅，更多的不是专业，不是艺术，而是这个老人——他的宽厚，他的认真，他的执着，这一切，教会了我们严格约束自己，认真面对生活。（作者：赵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