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中的杨玉环形象简析

中国历代都有以唐玄宗与杨贵妃之恋为题材的作品，而清代洪昇的《长生殿》可谓集大成。《长生殿》既以历史和前人的创作为基础，又加入了洪昇自己的理解，塑造出了一段不同以往的李杨情缘和一个独特而丰满的杨玉环形象。

本文试从《长生殿》中杨玉环形象的矛盾性，分析洪昇通过矛盾所塑造的追求爱情的杨玉环形象，在与历史记载和前人作品的对比中展现其独特性，并探究其形象塑造背后的原因。

一、前言

帝王家的爱情故事历来为世人所乐道，而唐玄宗与杨玉环的爱情悲剧更是个中经典，自唐至清以前，有许多文人通过诗歌、戏剧等各种文学形式描绘过李杨之恋，其中不乏名作若在此基础上再行创作似乎很难有所超越。但清初却又出现了一部描写李杨之恋的文学作品，不仅广采各家之长，而且在名作之林中独树一帜，这就是洪昇的《长生殿》。洪昇是清初著名戏剧家，一生致力于戏剧创作，《长生殿》是他倾注了最多心血的作品。

洪昇在例言中写道：“盖经十馀年，三易稿而始成，予可谓乐此不疲矣。”这样漫长的推敲修改，可见他对这一旧题材的倾心与慎重。也正是在此过程中，洪昇对李杨的情缘有了新的认识，并赋予了杨玉环这一旧形象全新的内涵。

二、《长生殿》中杨玉环形象的矛盾性

《长生殿》一共五十出，杨玉环作为女主角，在各出中都有直接或间接的展现，其形象可谓十分丰满。但从整个故事来看，杨玉环的形象存在着许多不可避免的矛盾。

（一）个人情感的矛盾

杨玉环个人情感的矛盾，表现为她对玄宗应有的感情和她的妒忌之间的矛盾。她和玄宗既是夫妻也是君臣，就纲常伦理而言，一个妃子对帝王该有的情感和态度是顺从，但在作品中，她却时时展现出娇痴妒忌的一面。

杨玉环先是埋怨玄宗与虢国夫人发生关系，触怒玄宗被遣送回丞相府，后又因皇帝背着她宠幸梅妃而亲自到东楼上阳宫去质问玄宗，这种妒忌显然不是她该有的感情。与梅妃斗争或能用争宠来解释，但自家姊妹就不同了，一如高力士所言：“如今这虢国夫人，是自家的妹子，须知道连枝同气情非外，怎这点儿也难分爱。”杨家如果多一个女儿在宫中受宠，家族的地位将更加稳固，但她却不愿割爱。可见，她希望玄宗专宠她一人，不是为了保持自身和家族的权势和利益，也不是出于伦理意义上的感情，而是出于要求爱人专一的自私的爱情。

戏中人只见她刁蛮触怒皇帝，却不见她被遣出宫后，愁容满面，泪水涟涟。她唱：“自入宫闱，过蒙宠眷。只道君心可托，百岁为欢。谁想妾命不犹，一朝逢怒。”“不提防为着横枝，陡然把连理轻分。”只见她在上阳宫娇痴无礼，质问皇帝宠幸梅妃，却不见她孤身一人在宫中怨君王负心，泪痕不断，独坐到天明。只有局外看戏之人才能略见她妒忌背后的深情。

（二）与唐玄宗之间的矛盾

杨玉环和唐玄宗之间的矛盾，是女子要求专情与帝王反复不专的矛盾。杨玉环一心痴恋玄宗，入宫后尽力侍奉君王，以博玄宗宠爱，她的蛮横妒忌也只是要求玄宗专一。而玄宗对杨玉环的感情则是由浅入深，经历了数次反复。“定情”一出，杨玉环初次被召入宫，两人虽多次齐唱“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但玄宗此时“长倚玉人心自醉，年年岁岁乐于斯”，更多看重的是杨玉环的美貌。

因此两人恩爱不久，玄宗便移情虢国夫人，一怒之下将娇痴妒忌的杨玉环遣回家中。后来两人情意渐浓，玄宗仍偶有不专，却只敢私下夜会梅妃，被发现之后倒像做错事一样躲闪，两人的位置似乎颠倒过来。这时，专情占了上风，不忠则失了理由。直到“密誓”一出，玄宗才真正与杨玉环心意相通，于是才有了七夕夜中的长生殿密誓：“李隆基与杨玉环，情重恩深，愿世世生生，共为夫妇，永不相离，有渝此盟，双星鉴之。”至此，两人的美满恩爱到达一个最高潮，矛盾也似乎消弭了。

然而惊变却将矛盾再次彻底激发。安禄山攻破潼关，玄宗慌忙带着贵妃逃往蜀地。马嵬驿中，官兵激愤之下杀死杨国忠，并扬言“国忠虽诛，贵妃尚在，不杀贵妃，誓不扈驾”。这时杨玉环的心境刻画尤为复杂细腻，她道：“是前生，事已定薄命应折罚。望吾皇急切抛奴罢。”“陛下得安稳至蜀，妾虽死犹生也。”“望陛下舍妾之身，以保宗社。”玄宗虽心痛难舍，但架不住众军逼迫和她苦苦哀求，掩面答允了。答应的瞬间，杨玉环高呼“万岁”拜倒在他脚边，谢恩、悲苦、爱恋、不舍……各种复杂的情绪都在这一声里了。自缢前，她还吩咐高力士体意圣情、小心侍奉，劝圣上勿念。“断肠痛杀，说不尽恨如麻。”“我一命儿便死在黄泉下，一灵儿只傍着黄旗下。”

玄宗再三犹豫，终究是负了和杨玉环的誓言，而她却将自己全部纯粹的爱恋，在这一刻都表露出来奉献给了玄宗。马嵬之变后，玄宗与杨玉环阴阳两隔，两人的爱情也应走到尽头。杨玉环本是蓬莱仙子，死后当返回天宫，但她化为魂魄仍一心挂念玄宗，向天地忏悔自己生前的罪孽：“只想我在生所为，那一桩不是罪案。况且弟兄姊妹，挟势弄权，罪恶滔天，总皆由我，如何忏悔得尽！……天呵，只是奴家恁般业重，敢仍望做蓬莱座的仙班，只愿还杨玉环旧日的匹聘！”她的深情和痛悔感动了天神，这才使她最终与玄宗于月宫重逢。玄宗在杨玉环死后虽也悔恨万千，但和杨无论生死皆心念于他相比却是远远不及的了。

（三）爱情与历史现实的矛盾

杨玉环虽人在深宫之中，但她的一举一动无不受制于现实。与她的追求最为矛盾并造成她自身悲剧的，实际上正是她处于现实当中的爱情。入宫后，杨玉环和玄宗的感情在日夜亲密相处中不断加深。玄宗专宠于她，连带着她兄长杨国忠官居丞相，三个姊妹受封三国夫人，杨氏一门可谓荣宠至极。戏中的杨玉环虽未常参与兄弟姊妹的骄奢淫逸，但也未行约束。玄宗因为与她享乐，变得昏聩，任由朝堂上奸臣弄权，放纵安禄山坐大，为满足杨玉环喜食荔枝的爱好，不惜劳民伤财。可以说，杨玉环对玄宗执政有着极深的影响。杨玉环越爱玄宗，便越尽力取悦他，让他为自己沉迷，她也因此成为世人眼中的红颜祸水。最终马嵬坡前六军不发，杨玉环含恨自杀，断了与玄宗的情缘，悲剧结局追根溯源，还是她的爱情在那个时代与她所处的位置太不相合。

因此她的追求无法实现，只能在死后的理想世界中与玄宗再会，这也为她的爱情增添了令人同情的悲剧色彩。总的来看，戏中的杨玉环形象充满了矛盾：她被人讥刺妒忌，是因为那时容不下不顾伦理纲常的自私爱情，玄宗的不专是其帝王身份赋予的权利，而爱情与现实的不合使得她的追求难以达成。尽管这些矛盾不可避免，但《长生殿》中杨玉环的形象仍统一为一个追求爱情的纯真女子，她的任性与妒忌，她的无奈与诀别，她的痛悔与痴心，都是她爱情的诠释。

三、与历史和前人作品的对比分析

洪昇在创作《长生殿》时，对历史和前人之作进行了大量的参考，但他却着力刻画了杨玉环对美好爱情的渴望和忠贞，与历史记载和前人的作品中对杨玉环的塑造十分不同。历史上对杨贵妃的记载多谈其骄奢淫逸、与安禄山秽乱后宫的事迹。《新唐书·列传第一·杨贵妃》中记载：“始为寿王妃。妃每从游幸，乘马则力士授辔策。凡充锦绣官及冶瑑金玉者，大抵千人，奉须索，奇服秘玩，

变化若神。四方争为怪珍入贡，动骇耳目。初，安禄山有边功，帝宠之，诏与诸姨约为兄弟，而禄山母事妃，来朝，必宴饯结欢。”可见，杨妃的骄纵奢侈应当确有其事，而一些隐晦的描述也证明“秽乱”之说并非空穴来风。洪昇为了不妨碍“爱情”主题的表达和杨玉环的形象塑造，便删去杨玉环曾为寿王妃、认安禄山为义子等暧昧事情，只讲她作为宫女被玄宗看中，她在戏中和安禄山也无直接接触。杨家人的奢侈专横被保留了下来，但戏中杨玉环和兄弟姊妹的来往不算密切，也无多少奢侈生活的描述。杨玉环在宫中虽有娇痴妒忌，却也无伤大雅。

可见，洪昇将杨玉环这个复杂的历史人物单纯化了，着力表现出她美好的一面，但也并未回避历史真实，而是用理想与真实之间的矛盾来塑造杨玉环的形象，这使杨玉环的形象既立足真实又有所超越。与前人的同题材作品相比，《长生殿》中的杨玉环也有独到之处。一则体现为人物形象的表现力度，这和作品体裁深切相关。由于体裁的限制，许多作品对杨玉环的描写较为有限。如白朴的《梧桐雨》在写杨玉环时就受到了元杂剧体制的限制。《梧桐雨》采用的体制是元杂剧中常见的“四折一楔子”，篇幅不长。且元杂剧仅由主唱一人演唱，《梧桐雨》的主唱是正末唐玄宗，全剧的剧情和人物描写都围绕他展开，扮演杨玉环的正旦只有一些附和或是过场衔接式的说辞，性格情感的表现是非常有限的。

相比之下，作为明清传奇的《长生殿》总共五十出，体量上足够支撑起完整详细的叙事和多维细腻的人物描写。体制上对角色也没有限制，使得杨玉环这个女主角可以用丰富的言语和唱段来表现她个人内心的感情，因此人物形象的塑造更加丰满立体。

二则是形象表现的倾向性。或许是受到历史记载的影响，前人作品多将杨妃写为生活糜烂、奢侈腐化的红颜祸水。如《梧桐雨》中的描述虽不十分细致，但也可略见其形象特点。杨玉环出场时的开场白提到：“近日，边庭送一蕃将来，名安禄山……圣人赐与妾为义子，出入宫掖。不期我哥哥杨国忠看出破绽，奏准天子，封他为渔阳节度使，送上边庭。妾心中怀想，不能再见，好是烦恼人也。”她身为贵妃，却背着皇帝与安禄山有染，可见品行不端。在长生殿乞巧时，她只会应和，而非与玄宗两心相通。玄宗赐予她金钗钿盒，她只接过谢了圣恩；她请玄宗示私约，盟誓永为夫妇，是怕自己日后容貌衰老，不得宠爱。马嵬之变时，在生死关头，她也只有“陛下，怎生救妾身一救？”和“陛下好下的也！”两句，自我意识十分薄弱。可见白朴对杨玉环这一角色以批判为主，也带有一丝同情。

而洪昇对杨玉环这个角色则无疑有着正面的倾向。《长生殿》中的杨玉环虽处于矛盾束缚之中，却主动追求爱情：她作为皇帝的妃子，本应绝对顺从，但却敢于为了爱情而妒忌。玄宗作为拥有不忠之权的皇帝，却被杨玉环的专情所改变。直到长生殿密誓时，两人的恩爱终于到达高潮。马嵬坡前，与爱人永别，尽管心中有万分不舍，但为了成全玄宗，她主动请死。尽管最终仍然身不由己，但与《梧桐雨》中的杨妃相比，她更有自我意识，在可爱与可怜之余还多了一丝可敬。

四、形象塑造原因

洪昇为何要走与历史记载和前人作品不同的道路，费心去美化杨玉环呢？这和他对李杨爱情的理解有很大的关系。洪昇认为造成李杨悲剧的不是杨玉环而是唐玄宗。杨玉环对玄宗的吸引固然是直接原因，但根因却是玄宗心境的转变。玄宗前期励精图治，进入繁荣太平的升平之世后，便松懈了治理。“定情”中唐玄宗唱：“《昇平》早奏，韶华好，行乐何妨。愿此生终老温柔乡，白头不羡仙乡。”这一句便道尽了唐玄宗沉迷享乐、不理朝政，后来的一系列变故皆由此而起。对玄宗，洪昇是持批判态度的，而对杨玉环的爱情，洪昇有着肯定和同情。他肯定她追求自己的爱情，但同情她无法实现自己爱情理想，于是在必然的悲剧之后，又用天宫相会给了她完满的结局。也正因洪昇认为错不在杨玉环，才会摒弃那些红颜祸水的“偏见”，将她塑造成令人爱怜的美好女性。

清初，民主思潮高涨，许多思想家都开始认识到了封建社会的许多弊病，对君主专制有所不满，这些思想动摇了一些文人对皇帝权威至高无上的认识。洪昇的理解或也受到了这种思想的影响，因此他敢于认为错在玄宗这个皇帝，而不在杨玉环这个女人，并且借下层民众之口来指责玄宗，侧面烘托出玄宗后期的昏聩，如“进果” 中献荔枝的劳民伤财，“献饭”中献麦饭的老人冒死向玄宗直言，点醒君王。

此外，清代由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前期又实施了各种高压政策，这使许多文人对清有着强烈的民族抵触情绪，而对旧朝充满怀念。洪昇出生于顺治年间，距离明朝覆灭尚不远，因此他也不可避免地受到这种情绪影响。唐朝的安史之乱本为中央与地方的矛盾，但因为安禄山和史思明出身少数民族，叛军也有很大一部分胡人，因此很多人将其看作民族矛盾冲突，也容易将李杨认为是受外来民族侵害的统治阶级。或许是联想到现实，洪昇才会更加同情李杨，也因此美化杨玉环的形象。

总之，洪昇塑造了一个前无古人的杨玉环的形象，这个形象既打破陈规，摒弃了过去的种种秽乱、祸水的描写，又在矛盾与悲剧中提炼出了对爱情的追求。而她的诞生不仅基于洪昇个人对李杨爱情的理解，也源于社会思潮和政治环境的影响。由此才成就了一个全新的矛盾又统一的杨玉环形象，并让《长生殿》成为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