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伟强 || 怀素籍贯家世新考

钱伟强，字弱侯，号述庵，浙江长兴人。书法学博士，中国美术学院书法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古代书画传习研究所理论研究部主任。入选首批“浙江省高校领军人才培养计划”，浙江省辞赋学会副会长、浙江省甲骨文学会理事、虞集文化研究会会长、西泠印社社员。 著有《小沧溟室诗賸》、《定山堂类稿》、《素丝堂晬语》等，已出版《春秋胡氏传》、《书经图说》、《石渠随笔》、《芥子园画传笺注》、《潘天寿诗集注》、《虞集诗文选注》、《倪涛〈六艺之一录〉研究》、《诗词写作概要》等各类著作二十馀种。

怀素籍贯家世新考

文 | 钱伟强

怀素是中唐时期著名的僧人书法家，由于有关于他的史料记述甚少，长期以来，其生平一直存在着许多谜团，如其籍贯家世的就是一个研究者聚讼不已的疑问。研究这个问题，《自叙帖》、《藏真帖》、陆羽《僧怀素传》、颜真卿《怀素上人草书歌序》以及多首时人赠送怀素的诗作是较为可信的基本材料。

到目前为止，对其家世的研究主要有两种截然对立的观点：一种认为怀素姓钱，为诗人钱起的堂侄，此说为传统观点，今人熊飞、何淸谷等先生皆力主此说1；一种认为怀素不姓钱，是钱起的外甥，此说以朱关田先生的《怀素<自叙>考》为代表，以钱起《送外甥怀素上人归乡侍奉》一诗为力证2。而关于怀素的籍贯主要依据怀素自己的叙述，《自叙帖》云“怀素，家长沙”，后人遂据此定怀素为“长沙人”；《藏真帖》又谓“怀素，字藏真，生于零陵”，故又有称怀素为“零陵人”的，从而形成上述两种基本的说法。

当代的研究者中主张怀素籍贯“零陵”说的较多，如何清谷先生等根据《零陵县志》、《大清一统志》等有关资料考证认为:“怀素的籍贯应该是今湖南零陵地区永州市。”3至于历史上“长沙”、“零陵”二说的分歧，当代研究者大多认为“零陵”是怀素的籍贯，而“长沙”则是怀素的客居地，或者认为《自叙帖》所说的“家长沙”是以古郡望代称零陵。另外，熊飞先生还在“零陵”说的基础上进一步考证认为:“对于怀素籍贯的著述，确切地说应该是祖籍浙江吴兴，家湖南零陵。”4这一说法又和怀素的家世联系到了一起。

怀素的家世籍贯之所以有如此多的聚讼，实际上和唐人特殊的地籍观念紧密相关。新、旧《唐书》中所载人物的籍贯关系非常复杂，具体剖析的话，大致可为四种类型：籍贯、郡望、出生地、客居地。5大体上来说，唐代前期，旧的士族体系保留得相对完好，此时户籍迁移较少，郡望与籍贯相对保持一致，所以史书上记载的籍贯还基本能反映出真实情况。但是到了唐中期以后，在科举制度的影响下，这一现象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由于士子科考取解不受籍贯限制，许多士人改易籍贯以便发解，这就使得原来士族体系下籍贯与郡望的平衡被打破，使得当时士人的籍贯观念日益薄弱，出现了以郡望来代称籍贯的现象，从而使得当时人们的籍地关系变得非常混乱，所以这一时期史书中关于籍贯的记载就很难明辨了，这一现象一直延续到了宋朝的前期。怀素是中唐时期人，他的籍贯之谜实际上也正是由于没有分清籍贯、郡望、出生地、客居地四个概念造成的。

事实上，无论是《自叙帖》、《藏真帖》，还是时人赠怀素的众多诗作都没有明确指出怀素的籍贯为“零陵”或“长沙”，《藏真帖》指出怀素“生于零陵”，那么只能肯定零陵是怀素的出生地，而《自叙帖》所谓的“家长沙”，“家”也不是个籍贯概念。所以，熊飞先生“确切地说（怀素）应该是祖籍浙江吴兴，家湖南零陵”的表述就显得更为审慎严谨，但是熊先生“祖籍浙江吴兴”的说法还是没有澄清怀素籍贯和郡望的差异。要解决这一问题，就必须从怀素的家世入手，而解决怀素家世问题的核心则在于他和钱起关系的探究上。

如前所述，关于钱起和怀素关系的论述主要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朱关田先生站在《自叙帖》为伪作的基本立场上，通过对钱起诗《送外甥怀素上人归乡侍奉》题中“外甥”的分析出发，认为怀素当为钱起的“外甥”，根据古代同姓不婚的习俗，“甥、舅应异姓”，所以怀素“不当姓钱”。熊飞先生的观点针锋相对，他认为怀素乃钱起之侄，钱起当是怀素的“从父”，“怀素姓钱，其母姓刘，其舅为刘氏某人，非钱起。《自叙》中怀素称钱起为‘从父’，肯定是对的”。6我们认为熊先生的观点更为可信，朱先生的提法主要是为了证《自叙帖》的伪。事实上朱先生有力的证据只有钱起赠诗诗题一条孤证，其它如对“大钱师小钱师”的解释等基本上都属于自圆其说的揣测之词。

但是，“从父”与“外甥”的矛盾如何解释呢？熊飞先生在《读唐文随笔》一文中提出了两种假设，一种是诗题中“外甥”一词为后来编集者所改，一种是诗题的误冠，此诗题“当是怀素之舅氏刘某人所作而误冠到钱起之上，刘氏之诗与钱起诗题同逸”7。这两种说法虽然能自圆其说，但实际上可能性都不大。笔者认为钱起诗题之所以称怀素为“外甥”事实上是一种非常审慎的变称。

从俗世层面来看二人为叔侄关系，但此时怀素已出家为僧，变“钱氏”为“释氏”了，关系的这种变化，使得叔侄的称谓已不恰当，由于这一转变犹如世俗中女子出家适人或男子出赘，所以钱起就变称“侄子”为“外甥”，所以说钱起的这一称谓实际上态度是非常审慎的，而怀素在《自叙帖》中则保留了世俗的称谓“从父”。因此钱起与怀素应是叔侄关系，称“外甥”属于变称，与这一关系并不矛盾。

研究者一般根据“从父”的称谓认为怀素为钱起的堂侄，但堂侄的关系实际上是很模糊的，是可远可近的。在宗法关系中“从父”的称谓相对于“从叔”使用较为严格。“从父”一词出于《仪礼·丧服》的“从父昆弟”，郑注曰：“世父、叔父之子也。”8也就是说“从父”是对亲伯父、叔父的统称。

后世使用稍加宽泛，但也仅限于嫡堂的伯、叔父。既然怀素称钱起为“从父”，也就是说他们之间至少是嫡堂的关系，甚至可能是嫡亲。基于此，怀素的籍贯就可以通过钱起的的籍贯来确定了。

那么，钱起的籍贯在哪里呢？《新唐书》称“起，吴兴人”，9《旧唐书》钱起传附于其子钱徽传中，但称“钱徽字蔚章，吴郡人”，10据钱起曾孙钱珝为侄女乌娘所撰《墓志铭》题作“吴兴钱氏女”，11以及钱起的诗作来看，吴郡显然是脱漏了“兴”字。但事实上“吴兴”也不是钱起的籍贯，而是郡望。

所以熊飞先生怀素“祖籍浙江吴兴”，以及何清谷先生“钱起家为吴兴（今浙江吴兴县）大族”12的结论，都是误将钱起的郡望当作了籍贯。吴兴钱氏是一个地域特征很明显的吴姓士族，要弄清吴兴钱氏的籍贯的具体所在地，就必须从它的发展变迁入手进行梳理。

吴兴钱氏因发祥于湖州长兴，亦称长城（长兴县的旧名）钱氏，其祖居地称钱林宅，按《浙江通志》引《两浙名贤录》：“钱林字元茂，徐州人。建平中为谏议大夫，后王莽专政，遂弃官隐于平望乡陂门里梓山之东，子孙遂家焉。”又引《西吴里语》：“长兴有钱林故宅，在子山吉祥乡。园林幽趣，花石佳致，层阁皆山，高门临水。”13平望乡明清时代称吉祥乡，《同治长兴县志》引《顾志》：“钱林宅在县北十里吉祥乡陂门里，今谓之上阁步。”《弘治湖州府志》亦谓：“陂门里即上阁步。”具体位置在今长兴县龙山街道涧塘村埠头自然村。梓山，今称子山，《同治长兴县志》“子山，在县北一里，高一丈，周五里，与雉堞相接，相传钱林故宅。”14由此可知，西汉末年钱氏迁于长兴时，始居于城北子山一带，并在此繁衍发展。所以《钱氏家乘·世系》中所载钱林以下至晋初的第十二世钱秀墓葬地基本上都在梓山、雉山一带，或临近的繖盖山15。

长城钱氏经过数代的发展壮大，至东汉末年的钱让、钱京父子蔚为鼎盛，逐渐形成为较有影响的武强家族。入晋以后，钱广、钱象等人凭借家族武力帮助西晋政权平定了广陵相陈敏的叛乱，并多次为晋廷驱逐外敌，长城钱氏一跃而成为与武康沈氏并称的吴兴地区最强大的吴姓士族。之后，司马政权联合义兴周氏对长城钱氏、武康沈氏进行多次打击16，最为严重的一次是钱凤、沈充辅助王敦反对东晋政权，而王敦的败亡几乎使得钱、沈二氏一蹶不振。

大约在东晋时期，钱氏在经历几次家难之后，作出了几个重要的转变。第一，开始向文化士族转型，从罗隐《钱氏大宗谱传》中钱玮、钱兴德以下人的传记不难看出这种转型的轨迹。第二，将家族聚居地从陂门里迁至城东的下箬里，所以这之后钱氏的家族墓葬地也由梓山、雉山移到了戍山，一直延续到唐朝。而这次迁移为梁陈之间钱氏再此崛起创造了地理条件。

从东晋到梁末，长城钱氏沉寂了一百多年，这期间除钱乐之、钱强、钱景深等少数人外，正史之中罕有记载。直到梁末，迁居下箬里的钱氏族人倚赖与南陈陈氏姻族戚里的特俗关系，再次崛起于政治舞台。钱氏数世与陈朝皇室联姻，因此仕宦显达，其中钱道戢、钱明、钱法成、钱文强等俱见于正史。另因《陈书》史料残缺不全，其它如钱道始、钱智昌、钱纂、钱申见于他书者，皆曾位至公卿。陈亡入隋，钱氏势力也受到打击，见于史籍的有钱秀卿、钱琎、钱瓛、钱伯仁等，据记载，他们都是长城县人。在唐代之前，钱氏较少向外迁移，史籍中所见的钱氏或吴兴钱氏，实际上多是指聚居于长兴陂门里或下箬里的钱氏族人。

入唐以后，由于仕宦关系的根本性转变，钱氏开始较多地向外迁移。唐代较著名的钱姓人物有唐初的钱九陇、释道宣，中晚唐的钱起家族、释怀素，晚唐的钱镠家族等。其中由于初唐仕宦与籍贯关系承南朝、隋而来，所以钱九陇、释道宣都明确著籍为长城县。而据罗隐《钱氏大宗谱》的传记可知钱镠七世祖孝憬始从长城县迁居临安，则钱镠家族也源出长兴。

如前所说中唐以来仕宦户籍关系发生转变，所以钱起家族受时风影响，以郡望吴兴代称籍贯，钱起家族的籍里实际上也是长城县，而不是今天的湖州吴兴县。据《宋高僧传》卷十二载：“杭州径山院释鉴宗，湖州长城人也，姓钱氏，即礼部侍郎徽之孙，父晟。”17徽为钱起之子，此处明确记载钱起家族为长城人。另据《县志》记载，钱起的墓地在长兴的东茶嶰18，这也可作为钱起是长兴人的一个旁证。所以钱起家族的籍贯应该是长城（今长兴县），而郡望则为吴兴。怀素既与钱起为嫡堂或嫡亲叔侄，那么他的籍贯也自然应该是今天的长兴县了。

那么，怀素家族自何时从长兴迁居到零陵的呢？根据陆羽《僧怀素传》中怀素伯祖惠融禅师“乡中呼为大钱师小钱师”19的记载，研究者一般认为至少从怀素的曾祖一代起已迁居零陵了。我们认为这一说法并不确然。因为在《僧怀素传》中作者并没有提到惠融禅师为零陵的僧人，据目前的资料也无法确定惠融与零陵的关系。惠融本人无传志，考之佛教典籍，与之年代相合法号惠融的有法相宗师慧沼嗣法弟子，另外据《惠运律师书目录》所载《维摩经记》的作者为“江宁牛头山惠融”,《东域传灯目录》所载《华严经私记》的作者“牛头融”，疑为同一人20，是又有牛头山惠融，前者主要生活在长安，后者在南京牛头山，皆与湖南零陵了不相关。

事实上，长城钱氏自南朝以来就世奉佛教，子弟出家者甚众，较著名的就有南朝著名毗昙学家释慧集21、唐南山律宗创始人释道宣22、吴郡双林寺长寿大师释志鸿23、钱起曾孙杭州径山鉴宗禅师24等，所以惠融禅师也很可能是钱氏这众多子弟中的一员。而且钱起与怀素既为嫡堂或嫡亲叔侄，怀素曾祖即钱起祖父，一般情况不可能祖父已迁居零陵，而作为孙子的钱起反倒生长在故里。

因此，自怀素曾祖即迁居零陵的说法是不能成立的。笔者悬揣，最有可能的始迁者应该是怀素的父亲，也即钱起的兄弟或堂兄弟。唐人的籍贯观念比较淡薄，游宦于某地，常因贫穷或其它原因，而定居于当地。怀素之父游宦于零陵，栖迟不归，遂卜居于此，并在这里生下了怀素。综合史料来看，这种解释恐怕更合理一些。

关于“零陵”与“长沙”的关系，我们更倾向于《自叙帖》中“长沙”即指“零陵”的说法。因为零陵在秦代属于长沙郡，汉代属于长沙国，用古代较宽泛的地名来称呼后代的地名，这在古代是很常见的现象。当然，怀素作为僧人也可能确实在潭州居住过，但因文献不足，已不能确知了。

最后，总结以上的论述，笔者认为怀素与钱起为嫡堂或嫡亲叔侄，钱起在诗题中称怀素为外甥是属于变称，和钱起一样，怀素的籍贯应为长城县（今浙江长兴县），其郡望为吴兴郡，而零陵则是他的出生地与成长之地。

1可参看熊飞《怀素生平小考（三则）》、《马云奇<怀素师草书>与怀素生平》、《读唐文随笔》，何清谷《怀素事迹考异》等文。

2见朱关田《怀素<自叙>考》，《唐代书法考评》，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1992年2月第1版。

3见何清谷《怀素事迹考异》，《怀素草书的研究与欣赏》，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l月第1版。

4见熊飞《马云奇<怀素师草书>与怀素生平》，《零陵师专学报》1993年第2期。

5如贺知章《新唐书》称其为“越州永兴人”，则是籍贯；韩愈《旧唐书》称其为“昌黎人”，则是以郡望为籍贯；白居易《旧唐书》称其为“下邽人”，则是以出生地为籍贯；李白《旧唐书》称其为“山东人”，则是以客居地为籍贯。

6见熊飞《怀素生平小考（三则）》，《书法研究》1989年第4期(总第38期)，上海书画出版社。

7见熊飞《读唐文随笔》，《咸宁师专学报》1990年第3期。

8贾公彦《仪礼注疏》，37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12月第1版。

9欧阳修等《新唐书》，726页，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5月第1版。

10刘昫等《旧唐书》，4382页，中华书局，1975年5月第1版。

11周绍良《唐代墓志汇编》，249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11月第1版。

12见何清谷《怀素事迹考异》，《怀素草书的研究与欣赏》，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l月第1版。

13以上俱见《浙江通志》，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4以上俱见《同治长兴县志》，清同治十三年赵定邦等修。

15按《同治长兴县志》：“繖盖山在县西五里。”其中第五世旗门将军、高密太守钱咸葬此，其余都葬在梓山或雉山。

16晋朝对长城钱氏的打击主要有：永嘉四年钱璯之变，建武元年钱温之狱，宁康二年钱弘、钱步射之变。可参看余方德、嵇发根《六朝吴兴郡大族和文化》。

17 见释赞宁《宋高僧传》，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8《同治长兴县志》引《志剩》载：“唐钱起墓在县治西二十四里，地名东茶嶰，《志》向失载。检校无人，徒宵跧獾兔、昼牧羝豘而已，赖遗碑可辨，吊古者尚知此中为大历才子埋骨处也。”又所引《渔隐丛话》：“《夷白堂小集》云：长城钱起《考功集》诗，世所藏本皆不同，宋次道旧有五卷，王仲至续为八卷，号为最完。”与今本文字略不同，可为钱起长兴籍一旁证。

19 见陆羽《僧怀素传》，陈思《书苑菁华》卷十八引，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0可参看王勇《<延历僧录>中的唐人传记——<高僧沙门释鉴真传>辑佚》，《文献》2005年第4期。

21见释慧皎《高僧传》卷八：“释慧集，本姓钱，吴兴於潜人。”於潜三国吴至梁属吴兴郡，据《钱氏大宗谱》本传载，过江第十世吴徐州刺史钱宝兄弟五人，析居於潜、吴兴等处，号为洗马支，是慧集本出长城钱氏。

22见释赞宁《宋高僧传》卷十四：“释道宣，姓钱氏，丹徒人也，一云长城人。其先出自广陵太守让之后，洎太史令乐之，撰《天文集占》一百卷，考讳申府君，陈吏部尚书。”作丹徒者误，道宣为长城下若里人，传中广陵太守让乃钱氏过江始祖钱林的七世孙，见罗隐《钱氏大宗谱》本传。

23见释赞宁《宋高僧传》卷十五：“释志鸿，俗姓钱氏，湖州长城下若人。本名俨，志鸿字也。”

24见释赞宁《宋高僧传》卷十二：“杭州径山院释鉴宗，湖州长城人也，姓钱氏，即礼部侍郎徽之孙，父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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