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分钟，真的有必要这么长吗？

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的真正主角是诗。正如影片中的高适所言：“只要诗在，长安就会在。”

诗又是情的载体，有哪些情？——传颂千年的友情、人生苦短的悲情、聚散无常的离情、心系天下的悠悠家国情。不止是李白和高适，影片塑造的整个诗人群体都为“诗情”服务。

影片主题不止缅怀“大唐风华”，还有“梦醒之后，无路可走”的彷徨无地。也正如高适所言：“人生憾事多吗？”

梦是长安，憾亦是长安——昔日如此繁华富庶、歌舞升平的盛世都城在安史之乱中最终付之一炬。火光冲天、断壁颓垣、大梦方觉、黄粱一梦。

因为择定了如此逆风而行的内容（诗）和主题（梦），难免会有人唱衰《长安三万里》的最终票房成绩。

逆风而行的选材

所谓“逆风而行”并不是贬义，而是敬意。这年月，如果想要“票房大爆”，总得把握时代的热点、大众的痛点和嗨点：

譬如《满江红》和《长津湖》那是民族大义、大国崛起；再譬如《你好，李焕英》是对准亲子关系；还譬如《消失的她》是聚焦“女权”议题......商业片需想方设法与“现实”接壤，与当前普遍的群体心理相适应。

这时，若有人不识时务地说：我将为大家展现一副盛唐诗人们的群像......那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样的状况呢？恐怕有很多观众会说，“不错，可这一切与我何干？”

影迷相较走进影院看电影的人，终究是少数。就像我不信真的影迷会对《消失的她》有多高评价，可结果呢？

电影《长安三万里》的出现，显然是“逆潮流和人心而动”。

说完影片《长安三万里》的题材，我们再来看看它在具体操作过程中又遇到了哪些难题。

普遍的反应是时间太长。

是的，除非特效大片，168分钟在眼下这个三分钟注意力的时代堪称“自杀”之举，动画领域更是闻所未闻——这是有史以来最长的动画电影（与其并列的是拍于2016年的日本动画片《在这世界的角落》加长版）。

我看的点映场，放映中途走了不下十人。但我们不妨想想：除客观时长外，影片究竟显“长”在哪里。

时长问题之群像挤兑

影片《长安三万里》的整体框架是很简单也很类型化的，采用的是“正序三时辰+倒叙三十年”的交叉叙事。应该说，影片“正序三时辰”的部分没人嫌长：

鹰眸倒影的震撼开场和（高适）暗助李白的反转结局、宏伟壮观的两军对垒、程公公问罪引发危机、（高适）假意赴死等待军机、诱敌深入断其后路......影片在对当下战局的设计上环环相扣、紧张凌厉，绝无拖泥带水之感。

问题出在漫长的回忆章节，这部分会让一些人吃不消：人物众多却独立分散，未与主角产生真正的互动，自难从中提取强因果链的戏剧性。而抽象的诗歌也很难表达，无法与具体的历史情境水乳交融——这些，似乎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们之所以感到那一个个伟大的诗人的名字如走马观花、粉墨登场，是因为他们（杜甫、王维、岑参、贺知章、王昌龄、孟浩然......）每一个单拎出来，其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情感世界都足以撑起一部历史人物传记片。

而将这么多耳熟能详的大人物汇聚在一起，一旦择一人略作部分延展，都会喧宾夺主。因此只能通通简化成脸谱，让位于李白和高适二人相识相交的主线。

所谓的“脸谱”，是指抓取人物最显著特征加以放大，譬如王维的“佛系”、张旭（草圣）的“酒气”、郭子仪的“霸气”......

而像杜甫这种前后期反差极大、历经坎坷、情感丰沛的诗人该如何形塑呢？“少陵野老吞声哭”的忧患和悲悯，很难贴上形象化的标签。没关系，也有办法：

缺一颗牙的顽皮孩童与潦倒落魄的沧桑老人，天然形成某种“反差萌”，自然能给观众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可由此而带来的负面效果，便是流于刻板与肤浅。

就像青年杜甫，再也找不到类似高效的“讨巧”设计，只得沦为毫无个性的小跟班：当他随李白一道去梁园寻找高适时，在剧情功能上，这个角色就是废的。只不过，要尊重历史（三人确实同游），就必须让杜甫随行，但又不好让他分走两位主角的光环和戏份。

角色本来就多，同时还要参照历史，考虑此情此景下这人究竟在不在，不得妄加删除——这是违背戏剧创作规律的。一众必须存在、又无甚情节可言的诗人配角团，是导致整部影片节奏变缓的一个原因。

可又能怎么着呢，都删了吗？那要如何才能打造出交相辉映的诗人群像、熠熠生辉的盛唐气象？

其实，刨除所有配角不论，哪怕作为主角的李白、高适之间的所有戏份，也难以称得上有什么“情节”，更多是“情怀”。

时长问题之主角慢塑

我们不妨梳理下李白、高适二人分分合合的大致“情节”：少时误会、刀剑相向，互习枪法与相扑，长安碰壁，扬州之约（抢歌姬、高适与崔十二比武），两入黄鹤楼，李白再回高适老家梁园，长安酒肆再聚首，众人吟唱《将进酒》......我们可能会由此发现一个问题：

以上所有的“情节”，要么是打斗（或高台杂耍、天宫做客等视觉奇观），要么是抒情：依靠大量对白甚至角色的内心独白来强化人设——这都缺乏商业电影必备的强情节与强刺激。很多观众形容剧情温吞如“流水账”，原因就在于此。

可是，终究没有更好的处理办法。既然要尊重历史，就不能生造情节、横生枝节，只能对二人真实的交往略作改编。他与他，是“交心”换得的友谊，原本就并非一波三折、惊心动魄的奇遇，你要编导怎么办呢？可以说，影片的选材和诗人经历本身就“锁定”了剧力的发展空间。

所以，是否对静水深流的生活细节和诗人微妙的心理转变感兴趣，取决于你对中国传统文化和唐诗的熟稔程度。若你本就热爱盛唐诗人，便能容忍“流水账”的无聊与缓慢，甚至咂摸出古韵趣味；若你想看一部情节跌宕的剧情片，就想图个爽感，那多半就要失望。

其实，追光以往的神话系列是以故事性著称，但往往伴随自作聪明的反转和节奏失衡的逻辑bug（《青蛇劫起》《杨戬》这俩都很典型，《白蛇缘起》最好）。

而这回的“十年之作”可谓一反常态、返璞归真：创作团队稳扎稳打、浸入式地进行一场去情节化、奇观化的抒情实验，看能否引人亦步亦趋地走进那个失落千年的诗歌王国。

显然，去情节化有去情节化的好处，恰是因为少了旁逸斜出的多余“剧情”和普通商业片的代入感，观众可以静下心来，冷眼旁观从承平之世到离乱岁月的两位主角的异同。

不得不说，就动画人物的塑造而言，追光这回是成功的。非拿历史上更复杂、更立体的原型来对比，甚而得出编导“抬高压李”或“洗白高适”的结论——这很无聊。

影片当中的李白与高适：一个谪仙人、一个很笨拙；一个天之骄子、一个凡夫俗子；一个道家风范、一个儒家楷模；一个潇洒狂狷、随心所欲，一个敦厚淳朴、脚踏实地——这当然不是历史上100%的李白和高适，却是大胆、鲜活且新颖的动画形象。

而且，两个主角拥有完整的心路历程和生动的人物弧光：李白从踌躇满志的心比天高，到终至绝望的邋遢颓唐；高适从报国无门的无所适从，到热血耗尽的达观知命......

然而命运的讽刺在于：当高适真正选择“认命”之后，却反而因着国家大乱、山河破碎而得以“达官”——从节度使、州刺史一路升迁直至封侯。正如《旧唐书》上所言：“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唯适而已。”

然而，这真是高适想要的么？——起码是动画片中的高适。“你我身当如此盛世，当为大鹏”。结果，盛世一朝梦碎，“天下彻底乱了”，此“大鹏”也非“彼大鹏”了。

我很喜欢影片中的老年高适：沉稳而不失狡黠，貌似与当初的那个木讷憨直的少年判若两人。

可结尾的策马奔腾，那份“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豪迈和洒脱，证明他仍是初心未改的“少侠”——这本是李白的诗，很有意思吧？

纵观追光以往作品，有比李白、高适更成功的人物么？那可是家喻户晓的历史人物。不妨想想《青蛇劫起》的白蛇吧：她在性转之后，不爱许仙爱小青，前作的人设都崩了。

然而，这两个形象之所以如此突出，还真要归功于先前历史画卷的徐徐展开、娓娓道来的“生活流”堆砌。嫌168分钟太长？那如果砍掉三分之一的“无意义”段落，他们后来的转变会否略嫌突兀呢？人物的饱满程度是否要打折扣？可以想想这个问题。

所以，为了循序渐进地刻画两位主角，以两人的所作所为映照出世-入世、理想-现实的人生路径，拔高结尾高适对李白义不容辞的友情分量，再展现“相忘于江湖”的终极归宿，是使整部电影节奏变缓的第二个原因。

最后，再谈谈影片显长的第三个因素：对诗歌的呈现。

时长问题之诗歌呈现

唐诗是这样一种事物：略受过教育的人都能朗朗上口，似乎与民族基因已融为一体；可它在日常中又踪迹难寻，因为早已成为被历史风干的文化遗物。

既熟悉又陌生的唐诗因为久负盛名，已蜕变成某个符号、某种价值，让人顶礼膜拜却又敬而远之。当初流行于街巷市井的哪些金句，在眼下的世俗生活中完全退场。毕竟，我们这个时代的“金句”是：“种什么样的种子开什么样的花”。

如何复活唐诗？如何不尴尬不啰嗦地让人心领神会？为此，创作团队想出了很多办法。

复活第一招：活人吟咏，由作者直接将诗句念出或转引别人的诗句——这是最直接、最简便的方法。

譬如李白在高适老家商丘睢阳借谈赘婿一事，望着酒中月随性吟出《静夜思》。耳熟能详的经典名句与角色此时此刻的惆怅心情、无依无傍的孤独心境高度契合，让人眼前一亮。

可惜，这招总的来说使用太频、也太笨，因为无法保证诗歌的每次出现都能跟角色当下的状态一一对应、情景交融。典型如长安酒肆那场戏，李白向高适介绍其他诗人的场景，显然是为背诗而背诗。

因此有了第二招：水墨特效。当李白和高适初登黄鹤楼，读到崔颢“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时，画风突变，墨迹流金。复活文字何妨由它自己燃烧跳跃，从媒介、空间的束缚当中挣扎而出、终获自由？

在第二招基础上让想象力更上一层楼，便有了由实入虚、又从虚还实的第三招——相信很多人都对《将进酒》的段落记忆犹新且称赞有加。

这场戏打通了古与今、奇幻和实际、自由王国与必然王国之间的壁垒。在行云流水的运镜的加持下，那场驾鹤凌空、飞跃瀑布、直抵天上宫阙、与神觥筹交错的旅程，完全配得上李白汪洋恣肆、汹涌澎湃的想象力。

然而，忘乎所以的极致欢欣后便是幻灭，一切戛然而止。最终停驻在李白那张饱经风霜的苦脸上：“与尔同销万古愁！”

是啊，“万古愁”。那一刻，团队抓住了晚年李白一个与其惯常形象格格不入的、不为人知的心理特征：绝望。

那颗永不安分、不知疲倦的心，那个一身傲骨、不容于世的理想主义者。他拥有着时刻沸腾、几欲喷薄而出的无尽激情，拥有着奇谲瑰丽、天才般的想象力——然而，这种性格的“背面”或它的“底色”却是绝望。

影片为《将进酒》配的这段“高光MV”很炫很妙，唯一的缺点就是人们对它太熟悉。当你对银幕上的内容过于了解时，它的“感染力”势必下降。

其实，这段“MV”更适合李白的另一首著名的长诗《梦游天姥吟留别》，创作时间比《将进酒》晚了十年，更“仙”更梦幻：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

这不正是对影片中超现实场景的完美复刻么？

我怀疑团队想到的就是这首诗，只不过因为此诗太长，也没有这首《将进酒》“通俗易懂”，最后还是选择了《将进酒》。

李白是绝对的写诗天才，他笔下的“仙人国度”只有服了致幻剂的人才能看到：那份栩栩如生、身临其境的在场感，不对人世彻底绝望是幻想不出来的。

可惜，影片中震撼人心的诗歌呈现有且仅有这一处。

总而言之，用诗太多是使《长安三万里》节奏变慢的第三个重要原因——尤其是大部分诗歌与影片主线无涉。

由此我们发现：《长安三万里》“时间太长”的缺点正是它能细致呈现大唐风流、唐诗魅力和塑造主角的前提。

就像先前的长安城出现过两次：除了全景鸟瞰还有街坊商铺、酒肆摊贩。团队巨细无遗的拍这么多空镜头是为什么？这不是浪费时间么——是为跟其后烈焰焚城、人群惊散、宛如人间炼狱的那座长安作对比。

长安也好、诗歌也罢，都是很“虚”很难拍的东西，它的指向是情结而非实物。还有没有更好的方式“既不耽误时间”也能把它充分“表现”出来呢？

就说说“盛世梦醒”这一主题吧，那个“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象征梦想与荣耀的大唐帝国竟如此外强中干、一击即溃。这种“梦醒之后，无路可走”的悲凉不便在影片的叙事上深挖（玄宗、杨贵妃、安禄山皆未出现），这就失掉了“戏剧性”——编导只能通过精雕细琢的画面来促你深思。

以上所说，不是为影片的不足或创作上的失误“找补”。

我只想借此强调一点：所有人都能直观感受到的缺点，譬如“故事冗长”或“人物脸谱”，总需要进一步思考“为什么”。拍电影并不是易事，拍这种无人做过的选项更难；经验不足、顾此失彼在所难免。就为整个团队敢逆潮流而动的那份情怀，以及创作中的一丝不苟，也该理性探讨，甚至对其保有一份宽容。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现实情况竟成了这样：凡事都由先入为主的情绪主导，其结果都以“合不合己意”为准绳，语言除“拉仇恨”、“对立”外似别无用处。

譬如陈思诚监制的《消失的她》。我觉得对这部电影的客观评价就是“一般”，属于看时挺爽、看过即忘的一种。可是在舆论场上并非如此，大概分这么几类：

1.这片子居然把男人贬斥为衣冠禽兽，是没有看到张薇事件的反转吗！居心不良，气死我了！

2.这片子居然把女人塑造成“恋爱脑”的傻冒，就是个伪女权真投机，气死我了！

3.陈思诚自己就是一个渣男+烂人，居然还舔个脸拍什么“女性主义”，无耻啊，气死我了！

影片《长安三万里》的遭遇也是一样：

1.这不流水账么？还拍这么长，可恶！

2.小学生都会背的诗，还朗诵什么、显摆什么？可恶！

3.高适明明没有救李白，就是个狠心的官迷，歪曲历史，可恶！

4.李白是我的偶像，居然如此浮夸、油腻兼废柴，还要让他撅着个大肚子，可恶！

以上观点，其实也算正常。可如果动辄能到“气死”或“可恶”的程度，就真的不正常了。如果真是这样的情况——那所有事都是白干、所有话也不必再说。

作者| 纪扬；原创| 看电影看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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