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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客穷游南宁城,偶遇市民甲乙丙丁,原来大家都是有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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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尼姑的心事

师父远游归来,一进门就兴冲冲道:“阿弥陀佛,白衣庵被人写进书里了!”

我喜道:“哪本书?作者是谁?”

师父说作者姓徐,好像叫徐什么游记,书里不仅写广西,写南宁,还写白衣庵,写崇善寺,还有那名死去的外来和尚。

我啊了一声,眼前立即浮现那名汉子大清晨从西往东过桥赶路的情景。

那天清晨,我打开庵门时,一名汉子行色匆匆,正从白衣庵西侧的木桥赶过来,踏得桥板吱呀作响。只是他迈不开大步,因为腿脚并不利索。

寒冬腊月这个时辰,南宁城估计过半的居民都还在睡懒觉。我想:他这是没米下锅?还是惹了官司?

各位施主莫笑我管闲事,我是白衣庵的一名尼姑,多年来一心向善,尽管修行尚浅,但这并不妨碍我长了一副菩萨心肠。

实不相瞒,贫尼好察言观色,见人笑时心里就乐开花,见人哭时心里就结愁云。我知道很多时候是自作多情,毕竟谁会在乎一个尼姑的悲天悯人呢?在世俗眼里,我们这些人因为六根清净才剃度皈依。

师父正在禅房打坐,我可以肆无忌惮地继续打量汉子。他身材中等,体态瘦削,须发凌乱,面色古铜,背着一只包袱。从外貌上看,应该长年风吹日晒雨淋。尽管他没出声,我还是看得出他是一名异乡人,因为五官跟本地人迥异。

汉子经过跟前时,抬头看了我一眼,点点头。那眼神坚毅中透着哀伤。我愣住了,以为他会说点什么,可他终究没有,便走过去了。我继续打量背影,思忖此人什么来头。

奇怪的是汉子并没有进城,而是拐进了几百步开外的崇善寺,就像去串门般自若。

崇善寺跟白衣庵比邻而居多年,我却从来不去拜访。师父说过,崇善寺的主持宝檀不好打交道,随从白云法师更是一只笑面虎。

如此看来,汉子应该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那段时间,师父经常到南宁周边的寺院走动,每次回来都会唉声叹气:“这大明的江山啊……”

问及缘由,师父总说小尼姑别关心时势,徒添烦恼,再说有些话传出去会掉脑袋的,好好念你的经拜你的佛。

我时年十五岁,如若还俗也该谈婚论嫁了。不过我很听师父的话,在我眼里,她既是师父,更是娘亲。我是在不到一岁时,被师父抱进白衣庵喂养大的。

师父不跟崇善寺来往,还有一个理由。两个多月前,听说崇善寺里死了一个僧人。宝檀跟白云直接将尸体烧了,然后草草埋在龙溪东岸。那座坟茔在庵前依稀可见。

这件事在南宁城佛教界轰动一时,有人说崇善寺不地道。宝檀法师辩解说:一个外来僧人在我们寺里养病,死后我们处理后事,仁至义尽,问心无愧。

“莫非那名汉子跟死去的和尚是故交?”想到这里,我的心莫名一沉。

这时庵里传来师父的叫唤,原来早膳的时间到了。

进门前,我又望了望不远处那座和尚的坟茔,那处小得可怜的土堆。

说来可笑,贫尼虽是佛门中人,却很怕鬼。不过,我从不敢跟师父透露心迹,怕她知道了难过。她一直对我耳提面命,说我们这些人专门超度冤魂,让冤死鬼从地狱上天堂。

饭桌上,我问师父是否还记得崇善寺死去的那个外来和尚。

师父说当然记得,据说和尚病死了,宝檀和云白将他付之一炬,骨灰就埋在龙溪东畔。

师父又说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说刚才有个怪人进了崇善寺,半天没见出来,因此随口问问。

师父哦了一声,说崇善寺的人还是别来往。

我点点头。

师父又说崇善寺的事情你也别乱关心,很多事情局外人看不懂。

我又点点头,再次莫名其妙担心那名汉子的处境。

这是崇祯十年(1637年)十二月初十。南宁城笼罩在绵绵冬雨中,从早到晚寒气逼人。

接下来几天,我频频梦见那名汉子。

师父见我心事重重,屡次追问缘由。我说可能是天气太冷了。师父于是进城买了两袋木炭,说是给我烤火取暖。

那几天我喜欢到门口静坐,其实是偷瞄崇善寺的动静。我期待再见那名汉子。可一连几天都没有他的踪影,真怕哪天和尚的坟茔旁边突然冒出一座新坟。

师父见我依然魂不守舍,语重心长道:“既然你已选择了遁入空门,就不该再动凡心。”

我红着脸说师父胡思乱想了。又说我们除了替冤死鬼超度,能替活人祈福吗。

师父说能,可你想替谁祈福呢。

“一切有缘的人。”我说。

“这话我听了真高兴,”师父说,“我没看错人,这白衣庵迟早是你的。”

那名汉子会不会已经遇害?是否已经被宝檀和云白付之一炬?我不敢去崇善寺询问,只好拐弯抹角请教师父:人死了都要焚烧吗?

师父说不一定,老百姓讲究入土为安,白衣庵过了桥西侧有一片墓地,埋的都是南宁城的死人。

我又说:“和尚尼姑死了都烧吗?”

师父说差不多吧,得道的高僧或神尼烧了还会有舍利子。

我不知道什么是舍利子,但猜到那是一种珍贵的东西。

再次看见那名汉子,已是七天后的中午。

当时他走出崇善寺,身后紧跟着一个人,扛着锄头挑着竹筐,筐里装满红烛、纸钱、米酒、檀香等祭品。几天不见,那汉子又憔悴了几分。

我暗自庆幸他平安无事,可见他径直走向和尚的坟茔时又震惊了:他跟死去的和尚到底什么关系?

正巧那几天师父有事去浔州,我又可以闲坐门前看天看地。

汉子跟随从走到坟前,先是祭奠一番,接着烧了纸钱,倒了米酒,然后挥锄挖坟,最后捡遗骸,其间还用纸拭擦尸骨。

整整一个中午,他们都在坟前忙碌,看得我目瞪口呆。

等到他们背着箩筐原路返回已时近黄昏,我由于忌惮,没等他们靠近就跑回庵里关上门。

等他们走过去了,我又跑出门继续看究竟。汉子来到崇善寺前,不料被宝檀法师挡在门外。两人互相指指点点,似乎在争吵。最后,汉子跟随从背着箩筐离开了崇善寺。从此,我再也没见过他。

三天后,师父从浔州回来,进门后又是一阵长吁短叹:“慈悲为怀的人,连人都做不好,如何超度亡魂?”

我问师父在说谁。

师父说:“还能有谁?崇善寺的宝檀跟云白呗,唉,这大明的江山……”

我没告诉师父那几天的见闻,不过她老人家似乎什么都知道。

1644年3月,李自成率农民军攻入北京,崇祯皇帝在景山上吊身亡。

2、买药的怪人

我是一名药铺老板,经验告诉我:世上有两种药,一种是治疗心病,一种是治疗伤口。一个顾客走进药店,下决心购买某种药之前,一定在心理上信任你,才会掏钱。

那天午饭过后,我坐在药店里打盹。

屋外冬雨连绵,寒气肆虐,大街上空荡荡的,药店更是门可罗雀。

我的药铺位于南宁城仓西门附近,寸土寸金之地。由于没人光顾,我闲坐了一会,困意便袭来。我是一介游医,祖籍横州,行医之余研究《易经》,偶尔替人卜卦,还算靠谱,人称“黄半仙”。

我却不指望靠算命发财,行医才是我的主业,可惜时运不济,混到中年仍是编外人。

当初将药铺开在仓西门大街,亲戚朋友都反对,理由是仓西门大街的药店比米店多,而人们又不是只吃药不吃米。我坚持的理由是自家药品多,价格便宜,薄利多销,等名气大了自然就挣钱。

显然我是太乐观了,虽说是乱世,救死扶伤的事每天都有,可患者大多是穷人,我又不忍心漫天要价,因此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就在我半梦半醒时,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掌柜的,可有治冻疮的药?”

我眼都没睁,就接过话:“客官来对地方了,我这店虽小,治疗疑难杂症的药却不少。”

“那敢情好,给我抓几副。”

我从躺椅上弹起,才注意到来人是一名中年男子,中等身材,面色苍白,憔悴疲惫。不过,他坚毅的眼神让我震撼:此公容貌奇特,必非同凡响。。

来客进店,不急着拿药,而是拖着腿脚转悠,最先看到墙上的字画,那是我的一幅行书——“存自己以诚,待别人以谦,合天道以德。”

我没练过书法,提笔着墨毫无章法,不过字还能看。用行家的话说,属于江湖流派。我却不以为意,都说字如其人,我就是这样的人,为何要改变?

来人的视线离开那幅字,继续游移,最后落在柜台后面的八卦图上。

“你会算命?”他问。

“略知一二。”

“准吗?”

“心诚则灵。”

“一卦多少钱?”

“没定数,看着给。”

“什么事都可以占吗?”

“不诚不占,不义不占,不疑不占。”

“那是当然,我都快憋出心病来了。”他抚了抚胸口。

“听客官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

“南直隶,江阴县。”

“原来是远客临门,那边应该比广西冷吧?这冻疮怎么染的?”

“那边是干冷,这边是湿冷。”来人说,拖着一条不算利索的腿。看得出来,他冻疮不轻。

“客官为谁占的卦?”

“一个朋友。可以吗?”

我点头:“你在心里默念问题,然后报出三组数字。”

“这么简单?”他说,随口报了三组数。

我默算,飞快地推断到卦象、卦辞、爻辞,眉头紧锁。

“怎么了?”他问。

“你那个朋友不在了?”

“你怎么知道?”他有点惊讶,“他已经离世两个多月了。”

“客官问的这件事,恐怕不太顺利。”

“真的?莫非巫医真的不分家?”

我有点不满他医巫不分的说法。在我眼里,《易经》是一本伟大的典籍,不是算命书那么简单。

我们面对面坐下,他自称徐弘祖,号霞客,曾经有个朋友叫静闻和尚,不久前病死于崇善寺,被寺僧火化并葬在龙溪边,而扣下的遗物至今不还。

这件事我听说过,只是没太关心。在死人的后事上,我向来相信和尚会处理得比普通人好。

“请问此事可有破解之术?”他说。

我在心里背诵了卦辞、爻辞,说:“都是钱财惹的祸,破财可以消灾。”

“人心不古啊。”他感叹。

“还有一件事,静闻临终前托我将尸骨带走。”

“客官意下如何?”

“此事难两全,一边是死者为大,入土为安;一边是朋友情义,不容辜负。”

“一事一占。客官若想再占,还得再报一组数字。”

“不占了,心乱如麻。”

“那就跟着心走,不管对错都无怨无悔。”

他点点头,说:“抓药吧,三副。”

我包好药,递给他,再次仔细打量他:客官长年在外漂泊,注意保重身体。

“怎么?你看得出我来经常餐风露宿?”他惊奇道。

“你脸色古铜,风吹日晒该是家常便饭;你身形矫健,这是长年野外行走的特征;你眼神明亮坚毅,说明意志坚定,能成大事,只是……

“只是什么?”

“成大事者,身心必也为名所累。”

他有点激动:“徐某无它志向,唯有纵情山水,饱览美景。如若不能,毋宁死。”

我突然羡慕起眼前这个人,同时感叹自己肩挑一家人的生计,每天一开门就要考虑柴米油盐。

他似乎看出我的心事,说:“苦中作乐,自娱自乐,谁都可以。”

我苦笑,没说话,心想我就不可以。

“店里可有袜子卖?我懒得走了。”

“还真有几双麻袜,先前买来穿的,跟你有缘,便宜处理给你了。”

“也来三双。”他说,“能否再便宜点?”

“这已是友情价,看你应该也不差钱。”

“吃住行不愁,腰包却没几个钱。”他苦笑。

我包好袜子,递过去。他接过,又四处看看,突然问:“店里应该没有檀香、蜡烛、纸钱之类的吧?”

我说:“这是药店,专卖活人用的东西。”

“随口问,别介意。哪里可以买到那些东西?”

“沙街,整条街都是死人的用品。”

“沙街?我不能让静闻继续等下去了。”

“出了门往北走,你不懂路就问,南宁城又没多大。”

他谢过,提着东西走到门边时又转过头:“听说山西、陕西一带在闹瘟疫。”

“好像有这么回事,大明劫……”我欲言又止。

“什么?”他说。

“没什么。”我说。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把药卖到北边,那里等着救命的人多着呢。”他说。

“只怕手长衣袖短,有心无力。”我说。

他推开门走了,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事后回想起他的笑容,我竟然从中读出催促、嘲笑和戏谑,不禁怒火中烧,立即约几个同行北上贩药。

“北方在闹瘟疫,大明正在遭劫难。”我鼓动道。不过没人响应,同行说北上也可以许赚到钱,但死在路上的几率更大。愤懑之余,我只好单枪匹马出发,不料刚到昆仑关就遭遇劫匪,差点丢了性命。

我狼狈跑回南宁,心有余悸,整天龟缩在药铺,再也不出远门。但我仍然记得那个叫徐霞客的人,记得相遇那天是崇祯十年十二月初十。

几年后,我在朋友的茶庄里看见一本《徐霞客游记》。我一激动,抓过书本捧在手里。

朋友说:“作者是个牛人啊,愣是用脚步丈量了半个大明,试问古今有几人?”

我脸色涨得通红,汗流浃背。

“你怎么了?”朋友问。

“没什么。”我假装云淡风轻。

“你别死守那间药铺了,大明的弊病不是郎中就能治好的,有生之年多出门走走,长长见识。”

我没搭腔,快速翻到“粤西游记”篇章,读到作者在南宁买药和卜卦的文字,心脏怦怦直跳。遗憾的是,我并没有在其中出现。

真羡慕那些在日记中留下姓名的村夫野氓,而我从始至终都是面目模糊。

3、买冥币的人

“掌柜的,冥币怎么卖?”一个声音说。

“要多少?”我答。

“如果价钱合适,就多买点。人活着没钱花,死后还能差钱?”那个声音说。

“话糟理不糟。”我笑着从马凳站起来,迎了上去,看见来客是一名中年男子。

“客官远道而来?”我问。

“你是女掌柜?”他问。

我们几乎异口同声。我笑而不语。

“这一路上我看见不少女掌柜,有点纳闷,你们的男人都干嘛去了?”

“别奇怪,你有空去乡村圩市走一走,满大街都是摆摊的女人。如果运气好,走在田野上还会看到女人耕田犁地。”

他有点不可思议:“你们的男人呢?我在太平州一带也见过干苦力的女人,男人倒是很轻松。”

“你看见的那些爷们是不是穿着拖鞋,闲坐在那里抠脚趾头?”我漫不经心道。我的丈夫原本是个茶商,去年亏了本,如今躺平在家带娃。对于男人,我算是死了心。

“嘿嘿,太贴切了,广西的女人可真能干!”他说。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苦笑,报给他一个最低价。

他抓过十几沓冥币:“再来一只竹筐装好,静闻,到那边可别再勒裤腰带过日子了。”

“冒昧问一句,逝者是你什么人?”我说。

他说:“一个朋友。殇于城外的崇善寺,已经两个多月了。”

“出家人?”我有点惊讶。

“是个和尚,先前将他寄在寺院里养病,不料没挺住。我们一起从南直隶过来的,结果我半路抛下他了。身为朋友,我有愧于他。”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我说。

“生死的事,我看得开,说不定哪天我两腿一蹬也去了。这世道,遇盗贼可以死,坠崖可以死,饥饿可以死,谁知道呢。”他说。

“路途如此险恶?敢问客官是做哪行的?”

他说:“游山玩水,写写日记。”

“头一回听说这样的差事。”

“不是公差,是自掏腰包的,想做什么没人拦得了。”

“老婆孩子咋办?”

“都留在江阴老家,他们有自己的生计。”

“不要点檀香和蜡烛吗?”我提醒。

“看我焦头烂额的的,再来一摞檀香和六根蜡烛。”他揉了揉眼睛,我才注意到他双眼通红,像渴睡已久。

我把东西都装进箩筐,递给他。

他接过竹筐,环视了一眼店铺,目光停留在一只饭罐上。

“罐子多少钱一只?”

“做饭用的?”

“是啊,出门在外,锅碗瓢盆都得自备,眼下我的寄身之所没锅。”

“十贯吧,便宜给你了。”

“掌柜好说话,怪不得开这么大的店。”

我笑了笑。

“鱼饭吃过吗?罐子合适做煲饭。对了,你们这都有什么鱼?”

“最常见的有边鱼,大的四五斤,小的两三斤。你不妨早起去江边候着渔夫,赶个新鲜。”

“鲫鱼呢?”

“鲫鱼最大不过三寸,刺又多,煮汤倒不错。客官打算长住南宁?”

他摇头:“前路长着呢,还要去云贵川。这件事办完就走了,脚步根本停不下来。”

“你都去了哪些地方?”

“差不多半个大明了,从南到北。”

“啊?!”我有点不可思议。

“余生真想走遍大明江山,假如死太早就可惜了。”

“你信命吗?”我问。

“不信。”他斩钉截铁。

“命都不信了,还信什么邪?”

“说得好!掌柜,你一般怎么解决纷争?”

“我?一哭二闹三上吊,女人不都是这些把戏吗?”

他笑了笑:“实不相瞒,我的和尚朋友走后,崇善寺的僧人扣下他的遗物,至今不愿归还。”

“有这样的事?出家人不都是慈悲为怀吗?”

“也有例外的,只怪我遇人不淑。”

“硬抢?”

“我手无缚鸡之力,打得过那些脑满肠肥的恶僧吗?”

“智取。”

“智慧有时在蛮力面前不堪一击,现在连唯一的证人也不愿出面,他们早就蛇鼠一窝。”他愤愤不平。

“那就报官吧。”

“正有此意,可惜我很少跟官老爷打交道。”

“写诉状你总会吧?把是非曲直罗列出来,就像账单。”

“嗯,写几个字还难不倒徐某。”

“知道南宁府衙怎么走吗?”

“边寻找边问路吧,南宁城又不算大,就怕官老爷也不理会。唉,我就是缺少跟官员打交道的经验。”他有点手足无措。

“总要试了才知道,当官的应该是为民做主的。”

“希望如此吧。对了掌柜,去云贵可有捷径?静闻恐怕等不住了,他生前念念不忘云南鸡足山,早点去也好。”

“想早点到达,那就跟商队同行。”

“我问过一名姓熊的中介,可惜他们暂时还没有货发。”

“等等吧,这种事谁也说不清。只是你若跟他们同行,岂不是错过很多风景?”

“怎么说?”

“商队走大路,观光走小路。不是吗?”

“有道理,静闻啊,看来还得委屈你再跟我走山路了。”

由于聊天投机,我从柜台下面抓了三个柑果给他。“看你也口渴了,尝尝。”

“橘子?”他惊呼,“我在向武州吃过,很香很甜。”

“柑跟橘很像,却不是同一种果。”

“嗯,味道也差不多,我这外来人傻傻分不清了。”

“论物阜民丰,广西不比南直隶,各种野果却是应有尽有。”

“这倒是大实话,这一路上我见识了不少。”

“行走山间时,你不妨一路玩一路吃。”

“好主意。”

“客官,南宁城都游遍了?”

“当然。”

“城外呢?”

“也去了,”他掏出一摞纸,“都记在里头,这可是我的命根子啊,千金难买。”

“小说?诗词?”

“都不是,是游记。”

可惜我目不识丁,不然真想拿过来翻阅。

“掌柜可读过书?”

我摇摇头:“家里兄弟姐妹多,又穷,我是老大,都供那几个小的了。奈何他们也不中用,姓名都写不好。”

“那你怎么做的买卖?”

“靠嘴巴,至于银子,见多了自然认得。”

“如果你是一个男人,肯定能做一番大事,可惜了。”

“可惜什么?”我说,“人一辈子吃吃喝喝就过去了,谁一辈子不都是在找吃吃喝喝。”

那是一个下雨天,顾客稀拉,我们得以聊了很久。因为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而我天生喜欢听故事。

他走了以后,我陷入莫名的惆怅中。我突然羡慕起他所做的事来,我历来向往远方,现实却把我困在这间小店,几十年如一日。当然,也仅仅是羡慕而已,就算是男人,又有几人能像他那样,为了兴趣和志向不管不顾?何况我是一名弱女子。

他走了,雨一直下,我还守着那间小店,每天依然跟不同的人打交道,说不同的话,却再也找不到当天的谈兴和乐趣,因为顾客连讨价还价都离不开柴米油盐,丝毫没有诗与远方。

时隔多年我仍清楚地记得,那是明朝崇祯十年十二月十三日。

我姓马,在南宁城沙街经营死人用品店多年,因伶牙俐齿,人称“马掌柜”。

4、托运秘密的人

黄昏时分,帘外雨潺潺,寒意逼人。店门开了,走进来一个人,披蓑衣,戴斗笠,怀抱一只竹箱。我一惊,将手伸进柜子,那里有一把火枪。

“熊老板?”他试探道。

我扣紧扳机:“正是在下,你哪位?”

“鄙人徐某。”

“有何贵干?”

“想托运点东西。”

“什么东西?”

“僧人的物品。”

“目的地?”

“云南鸡足山。”

“能否开箱验货?”

“这个?僧人的物品,无非是经书、禅杖之类。”

“你怎么找到我?”

“在南宁城想托运东西,没人不知道熊老板。”

“过奖了,你出什么价?”

“对我来说,当然是越便宜越好。”

“如今世道混乱,走一趟云贵可不容易。十两银子,如何?”

“太贵了,能否再通融一下?”

“九两,不能再低了。你知道,从广西到云南要经过三个省,道长且阻,路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我的东西很轻。”

“轻重都得跑一趟,成本还是那么多。”

“何时启程?”

“说不准,总不能抱着你那只竹箱就上路,除非再加钱。”

“加多少?”

“翻倍。”

他巴咂了一下嘴:“等凑齐一趟,价格能否再降一点?”

“已经是最低价了。”

“保值吗?”

“何意?”

“如果东西丢了,赔吗?”

“一般都不会丢。”

“万一呢?”

“我走这么多年货,从来没出过事,除非你这是稀世珍宝。”

“这就看你怎么看了。”

“竹箱里真的只有僧人的物品?”

“差不多。”

“别骗我啊,我可不想成为强盗的靶子。”

“我像大富大贵之人吗?”

“人不可貌相。历来托运之人都会坦白是什么东西,否则我也不敢接。”

“一本法华经,用血写成的。”

我接过竹箱,掂了掂,里面的东西沙沙作响。

“一本经书不可能是这种声音。算了,你另寻高明吧。”

“还有僧人的尸骨。”

“尸骨?!”

“怕了?”

“这世道活人比死人可怕,只是有点怪。”

“嫌不吉利?”

“你花钱我干活,没什么不吉利的。再说我可能在干一件有功德的事。”

“死者叫静闻和尚,生前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一道从南直隶走来,他用血写就法华经,专程想拿到鸡足山供奉,不料半途染病先走了。他临终前,叫我一定替他完成心愿。”

“你真义气!”

“我不想再耽误片刻,所以才找你们帮忙。”

“抱歉了。你有什么打算?”

“继续游山玩水,继续写游记。”

我悄悄放下火枪:“你们之前就是这么一路走来?”

“是的。”

“你们应该继续一起走下去。”

“你的意思是让我背着他的尸骨走到鸡足山?”

“你不觉得这才是最好的吗?”

“就怕他等不及。”

“如果鬼真的能腾云驾雾,你的朋友早就到鸡足山了。”

“我边走边玩,可不是迟到一两天的事,也许一个月,也许半年。

“你的朋友如果有灵,也想跟你一起走的。”

“这算什么?不忘初心吗?”

“应该是吧。”

“好吧,谢谢你替我解开了心结。”

“抱歉没能帮上你的忙,如果你们愿意,到时可以跟我们一起上路。”

“不了,你们走大道,我走小路,而美景都在小路边。”

“说的也是,祝你有一个美好的旅程。”

“我想一定会的。对了,熊老板能否推荐靠谱点的脚夫?”

“街边到处都是,天亮后你可以去看看,只要给他们一点钱,哪里都有人去。”

他再次拱手谢过,转身走出门外。雨还在下,我已迫不及待要关门。

三天后,天终于放晴了,我们也凑齐了一趟货。启程前,我特意去街头巷尾寻找那个姓徐的客人,可惜没看见。不过就算看见了,我也认不出他来。

他应该已经走远了吧。

5、茅屋夜来人

那天晚上,我的茅屋突然响起了叩门声。

自从离开南宁府城到西郊的赤土村隐居,三年过去了,我这是头一回有来客。

“是兵还是匪?”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想到自己家徒四壁,没什么好怕的,毅然起身拉开门栓。

当初我负笈离乡,一心追求功名,谁料年过半百一事无成,最后连回乡的胆量也没有了,只好躲进南宁西郊的荒山野岭。之所以选择比邻罗秀山,是因为山上有座罗秀寺。传说晋代名士罗秀曾在此隐居修行成仙,而失意的人似乎除了修炼成仙,再也没有更好的寄托。

遗憾的是,眼前的罗秀寺早已不负盛名,虽然还有两重殿阁屹立,却人迹罕至,香火渐冷。神仙我是修不成了,于是写了百余篇神怪故事,控诉现实不平,抒发离愁别绪。偶尔去拜谒弥勒佛,每当看见“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慈容常笑笑天下可笑之人”那副对联,竟然获得莫名的安慰。

在南宁府城混迹的三十年里,我原本是有几个朋友的,奈何混到白头仍为柴米油盐奔波,便渐渐疏远了。至于红颜知己,也曾卿卿我我几位,到头来也散了。唉,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我有预感,自己将会在这座寂寞的山村悄悄死去,然后像一粒尘埃消散。

就是这时候,“咚咚”的敲门声响了。

我刚开门,来客已挟一阵秋风进门。

来者何人,有何贵干?我说。

小老迷路了,想借宿一晚,请行个方便。他说。

我看了看四处漏风的家,笑说这屋子还能安下一张床吗。

来人抖了抖身上的风尘,说就住一夜,打地铺又何妨。

我随手点了一根松脂,狭小的屋子顿时增添了几抹亮色。这时我才看清来人,中等身材,体型瘦削,古铜脸色,双眼明亮坚毅。

在下徐某,冒昧来访,实在抱歉。他说。

我打断道,山野村夫,家中无甚好饭菜,你就凑合吧。

来人拱手说,餐风露宿惯了,有什么吃什么。

我示意他随便坐,转身忙去了。不一会,端上一碗米饭和一碗野菜。

来人也不多说话,大口大口吃起来,估计是饿坏了。

两碗米饭下肚,一碗野菜扫光,来人原本古铜的脸色泛着微红。

要不要再来两杯浊酒?我提议。

那敢情好。他说。

可不是什么玉液琼浆,就是农家自酿的浊酒。我说。

徐某有口福了。他说。

下酒菜呢?我说。

客随主便。他说。

炒黄豆?我说。同时心里闪过一个恶意的玩笑:要不要炒石粒,嗦一颗石粒送一口米酒的那种。

求之不得。他说。

我莫名地笑了笑。来人也跟着笑了笑。

炒黄豆,舀米酒,很快我们已在简陋的饭桌上对饮。

简单地自报家门后,我们聊起自己的过往,都为彼此的遭遇唏嘘不已。

我早就看破名利,一次进士不第就纵情山水了。他说。

我没你活得那么通透,直到三年前才真正放下。我说。其实我仍然没放下,只是没精力折腾罢了。

目之所及,心之所想,何处不风光?何必千里迢迢踏破铁鞋?我说。

看了这座山,总还想知道山的那边是什么;淌过那条河,总还想知道河的尽头是什么。他说。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这辈子值了。我说。

只要愿意,你也可以。他说。

没盘缠。我说。

穷游,走到哪吃到哪,跟钱无关。他说。

我不行,没毅力。我说。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他说。

心远地自偏,何处不风光。我说。

我一定要亲自去看看才死心。他说。

你一定有很多故事?我说。

不胜枚举,他说。

说来听听。我说。

山高水远,匪盗横行,多次死里逃生。他说。

见过鬼吗?我说。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他似笑非笑。

你相信这世上有鬼吗?我也似笑非笑。脑海闪过挑灯写鬼故事的夜晚,依然头皮发麻。

或许有,但我不怕,其实人比鬼可怕。他说。

你真见过鬼?!我惊呼。

没见过,他说。

神仙呢?神仙可不可怕。我说。

这个?他说,鬼才知道。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我说。

仙或许有吧,可惜我没见过,名山大川倒是游览不少。他一脸正经。

世上应该有神仙。我说。

你见过神仙?他说。

我摇摇头,说或许缘分没到,说不定哪天就踏空而起,得道成仙了。

踏空而起,腾云驾雾?他咯咯笑了起来。

知道我为何来此隐居吗?我说。

他摇摇头。

这里比邻罗秀山,山上有座罗秀寺,晋代名士罗秀曾经在寺里修炼成仙。我说。

就是这个原因?他笑。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我白天拜访过罗秀寺,规模不小,可我没烧香,也没拜佛。他说。

走进罗秀寺,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我说。

人迹罕至,香火寂寥……他说,神仙安在?

至少它曾经烟火缭绕,香客络绎。我说。

其实,你活着当下,可以记录当下。他说。

我说,这个自然想过,但写了无人共鸣,或者无处发表,或者发表了禁止流通,又有何用?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天亮后,我又要去寻觅另一处风景了。

那天夜里,我们不知喝了多少杯酒,直到酒缸见底,最后双双醉倒桌边。

次日醒来,阳光已晒到屁股,柴门紧闭,来客不知去向,桌上留了一张字条,上写“多谢招待,落款徐弘祖”。我想起昨夜的一幕幕,恍如隔世。推开柴门,罗秀寺钟磬声袅袅,顿感寂寞无比。

时光不紧不慢地流淌,冲刷不痛不痒的记忆,我却始终记得那是崇祯十年九月初九,来客姓徐,名弘祖,号霞客。

几年后,《徐霞客游记》问世,一时间洛阳纸贵,我幸运地在其中一闪而过。徐霞客在那个篇章里点到南宁的镇北桥、望仙坡、罗秀山、青秀山等景点,还提及武缘、宾州、罗赖村、赤土村等地名,文末来了一句“当夜在陆姓村民家中寄宿”。

鄙人姓陆,至于名号,还是隐去了吧,反正也没人知道我是谁。

6、买柑橘的客人

那天中午,我的果摊前来了一名客人。他操着外地口音指着柑果堆说,老板,橘子多少钱一斤?

我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说这是柑果。

他说明明是橘子,不久前我曾在向武州吃过数枚,至今回味无穷。

我姓张,是一名果商,南宁府武缘县人,家里种有一大片柑果园。走南闯北多年,我知道他说的向武州是南宁西部的一座小土州。可柑果就是柑果,橘子就是橘子,外形再像也不是同一种果。我不能欺负一个外地人。

我说客官,这真是柑果,你说的橘子我也见过。

他说难道我活见鬼了吗,还是让静闻的事给弄迷糊了。

我问静闻是谁。

他说是一个故人。

我说你可以先尝一尝柑果,认可了才买。然后递给他一个。其他果贩也给别人尝,但不是一个,而是几瓣,开过的。我认为此举略显小气,谁知道果是不是你卖的,再说如果体验感不好客人吃完抹嘴就走了。别小看我只是个卖果的,却深谙顾客就是上帝的道理,上帝不买再好的果也是白搭。

来人接过果,剥皮,分瓣,进嘴,咀嚼,闭眼,回味。他说好吃,可这明明是橘子,就是这个味。

我说客官,这真是柑果,外形像橘子,味道也像,可能以前它们是亲戚,如今确实称谓不同。

他说莫非橘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我上过几年私塾,知道他说的是晏子使楚的典故。我说这并非橘与枳,而是柑与橘。

他耸耸肩说那好,烦劳你给我讲讲什么是橘,什么是柑。

我说鄙人不是行家,只能说点我知道的。

他说也行,因为我不想在这件事情上稀里糊涂。

我点点头,说柑、橘、橙是柑橘类水果中的三个不同品种,由于外形相似,极易被人们混淆。柑橘,是橘、柑、橙、金柑,柚、枳等的总称,柑和橘的名称长期以来都很混乱。橘是基本种,花小、果皮好剥、种子的胚多属深绿色;柑是橘与甜橙等其它柑橘的杂种,花大,果实剥皮不如橘好剥,种子的胚为淡绿色。柑和橘是同科同属而不同种。另外,柑和橘常统称为“柑橘”。

他听了,摆出一副傻傻分不清的表情,还说怎么又冒出来一个橙。

我拍了拍额头,说橘子最大的特点是软萌可爱,通常个头较小,形状较扁,外皮软而薄,而且不太紧实,果肉软甜多汁,瓣与瓣之间连接松散。橘子可以说是柑橘家族里最好欺负的,徒手就能生剥。

他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我说柑是橘和橙的杂交,它的形状介于橘和橙之间,相对橘子来说身材比较圆,也更结实一些,果皮和果肉都比橘子更紧实,但是比橙子又略软一点,徒手可以剥开,但没橘子那么好剥。

他点了点头,若有所悟。

我说偌大的南宁城,你所看见的橘子其实都是柑果,相信在太平府城里也差不多情况。你想知道原因吗?因为橘子太多是野生的,多见于乡村,而柑果是杂交的,多见于城市。

他说原来如此,好像明白了。

我说其实你不用太纠结于柑与橘的问题,因为它们都富含一种神奇的东西。

他说神奇的东西?有多神?

我说那种东西据说可以美白肌肤,保持皮肤弹性,延缓衰老,防止皱纹产生。

他眨了眨眼睛,说怪不得你看起来这么年轻,原来是柑果吃多了。

我说柑橘浑身是宝,皮既可以用来做陈皮等传统食品,还可以把新鲜柑橘皮用于日常烹饪,比如橙皮蛋糕就非常好吃,炖肉的时候放一张柑橘皮,可去腥增香。

他说这样啊,麻烦给我称三斤吧,我这种人就应该多吃柑橘。

我随手给他称了三斤柑果,转念想想他这么有趣,又多送了半斤。假如说不想将他发展成回头客,那是骗人的,但我更敬佩他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品质------这种人通常能成大事。

7、疍家来人

那天清晨,我踏破浓雾提着六条鱼上岸,准备进城换几斤大米。刚着陆就被一名汉子拦住,他操着外地口音问:船家可有边鱼卖?

我听不清楚,反问他说什么。

他说有鱼卖吗?

我说正好有几条边鱼,味道也是极好的。

边鱼?他说,真是巧了。

我惊讶道,客官吃过边鱼?

他说不曾,只是听说过。

我说邕江盛产边鱼和鲫鱼,昨晚运气不错。

他点点头,说边鱼大的四五斤,小的两三斤,味道极佳。

这话可是我们疍家人卖边鱼的口头禅,也不知他从何处听来。称鱼的间隙,他问我怎么起得这么早?

我指着停靠江边的一艘乌篷船,说我们疍家人吃在水里住在水上。

疍家人?他说,哪个蛋?

我说上面一个“延”下面一个“虫”。这个字不太友好,所以我们除了卖鱼,一年到头几乎不上岸。

你是疍族吗?他问。

我说不是,我们也是汉族。

他看了看江边横七竖八的乌篷船,说这些船都是你们的吗?

我点点头,说船只就是我们的家,邕江好比我们的土地。

他说好一个水上人家,生活肯定别有一番滋味。

我苦笑,说酸甜苦辣咸对我们来说只有四味,甜味只存在于打到鱼的瞬间。

他说人活一世谁都不容易,船家,边鱼怎么吃?

我说清蒸、油煎、干炒均可,还有一种更刺激的吃法,叫鱼生。

横州鱼生,做法令人叫绝。去鳞、脱皮、起骨,鱼肉莹白如雪,肉质细腻,皮脆肉紧,加上姜、葱、蒜、木瓜丝、萝卜丝、柠檬丝、花生米等配料,再以农家米酒相送,吃了根本停不下来。

他听着我的介绍,盯着我的嘴巴,似乎我正在津津有味地吃鱼生。

我说鱼生又以横州的最出名,南宁城里有数家店。

横州?我倒是去过,可惜没尝过鱼生,却不知这几条鱼够吃一餐没?

我说够了,刚刚好。

他说奈何我是旅人,此时除了鱼什么都没有。

我有点惊愕,便问他是干什么的,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他说鄙人姓徐,号霞客,南直隶江阴人,志在一双脚走遍大明的东南西北。唉,不久前同行的静闻和尚死在南宁城外的崇善寺,遗物至今没拿回。目前暂住邓贡士的老宅,住宿费是省了,可惜锅碗瓢盆皆无。

我说如此怎么吃鱼生,除非你不嫌弃寒舍?

去你的船上吗?他几乎尖叫道,徐某求之不得!

于是我领他上船,叫夫人和幼女出来拜见,我则忙着准备鱼生去了。

夫人年届四十,女儿三岁,见过徐霞客后很快熟络起来。尤其是女儿,好奇地跟他问东问西。惹得他摸着她的麻花辫子,称赞她伶牙俐齿。

看见涂着光亮油漆,长14米宽3米多的方形木船,徐霞客好奇地上下打量,啧啧称奇,说这家虽小五脏俱全。

夫人告诉徐霞客,疍民“以舟为室,视水为陆”,历史上先后从珠江流域溯水而上渐次移居而来,最早的可追溯至唐代。疍家人捕鱼很辛苦,通常白天要洗网、晒网、补网,晚上才出去打鱼。可惜辛苦得来的收获总是太少,很多时候撒一网下去都没见几条鱼。迫不得已,夫妻俩只好带着女儿到处漂泊。

徐霞客感叹: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可惜今天没带纸和笔。

夫人说,在水上做营生,讲究眼疾手快,风水轮流转。每打2斤鱼,才能换来1斤米,也只有要买东西的时候,才会上岸。每次上岸赶集也不过一天半载,在船上生活的时候,岸上南宁城的集市留给她的只有印象,没有体会。

徐霞客听了感叹连连,说有些繁华终究只属于别人,而太多的寂寞属于自己。

我插话说我们很少跟岸上的人打交道,因为我们吃饭时盘腿而坐,习惯赤脚不穿鞋,这些都会被岸上人嘲笑,嫌弃我们穷。

徐霞客说谁都是独一无二的,谁都没理由看不起谁。

忙碌半天,鱼生做好了,我邀请徐霞客进桌。看见我们全家光脚盘腿而坐,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我说你按照自己的习惯来,不用跟我们一般见识。

徐霞客说那怎么行,入乡随俗。也跟着光脚盘腿坐下。

我给他倒了一杯农家自酿的米酒,然后就着鱼生大快朵颐。

每吃一口徐霞客就发出一声赞叹:船家,徐某今夕有口福了。

我们边喝边聊,一直到太阳偏西。突然,一阵不经雕琢的歌声从江面传来,那是捕鱼归来的渔家女在结束一天的忙碌生活后的歌唱:

船头映晚霞

船尾煮鱼虾

隔壁船住着爹与妈

对岸还有一个他

伊问我何时嫁

我心里羞答答

身边的弟妹还太小

我不能离开呀

依哥呀依哥呀依哥

这会儿是否在想我呀

阿妹呀阿妹呀阿妹

快一点长大呀

依姐呀若出嫁

你自己会做家

依姐呀若出嫁

你自己会做家

徐霞客站起来,走出船舱,静伫船头,侧耳倾听如泣如诉的渔歌,问这唱的是什么?如此清亮而质朴?

我说这就是被喻为原生态的渔舟唱晚,疍家人在用歌声聊天。我们天生就是歌者,从小经耳濡目染,如今已经达到即兴而唱的地步。

徐霞客叫我即兴来几句。

“新装大船十八仓,新婚彩礼埋满仓……”我刚哼两句,便唱不起来,只好摆手说喉咙被江风吹哑了。

当年我跟夫人因歌生情,一度将疍家人的故事唱响邕江五十里。

徐霞客说如果能重温一下该多好,可惜我来迟啦。

我说你应该好好体验一下疍家人的婚礼。自宋代以来,南宁邕江一带的疍家青年男女结婚当天,新娘在登上新郎的迎亲船之前,会先邀请平时和自己相好的船家姐妹以及亲戚,在自家的船上举行放歌堂和“绕台围”等仪式,表达对父母的感谢之情及和娘家人难舍难分的亲情。 届时,停靠江边的两艘渔船顶棚均被小叶榕、花朵和彩带装饰一新,甲板上铺着红毯,新人及亲属就围在船头对唱叹歌,喜气洋洋。

徐霞客说可惜我今天身边没带纸和笔。

农家米酒有个特点,喝时觉得淡,不知不觉就喝高,虽然不上头,后劲却很足。当晚我们两人喝了六斤米酒才散席。

送徐霞客上岸前,我约他过几天再来,因为到时有邻居结婚,他可以好好体验一番。他说到时我一定再来。在他身后,我鼓起勇气哼道:

邕江河水滩连滩,

撑船摆渡求三餐;

疍民天生就苦命,

四处漂泊似浮萍

8、挑夫奇遇

在失业了整整三个月之后,我找到了一份差事。说是车夫,其实是挑夫。

我姓陆,是一名秀才,熟悉的人叫我老陆,曾经在南宁城一所私塾教书,因为不满愈发苍凉的世道,加上越来越抠门的东家,愤然离职。工作没了,衣食住行的花销却不断,我深刻体会到生而为人多艰辛。

都说四十岁是人生的一道坎,我的坎提前到了三十五岁。此前我一心读圣贤书,胸怀仕途梦,在两次无限接近举人却擦肩而过后,终于心灰意冷。我甚至怀疑读书是没多少用处的,想我大明疆土辽阔,何处没有立锥之地?直到没班可上了,我才明白土地是有的,却不是你想种就能种。假如世间真是种瓜得瓜,悯农诗为何还能引起世代共鸣?说句冒天下大不韪的话,我大明王朝已是今非昔比啊。

年近不惑,我总算明白,混得不上不下的人最痛苦,因为他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又不甘示弱,结果在怨天尤人或自怨自艾中蹉跎一生。

我之所以会捧车夫这碗饭,是觉得它不用脑。你想啊,肩挑头顶一白天,傍晚归来几两浑酒灌下,倒头呼呼大睡到天明,岂不快哉?

等我走进这行,才发现我想得简单了。一个好车夫,既要有力气,又要有口才,我是个书呆子,哪来打虎的蛮力?加上生性羞涩,跟陌生人搭讪就脸红,哪来的巧舌如簧?就这样,我在南宁西郊的贫民窟晃了几个月,接不到一单生意,日子惨淡。

那天,我无所事事,便想去崇善寺溜达。并非我想向佛主靠拢,而是寺院会不定期送粥济世,如踩了狗屎运,当天我就不愁饿肚子了。

一大早,刚到院门,我就看见崇善寺的高僧宝檀跟一个人在吵架,两人面红耳赤,似乎是争夺什么东西。

“你说我谋害了静闻,干脆我连你也谋害得了!”我隐约听到宝檀说。

崇善寺在南宁名声颇大,宝檀名声很响,至于得道与否我不可得而知。不过,能让一个出家人说出这样的话,想必是被逼急了。

跟宝檀顶嘴的是一名操着外地口音的中年男子,身材瘦削,出口成章。

等我凑近想探听他们因何发生口角时,他们已经散了。

“真是好心做坏事,阿弥陀佛!”宝檀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怒气未息。这种情况下,我可不会笨到上前讨饭,那无疑是自取其辱。

突然,我的脑海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一个异乡人初来乍到一个地方,假如连和尚都得罪了,是不是意味着将呆不下去,是不是意味着车夫有生意?

就在这时,我的肚子又饿得咕咕叫了。我决定不要这张老脸,快步追上了那个异乡人。

“喂!”我说,“客官,要挑夫吗?”

那个人迟疑了一下,回过头,问:“你怎么知道我要离开南宁?”

“猜的。”我说。

“哦,我想雇两个挑夫,你行吗?”那个人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空,说。

“包在我身上,我吃这碗饭有些时日了。”

“什么价格呢?”那个人说。

“钱的事好说,到时你看着给吧。”这话说出来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因为这是个充满弹性的价钱。老江湖常常凭借一两句话,赢得多出实际付出的价格。

“好吧,明天一早出发。”那个人说,“就在这里会合。”

“如果明天下雨呢?”我说。

“风雨不改!”那个人说,表情严肃,“南宁城我一刻也不想多呆。”

我有点惊讶,微张着嘴说不出话。

“我的朋友静闻和尚死了,因为他的遗物我跟崇善寺的和尚起了争执,有可能我也会死在这里……”

“这是什么世道,真是人心不古,大明烂透了……”

“明天一早就出发,你听清楚了吗?”那个人自言自语,最后说。

我木然地点点头,转身走了。

回到租住的地方,我赶紧找同伴去。

刚才走得急,我竟然忘了问那个人有多少行李了,如果东西又多又重,我这小身板可经不起折腾。为了多挣点酬劳,我决定找只找一个伴。

时逢乱世,生计难觅,各路车夫听说我接了一个单子,而且在召同伴,纷纷跑来自荐。最终我选了一个比我还瘦小的伴,因为我不想被同伴的风头压下去。其实我的做法是愚蠢的,介绍费我是固定要抽,找个大力士自己不就可以省点力气吗?一激动就会乱节奏,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选的那个同伴叫老卢,本地人,擅长讨价还价。

果不其然,老卢问我的第一句话是:“你们谈好酬劳了吗?”

我摇摇头。

“谢天谢地!”老卢说,“不然神仙也挽不回损失。”

“什么损失?”我问。

“当然是路费啊。”老卢说,“这样的鬼天气出门干苦力,不该多拿点钱吗?”

我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你不懂行不要紧,到时价格我来谈,你别乱插嘴!”老卢说。

就这样,第二天我和老卢都没有前去赴约。捱到中午,我屁股像长了疮,实在坐不住了,又去约老卢。

“你猴急什么?这种下雨天能出门吗?”老卢不满道。

“可我答应了人家。”我说。

“那又如何?给十倍的钱我都不去。”老卢说。

“万一别人抢走了单子呢?”我说,其实我是怕那个人怪罪。

“你想太多,除非真的揭不开锅,否则谁会接这样的活。”

“你不去我自己去。”我说。

“站住,你就这么糟践自己?”老卢骂道。

“我……”

“你信不信?明天我们的价格至少能翻三倍。”老卢坏笑道。

“如果没有呢?”我反问。

“我的酬金全部给你!”老卢拍拍胸脯。

我没再说下去,心想这世道人心真是烂透了,就像眼前连续下了多日冬雨的天空。

次日一大早,即大明崇祯十年十二月十九日清晨,我和老卢来到前天跟那个人会合的地点,果然见到那个人跟他的仆人。

接下来的洽谈,一切由老卢代言,我从始至终像个哑巴,仿佛老卢找到了一单活,找我帮工。老卢果然厉害,拿到了一个比较高的酬劳。那个人尽管骂骂咧咧,最终还是支付了。

从他们的交谈中,我默默记住那个人叫徐霞客,仆人姓顾。他们随身的行李不是很多,除了一些衣服,还有几本经书。

哦,对了,他们还有一个陶罐,徐霞客一路上小心翼翼呵护,好像里面藏着什么大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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