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我叫盼儿。
五岁那年我被亲生父母扔给了同村精神不好的瘸腿婶子。
那时我才知道，我叫盼儿，是盼望儿子的盼儿。
为了将我留在深山换彩礼给弟弟盖房。
他们拦住了即将参加高考的我。
可他们不知道，弟弟确实是我盼来的。
这一次他们真的要遭殃了。
1.
【瘸子配瘸子，快看！那里有两个又脏又臭的瘸子！】
我和妈妈出门捡垃圾的时候，村里的小孩就跟在后面大声地嘲笑我们。
他们朝我吐口水。
因为行动不便，他们还会用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套住我和妈妈的脑袋。
然后围着我们大声叫喊：【孙瘸子的头，像皮球，我一踢踢到南天楼！】
【五颜六色的大皮球，看我一脚踢爆你们的头！】
妈妈精神不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所以每次都只是傻乎乎站在那里任他们嘲笑。
一边笑，一边宝贝似地翻腾着别人家门口的垃圾桶。
可哪怕这样，我们的生活依旧不好。
乡下人节俭惯了，有什么东西总是用到不能用了才会扔掉。
所以大部分的时间我和妈妈总是捡不到什么好东西的。
捡不到垃圾，我只能去求助我的亲生父母。
正午的太阳明晃晃的照在头上，我拖着空荡的尿素袋跪在院子门前磕头。
求求你们给我几个瓶子吧。
只要五个瓶子，就能为我和妈妈换来一个馒头。
院子的厨房里传来了久违的红糖的味道。
依稀记得在我没被送走之前，那时生母还在怀孕，奶奶煮了一大锅红糖鸡蛋。
我闻着香味凑上前去，却被生母一巴掌扇到了一边。
【把你弟弟盼来了，这些东西就没你的份了！】
生母眼神凶狠。
奶奶扯着我的耳朵把我扔进院子：【不值钱的赔钱货，吃了我七八年的鸡蛋才把我大孙子盼来。】
【我呸！赔钱玩意！】
从那以后我知道了一件事情。
我叫盼儿，是盼望儿子的盼儿。
【大中午的嚷嚷什么呢？不知道我们阳阳正睡午觉呢？】
生母剥着鸡蛋走出院子。
【妈妈！给我几个空瓶子吧！！只要几个就好！】
我急忙上去抱着她的大腿，哭着乞求。
【谁是你妈妈？孙瘸子才是你妈妈！我们阳阳可是独生子！】
生母翻了个白眼，手里的鸡蛋壳零零散散撒了我一身。
【妈……阿姨……求求你给我几个瓶子吧！几个就好！！求求你了！我给你磕头了！！】
我把头撞在地上，磕得砰砰响。
【阿姨……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我还在磕头，原来人在绝望时身体上的窘迫是远超心理的伤痛的。
【门口干嘛呢？都把我大孙子吵醒了！】
【哪个有娘生没娘养的龟孙在我们家门口嚷嚷？】
奶奶不耐烦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或许是水泥地上留下了我深深浅浅的血迹，又或许是奶奶的那句【有娘生没娘养】刺激到了生母。
但最终原因一定是屋里的弟弟被我吵醒了。
她不耐烦的去厨房挑了几个瓶子，随手扔到了我的身上。
我用身上的外套包住瓶子，一步一步离开这里，朝我现在的家走去。
没走多远身后传来奶奶的叫骂：
【我就说没根的东西养不熟吧，从我们这里要了瓶子，上赶着去孝敬人家亲妈呢！】
2.
我几乎是哭着跑回去的。
早知这样，我就不【盼】弟弟来了。
刚被送到孙瘸子家时，我很害怕。
心理的不安与双腿的疼痛让我日日夜夜的哭闹。
我摔断腿后，从前家里的大黄狗在一个雨天衔来了两株草药。
上天怜我，给了我能和动物交流本事。
由于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我的膝盖大面积地溃烂。
两株草药根本无法救急。
大黄急得呜呜叫，告诉我后山的一块空地上满是这样的草药。
它能救我的命。
但我根本无法下地行走，更别说上山采药了。
村里人都知道孙瘸子是个疯癫的，大黄也知道。
所以一只八九岁的老狗一次又一次冲进雨夜，有时衔两株，有时衔三株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一直到了后半夜，孙瘸子可能觉得这是一场游戏，乐乐呵呵的拍着手，参与了其中。
只是当时我烧得模糊，忽略了黑夜中那一声轻微的叹息。
我一病就是三天。
在这三天里，没有人知道一个瘸了腿的疯癫女人和一只黄狗是怎么把我从阎王爷的手里抢回来的。
但从那以后，在我心里就只有孙瘸子一个妈妈了。
3.
傻子妈妈其实不傻，这一点我是后来才意识到的。
村里来了个女老师。
长得好看，穿的也时髦。
那段时间妈妈天天带我去她们家门口捡垃圾。
久而久之女老师注意到了我，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她不仅长得美，人也是菩萨心肠。
也是因为她的缘故，我在十岁那年第一次进入学堂，成为了一年级的旁听生。
可我满脑子都是捡垃圾。
下了课我会去偷偷摸摸的去老师办公室里收垃圾。
班里的同学给我起名为【垃圾大王】，还会把吃剩的垃圾皮直接扔在我的身上。
我求之不得。
和一年级紧挨着的，是学前班。
我的亲弟弟小阳领着几个小孩像小霸王一样从后门溜了进来。
【李阳，你怎么不和你的瘸子姐姐一块捡垃圾啊？】
【你看她身上臭的，这得一个月没洗澡吧？】
【你不刚喝完一瓶汽水？快把瓶子给你姐啊！】
李婶家的二胖粗着嗓子，在门口大声嚷嚷。
【小阳！别听！】我下意识的想捂住小阳的耳朵。
但小阳似乎生气了，满脸通红的和二胖对骂。
我记得我的口袋里有小阳最爱吃的东西，吃了这个小阳肯定就不生气了！
我在口袋里摸了好久，终于摸出了一个鸡蛋，这是菩萨老师早晨送给我的，我一直没舍得吃。
【小白……小阳！吃鸡蛋！】
我把在手里捂热的鸡蛋递给他。
当小阳还是小白时，最喜欢吃鸡蛋了。
小白是大黄狗的一只狗崽子。
因为偷吃掉在地上的红糖鸡蛋，被我爸活活打死。
我可怜它，于是在它咽气之前对它说：【来我家吧，做我的弟弟，这样就有数不清的红糖鸡蛋吃了。】
就这样，我把小白【盼】到了妈妈的肚子里。
【拿开你的臭手，谁稀罕你的破鸡蛋？臭瘸子离我远点！】
五岁多的小孩，吃得很是敦实。
他瞪着眼睛把我往地上一推，我半天都没坐起来。
递给他的鸡蛋也被他扔砸地上踩了踩。
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向乖巧的小白变成了小阳以后就不喜欢我了。
别踩！
我伸手过去想拦住他。
妈妈还没吃过鸡蛋！
可下一秒我的手就和地下的蛋白，蛋壳一起，被小阳踩在了脚下。
4.
【干什么呢？】李老师一脸严肃地走进班里。
原本闹哄哄的班级一下子安静如斯。
【老师，乞丐不配在我们学校读书！】
【就是！她身上太臭了！我都学不下去！】
【就是老师！她还喜欢捡垃圾！她不配呆在这里！】
小阳带头，几个学前班的同学连同我们班的同学一起七嘴八舌的开始告状。
【都回到座位上去，李阳，你过来和李盼儿同学道歉！】李老师声色俱厉。
【我才不和捡垃圾的臭瘸子道歉呢！奶奶说了她是养不熟的赔钱货！】
说完小阳转身就跑。
村里的孩子野惯了，李老师也只能任他跑出去，然后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光看着我。
我还以为是自己身上的臭味太过于明显，只能怯懦的站在一旁伸出胳膊闻了闻自己的衣袖。
我臭吗？明明上学前特意从河边打了一盆清水洗脸。
我还把自己舍不得吃的鸡蛋分给了小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5.
夜晚，我和妈妈躺在家里唯一的破床上。
睡前，我特意接了盆水，用布擦了擦身子。
上床以后，我还是蜷缩着身子，生怕自己身上的臭味会熏到妈妈。
【盼儿。】
黑夜里，身边传来了一道温柔的声音。
难道……
【盼儿，今天的事我都知道了。】
我猛的一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
窗外的月光透过破窗照在妈妈的脸上，那是我和她相处五年以来，从未见过的清澈的目光。
【盼儿，妈妈送你去读书，不是为了让你去班里捡垃圾，是让你通过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
【想吃肉吗？想吃鸡蛋吗？那就好好读书，等考上学大想吃什么买什么！】
这还是我的傻妈妈吗？
我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一些事情。
妈妈叫孙文芳，是一个有着中专学历的小镇女人。
后来她嫁给了前夫，一连生了两个女儿，两个女儿都被婆婆活生生地摔死。
妈妈疯了，那家人把她赶了出去，后来辗转来到了我们村。
她时而疯时而清醒，一个无依无靠的柔弱女人在【吃人】一样的村子里怎么保护自己？
只有装疯卖傻。
直到后来遇见了我，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但为了保护自己和我，妈妈勒令我不准把今晚的事情说出去。
今晚妈妈的话，和放学时李老师对我说的话一模一样。
从这以后，我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
我再也不会在课堂上捡垃圾，而是抱着李老师给我找来的旧课本用功读书。
白天上课，晚上妈妈会在被窝里偷偷给我补习。
不到半个学期，我就学完了一二年级的知识，直接来到了三年级。
6.
转眼间到了暑假。
放假以后，大黄经常跑出来【看我】。
妈妈在村里捡垃圾，我在小河边洗衣服。
从前的邻居李婶子和生母结伴也在河边洗衣服，一看见她俩，大黄一溜烟儿的跑的没影。
【哎呦，盼儿都这么大了，要是没出那档子事的话这不也能帮家里干活了？】
李婶子一边说着，一边斜眼看着生母，话里话外意有所指。
【盼儿过来，让婶子好好看看你！】
【白白净净的，那傻瘸子把你把你养的还挺好？你要是投生在我们家啊，也不至于被人送出去。】
生母脸色一变，张嘴就要骂人。
【生在你们家？你们家已经有两个瘸子了，再来一个你们家那口子能饶了你？】
【就二胖那成绩，以后能有阳阳出息？】
【我命好，遭了一回罪就把阳阳盼来了，你呢？】
一提起阳阳，生母哪怕是在河边洗衣服也都是硬着脖子扬着头的。
李婶子有两个女儿，两个都是瘸腿的姑娘。
当初【残疾证】这事儿就是她告诉奶奶的。
只不过李婶子这几年一直都在巴结生母那家人，怎么今天火药味这么浓了？
眼看着两人有吵起来的趋势，我抱着衣服就想赶紧回家。
【你过来把这些衣服给我洗了。】
在李婶子的提醒下，她好像突然记起了我这个被她扔掉的女儿。
【你不是我妈妈，我不给你洗衣服！】
认真上学之后，我的是非观被逐步培养了起来，面对这个生而不养的女人，我实在是没什么好脸色。
【就是盼儿！不给她洗！她还真以为自己家和以前一样呢！】
【当初说好的我给你生儿子的秘方，然后你们家那口子领着我们一块上山采灵芝，现在呢？灵芝呢？】
李婶子叉着腰，破口大骂！
【山上的灵芝都不够我们采的，想挣钱有本事自己去啊！】
生母不甘示弱，大嗓门的吼着。
趁着两人吵架的功夫，我抱着衣服赶紧回了趟家。
对啊！灵芝！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7.
以前那家人生活得之所以不错，是因为每次干活时他们都带着我。
因为能和动物沟通，所以每次上山我都会偷偷带点吃食投喂它们。
时间久了它们就会告诉我大灵芝的位置。
现在我不在身边，没了指路的他们自然是采不到又大又好的灵芝。
我赶紧跑回家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妈妈！
趁着这个假期，我可以和妈妈一起上山采灵芝啊！
灵芝可比垃圾赚钱多了！
说干就干，为了掩人耳目，每次我和妈妈都是半夜出发，然后赶在天亮之前下山回家。
大黄狗给我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它的几个【狗友】说东边早市经常有人买灵芝，让我和妈妈过去试试运气。
凌晨出发，抵达早市。
有了山上猴子们的帮助，我和妈妈踩的灵芝又大又好。
第一次摆摊就赚到了五百块钱！
我看着手里大红色的钞票。
一顿馒头，两顿馒头……这些钱足够我和妈妈吃上一个月的馒头了！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因为忙着采灵芝，我和妈妈已经很久没去村里捡垃圾了。
大概李婶子的话有些刺激到了生母，有好几次下山时她就在我和妈妈的破屋前转悠。
有一天，我们从集市上回来时还是被人撞见了。
镇上的工地完工，村里几个打工的男人在镇里喝完酒，醉醺醺的往家里赶。
因为采不到灵芝，我生父和李婶子的男人刘建工也去了工地。
眼下，我和妈妈在村口的河边迎面撞上他们撒尿。
【哟，娘们！】
刘建工裤腰带还没提，两眼放光的看着妈妈。
【孙瘸子这样的你也看得上？】
另一个醉醺醺的男人调笑道。
我和妈妈加快脚步企图远离这片是非之地。
还没走上几步，刘建工一个窜步来到了妈妈面前上下其手。
妈妈只能傻笑着，硬着头皮继续装傻子。
【这傻娘们领着你们家瘸子干嘛去了？】
因为我的缘故，另一个男人戳着生父的脊梁骨问道。
【我家就没有不带把的！】生父两眼一瞪，推了那人一把。
刘建工还在脱着妈妈的衣服，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旁边的我也没能幸免。
【你别过来！】我一边后退，一边捡起路旁的石头就往他身上砸。
【没皮的小贱种！老子这是看得起你！】
刘建工有些急眼，抬手给了我和妈妈一人一耳光。
妈妈这时也顾不得装傻了，哭喊着抱着我，用瘦弱的身躯替我挡巴掌。
此刻我多么希望村口那几只野狗在这里！
我叫喊的声音太大，旁边的几个男人有些着急。
【草你妈！你小点声！真想把你婆娘引过来？】
【疯瘸子你也看得上？你他妈的属狗的吧！】
我无助的哭喊着，刘建工的手也被我咬破了。
这时候大黄从村口冲了出来，连带着生母和李婶子。
大黄一口咬住刘建工的小腿，把他咬的滋哇乱叫，手上也松开了我和妈妈。
【我操你奶奶的刘建工！你臭不要脸！！我在家给你生儿子，你就这样对我是吧？】
【还有你这个小贱人，知道这是谁男人吗？】
李婶子疯一样地冲了过来。
可她不敢动他男人，只能一巴掌一巴掌的打我和妈妈的身上。
【不中用的东西，白白生了两个赔钱货！】刘建工骂红了眼。
【刘建工你不是人！！我当初跟你的时候你怎么说的？】
【哎呦，我不活了……我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啊！】李婶子跪坐在地上哭喊。
【两个有娘生没娘养的贱种！】哭完，她又朝我们啐了口唾沫。
我和妈妈衣不蔽体的躺在路边，紧紧的抱住对方，大黄狗围在我们身边，呲牙咧嘴。
【养不熟的畜生，咬谁呢？】
【操你妈的家里一个两个的全是赔钱货！】
生父的脸色也不好，尤其是在看到大黄狗出来以后，他更是一脚踹了上去。
【散了吧散了吧！一会村长该来了！】
叫骂声，劝架声，女人的哭喊声，男人不耐烦的回答声最终消失在了清晨的大雾里。
只留下两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女人互相搀扶。
回到家以后，妈妈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解开了我盘着的头发。
因为在一群乌黑的发丝中央有三张百元大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