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冥币怎么卖?”
“要多少?”
“如果价钱合适,就多买点。人活着没钱花,死后还能差钱?”
“话糟理不糟。”我笑着从马凳站起来,迎了上去,看见来客是一名中年男子。
“客官远道而来?”我问。
“你是女掌柜?”他问。
我们几乎异口同声。我笑而不语。
“这一路上我看见不少女掌柜,有点纳闷,你们的男人都干嘛去了?”
“别奇怪,你有空去乡村圩市走一走,满大街都是摆摊的女人。如果运气好,走在田野上还会看到女人耕田犁地。”
他有点不可思议:“你们的男人呢?我在太平州一带也见过干苦力的女人,男人倒是很轻松。”
“那些爷们是不是穿着拖鞋,闲坐在那里抠脚,什么事都不干?”我漫不经心道。我的丈夫原本是个茶商,去年亏了本,如今躺平在家带娃。对于男人,我算是死了心。
“嘿嘿,太贴切了,广西的女人可真能干!”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苦笑,报给他一个最低价。
他抓过十几沓冥币:“再来一只竹筐装好,静闻,到那边可别再勒裤腰带过日子了。”
“冒昧问一句,逝者是你什么人?”
“一个朋友。殇于城外的崇善寺,已经两个多月了。”
“出家人?”我有点惊讶。
“是个和尚,先前将他寄在寺院里养病,不料没挺住。我们一起从南直隶过来的,结果我半路抛下他了。身为朋友,我有愧于他。”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生死的事,我看得开,说不定哪天我两腿一蹬也去了。这世道,遇盗贼可以死,坠崖可以死,饥饿可以死,谁知道呢。”
“路途如此险恶?敢问客官是做哪行的?”
“游山玩水,写写日记。”
“头一回听说这样的差事。”
“不是公差,是自掏腰包的,想做什么没人拦得了。”
“老婆孩子咋办?”
“都留在江阴老家,他们有自己的生计。”
“不要点檀香和蜡烛吗?”我提醒。
“看我焦头烂额的的,再来一摞檀香和六根蜡烛。”他揉了揉眼睛,我才注意到他双眼通红,像渴睡已久。
我把东西都装进箩筐,递给他。
他接过竹筐,环视了一眼店铺,目光停留在一只饭罐上。
“罐子多少钱一只?”
“做饭用的?”
“是啊,出门在外,锅碗瓢盆都得自备。眼下我的寄身之所没锅。”
“十贯吧,便宜给你了。”
“掌柜好说话,怪不得开这么大的店。”
我笑了笑。
“鱼饭吃过吗?罐子合适做煲饭。对了,你们这都有什么鱼?”
“最常见的有边鱼,大的四五斤,小的两三斤。你不妨早起去江边候着渔夫,赶个新鲜。”
“鲫鱼呢?”
“鲫鱼最大不过三寸,刺又多,煮汤倒不错。客官打算长住南宁?”
他摇头:“前路长着呢,还要去云贵川。这件事办完就走了,脚步根本停不下来。”
“你都去了哪些地方?”
“差不多半个大明了,从南到北。”
“啊?!”我有点不可思议。
“余生真想走遍大明江山,假如死太早就可惜了。”
“你信命吗?”我问。
“不信。”他斩钉截铁。
“命都不信了,还信什么邪?”
“说得好!掌柜,你一般怎么解决纷争?”
“我?一哭二闹三上吊,女人不都是这些把戏吗?”
他笑了笑:“实不相瞒,我的和尚朋友走后,崇善寺的僧人扣下他的遗物,至今不愿归还。”
“有这样的事?出家人不都是慈悲为怀吗?”
“也有例外的,只怪我遇人不淑。”
“硬抢?”
“我手无缚鸡之力,打得过那些脑满肠肥的恶僧吗?”
“智取。”
“智慧有时在蛮力面前不堪一击,现在连唯一的证人也不愿出面,他们早就蛇鼠一窝。”他愤愤不平。
“那就报官吧。”
“正有此意,可惜我很少跟官老爷打交道。”
“写诉状你总会吧?把是非曲直罗列出来,就像账单。”
“嗯,写几个字还难不倒徐某。”
“知道南宁府衙怎么走吗?”
“边寻找边问路吧,南宁城又不算大,就怕官老爷也不理会。唉,我就是缺少跟官员打交道的经验。”他有点手足无措。
“总要试了才知道,当官的应该是为民做主的。”
“希望如此吧。对了掌柜,去云贵可有捷径?静闻恐怕等不住了,他生前念念不忘云南鸡足山,早点去也好。”
“想早点到达,那就跟商队同行。”
“我问过一名姓熊的中介,可惜他们暂时还没有货发。”
“等等吧,这种事谁也说不清。只是你若跟他们同行,岂不是错过很多风景?”
“怎么说?”
“商队走大路,观光走小路。不是吗?”
“有道理,静闻啊,看来还得委屈你再跟我走山路了。”
由于聊天投机,我从柜台下面抓了三个柑果给他。“看你也口渴了,尝尝。”
“橘子?”他惊呼,“我在向武州吃过,很香很甜。”
“柑跟橘很像,却不是同一种果。”
“嗯,味道也差不多,我这外来人傻傻分不清了。”
“论物阜民丰,广西不比南直隶,各种野果却是应有尽有。”
“这倒是大实话,这一路上我见识了不少。”
“行走山间时,你不妨一路玩一路吃。”
“好主意。”
“客官,南宁城都游遍了?”
“当然。”
“城外呢?”
“也去了,”他掏出一摞纸,“都记在里头,这可是我的命根子啊,千金难买。”
“小说?诗词?”
“都不是,是游记。”
可惜我目不识丁,不然真想拿过来翻阅。
“掌柜可读过书?”
我摇摇头:“家里兄弟姐妹多,又穷,我是老大,都供那几个小的了。奈何他们也不中用,姓名都写不好。”
“那你怎么做的买卖?”
“靠嘴巴,至于银子,见多了自然认得。”
“如果你是一个男人,肯定能做一番大事,可惜了。”
“可惜什么?”我说,“人一辈子吃吃喝喝就过去了,谁一辈子不都是在找吃吃喝喝。”
那是一个下雨天,顾客稀拉,我们得以聊了很久。因为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而我天生喜欢听故事。
他走了以后,我陷入莫名的惆怅中。我突然羡慕起他所做的事来,我历来向往远方,现实却把我困在这间小店,几十年如一日。当然,也仅仅是羡慕而已,就算是男人,又有几人能像他那样,为了兴趣和志向不管不顾?何况我是一名弱女子。
他走了,雨一直下,我还守着那间小店,每天依然跟不同的人打交道,说不同的话,却再也找不到当天的谈兴和乐趣,因为顾客连讨价还价都离不开柴米油盐,丝毫没有诗与远方。
时隔多年我仍清楚地记得,那是明朝崇祯十年十二月十三日。
我姓马,在南宁城沙街经营死人用品店多年,因伶牙俐齿,人称“马掌柜”。我自诩阅人无数,一眼就看出他是异乡人。其实,想做好做生意,一问一答、一买一卖依然不够,中间还有很多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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