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故事：孤勇者

1

1894年7月，闽粤南澳镇总兵刘永福接到朝廷帮办台湾军务大臣的任命时，心里隐隐不安。

经过几番裁减，曾经兵多将广的黑旗军只剩下300人，跟当年在广西归顺州“边城立帜”时人数相当。30年过去，他比以前老了，身份也不同了，即将前往捍卫的地方是孤悬海外的台湾。

“区区三百将士，能守住台湾吗？”刘永福从来没有这么心虚过。

那天午后，他心事重重地迈出军营，前往海边溜达。这是他近来养成的习惯，看着潮起潮落，烦闷和焦虑会得到释放。

海面波浪滔天，涛声隆隆。附近有几艘渔船，渔人星星点点。目睹此景，刘永福的心里泛起一股莫名的悲凉。

在海峡的另一侧，日本人早就对台湾虎视眈眈。显然，清政府已察觉到日本人的野心，才将身经百战的刘永福调往台湾加强防务。

刘永福觉得，朝廷之所以选中自己，一来是自己确实在抗法时屡立战功，二来可能是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既然是秘密，就不可能完全参透。

身为一名久经沙场的老将，刘永福当然不怕死。身为一名军人，他更明白保家卫国，责无旁贷的道理。

不知不觉间，刘永福已来到海边，哗啦啦的海水没过他的双脚。他伫立沙滩，极目远眺，却看不到海的对面是什么风景。

不远处有个人在钓鱼，蹲在那里半天了，一动也不动。

刘永福好奇心萌生，靠了过去，想看他收获如何。

2

这是一个六十岁出头的老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

刘永福走到他身后，看了看鱼篓，空空如也，心中又泛起几分悲凉。

“老人家来海边钓鱼，估计是被没米下锅给逼的吧。”他想。

“鱼啊鱼，有意请上钩，无意请绕道。”老人喃喃自语。

刘永福听了，说：“老人家，别人下海都是撒网捕鱼，你却钓鱼，如何收获？”

老人转头看了刘永福一眼，笑道：“所以我才说有意请上钩，无意请绕道嘛。”

四目相对时，刘永福颤抖了一下。原以为那是一双饥寒交迫的浑浊眼睛，没想到却异常明亮，足以洞穿人心。

“你真豁达！看来钓鱼不过是放松心情。”刘永福说。

“非也，非也。”老人说，“有鱼则尝鲜，无鱼则吃素。身为山野莽夫，自当宠辱不惊。”

刘永福见对方谈吐不凡，道：“如此闲情逸致，真羡慕！”说罢眯着眼继续远眺。

老人盯着海面，道：“莫非大人是来看风景的？眼前残阳似血，不是好时候啊。”

刘永福抬头看天，才发现黄昏将至。大海依然波涛汹涌，心里的郁闷却没能排遣一二。

老人看见刘永福心事重重，便低低地哼起了小调——

龙王请我下东海，

我嫌路途太遥迢。

妈祖邀我赴台湾，

我嫌水深浪又阔。

人间权贵如浮云，

水边垂钓赛神仙。

刘永福听出小调里的意思，又想起自己的处境，仰天长叹。

“大人可有什么心事？”

刘永福指着海的另一边，说：“不日我将赴台。”

“经商？”

刘永福摇摇头。

“做官？”

“卫国！”刘永福说，“实不相瞒，我如今是台湾帮办军务大臣。”

“哦。”老人听了，并不惊讶，淡淡道，“当前朝廷与日本人正在辽东激战，大人此去台湾，任重道远啊！”

“保卫国土，人人有责。何况我是一个兵！”刘永福慷慨激昂道。

老人起身，拱手道：“大人好气魄！却不知出征在即，为何心事重重？”

刘永福：“前程未卜，恐负重托！”

“怎么说？”

“10年间，我的黑旗军从3000人被裁减到300人。来日我赴台，谁将与我并肩作战，抵御强敌？”

“自然是台民。”老人说。

“台民？”刘永福说，“我们即将面对的可是一群拥有坚船利炮的日本军队。”

“大人在越南曾经击败过法国人，何惧之有？”老人说，“打仗除了靠先进的武器装备，人心也很重要。”

刘永福听了，更加确信老人不是等闲之辈。

“您认识我？”

“在这海岛上，除了总兵大人，应该没谁有这等气势了。”

刘永福苦笑：“可惜我这总兵大人名不副实啊！”

“大人就是那面旗帜，只要你还在，黑旗军就在。”

刘永福听了，怔在原地。这句话他多年前说过，没想到今天却要别人来提醒。

3

老人见刘永福不说话，又问：“大人可认得现任台湾大员？”

“邵友濂？唐景崧？”

“不管是谁，若想成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刘永福感叹：“我跟邵友濂不熟。至于唐景崧嘛，当年在越南抗法时，我们有过交情，他曾任黑旗军军师。可惜，后来我们疏远了。”

“唐景崧如今是朝廷红人，台湾的未来会掌控在他手中。你赴台是协助他保台，并非作对，有何可担忧？”

刘永福说今时不同往日，以前黑旗军在越南纵横驰骋，唐景崧赴越是为了游说他内附抗法。现在唐景崧是朝廷大员，物非人非。

老人点点头，放下鱼竿，与刘永福聊天。

“敢问老人家，若想永固台湾，有何计策？”

老人伸出三根手指：“鄙人愚见，三条对策，缺一不可。”

“哪三条？”

“台民团结，此其一也；大人坚定，此其二也。”老人说，“至于其三，恐非大人能决定的。”

刘永福立即追问是什么。

“这跟辽东半岛的战局密切相关。大清若胜了，台湾必保；大清若败了，台湾难保。”

刘永福听了，眉头紧皱，拱手道：“还请老先生多多指教。”

“请教不敢当。”老人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老人家，你说唐景崧可靠吗？”

“唐景崧的所作所为，受制于朝廷。朝廷让他进则进，退则退！”

刘永福紧攥拳头，远眺海峡对岸发誓：“刘某赴台，誓不与倭寇共生！”

“大人英雄气概，可歌可泣。”渔翁感叹，“生于当世，但尽人事，莫问前程吧。”

刘永福听了，热血澎湃，抿了抿嘴道：“老人家深有远见，可否随我入军中当参谋？”

老人摆手道：“大人说笑了，老朽难堪重任啊。惟愿大人与台民齐心协力，抵御强敌，守住宝岛。”说罢拿起钓竿，一路哼着小调离去了——

龙王请我下东海，

我嫌路途太遥迢。

妈祖邀我赴台湾，

我嫌水深浪又阔。

人间权贵如浮云，

水边垂钓赛神仙。

看着老人背影远去，刘永福怔在原地。回到军营，刘永福决定让刘成良走一趟安南。

4

时隔十年后，刘成良再次踏上了安南北部的土地。

这是云南河口附近的一座山寨，已是夏末，天气依然酷热。看着熟悉的山水草木，耳边回响昔日的厮杀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刘成良两眼不禁有点湿润。

“嘿嘿！少将军，别来无恙！”

刘成良闻声，回过头，看见三个人。仔细一瞧，原来是黄俊芳、谢炳安和陆东环。他们曾经都是黑旗军的小头领。

“咦？你们怎么来了？” 故人久别重逢，刘成良心里涌起一股暖意，兴奋道，“多年不见，大家都还好吧？”

谢炳安：“嘿嘿！这可是我们的地盘，只要有风吹草动，就瞒不过我们的眼睛。”

黄俊芳举目四望，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去再聊。”说罢领着刘成良闪进山寨。

陆东环吩咐岗哨注意周围动静，以防法国人靠近。

四人进寨，围桌而坐。

谢炳安：“成良此次前来，想必不是故地重游这么简单吧？”

刘成良：“实不相瞒，我是搬救兵来了。”接着，将清政府任命刘永福为台湾军务帮办，黑旗军准备赴台防御日军的事说了出来。

三人听了，面面相觑。

陆东环：“成良，刘将军身边还有多少黑旗将士？”

“不多了。” 刘成良苦笑。

谢炳安：“不多了？到底是多少？”

刘成良迟疑着，没开口。他怕说出来，会打击他们的士气。

黄俊芳急了，说：“少将军，如果你还把我们当成出生入死的兄弟，就说实话吧！”

“300名，老弱残兵。”刘成良说，长叹了一口气。

“什么？！”陆东环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嚷道，“他奶奶的，清廷下手也太狠了。想想十年前，刘将军可是带着3000名将士回关内。”

谢炳安：“成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成良：“别提了，3000名黑旗将士刚入关，清政府就下令裁减1000多人。随后，云南不愿黑旗军驻扎，广西也推三推四。几经辗转，最后由广东接纳，又被裁减了1000多人。等到义父出任广东南澳镇总兵时，身边只剩下300号人了。”

陆东环：“清廷对黑旗军背信弃义惯了。当年刘将军想回关内，我是极力反对的！”

刘成良不说话。

谢炳安：“话也不能这么说，当日刘将军回国，也是为大局着想。”

黄俊芳：“炳安所言极是。如果刘将军还在关外，清军和法军势必不肯善罢，假如前后夹击，我们可能活不到今日。”

陆东环：“就算战死，也比窝囊活着强！”

刘成良：“不说以前了。如今大家靠什么过活？”

黄俊芳：“如今的越南，法国人说了算。我们隐姓埋名，埋头种地，自给自足。只要不闹事，法国人也懒得得过问。”

谢炳安：“想当年法国人怕我们，越南人怕我们，如今我们只是平头百姓了。”

刘成良点点头：“这寨子还有多少黑旗弟兄？”

陆东环：“五六百人吧，不过久疏战训，上阵杀敌是勉为其难了。”

刘成良：“其他人呢？”

谢炳安：“刘将军走后，大伙就散了。我们三个意气相投，总算还没散。”

刘成良：“言归正传，大家想回关内吗？”

黄俊芳、谢炳安和陆东环面面相觑，不置可否。

黄俊芳：“出关差不多二十年，如今回去，故乡变他乡，还习惯吗？”

陆东环：“成良，你说刘将军此去台湾，是福还是祸？”

谢炳安：“听说清廷和日本正在辽东激战，战况如何？”

刘成良一下子被三个问题噎住，含糊道：“战况对大清不利。刘将军如今是清廷官员，很多事情也身不由己。”

陆东环：“成良，刘将军是性情中人，你要多提醒他，让他别太轻信清政府！”

谢炳安：“刘将军骁勇善战不假，以我对他的了解，如果一件事做不了主，他也会一筹莫展。”

黄俊芳：“成良，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刘将军此去台湾，我总感觉凶多吉少。”

刘成良被轮番轰炸，有点恼了，起身道：“你们就直说了吧，还愿意跟我回国参战吗？”

黄俊芳、谢炳安和陆东环面面相觑，不置可否。

最后，陆东环说：“这样吧，让成良先好好休息一个晚上。回头我们召集大伙商量一下。”

刘成良也不勉强他们，仰头喝了几口闷酒，就上床躺下了。

5

夜深人静，蚊虫蛮缠，刘成良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起身驱蚊时，透过茅屋的窗子望月，发现已不是当年月。

动身来安南前，刘永福兴冲冲找到刘成良，说：“此事若办成了，我们去台湾就不愁了。”

自从当上南澳镇总兵，刘永福好像一只被拔了牙的猛虎，一直闷闷不乐。刘成良难得见义父如此兴奋，满口应承：“义父想要什么？不管上天入地，成良一定想方设法弄到！”

刘永福笑道：“此事不用上天入地，可想办成，却也不易。”

刘成良急了，说：“义父，您到底要我干什么？”

刘永福：“你替我跑一趟安南。”

“安南？”刘成良不解道。

“没错！我要你去搬救兵！”

刘成良：“明白了，我们当年回国时，还有数千名黑旗将士流落安南。”

刘永福点点头：“说到上阵杀敌，我还是相信黑旗旧部。只是……”

刘成良：“只是什么？”

刘永福：“成良，此去安南搬救兵，恐怕你会失望而归。”

刘成良当时还不信，因为在他心里，只要刘永福振臂一呼，就会英雄云集。直到白天看了黄俊芳、谢炳安和陆东环的反应，才信以为真。

人走茶凉，物非人非。刘永福从农民起义军首领变成了大清官员，刘成良自己也位列清廷官班。而这些身在关外的农民军，谁又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呢？也许能活下来就算奇迹了。

刘成良迷迷糊糊过了一夜。次日醒来，黄俊芳、谢炳安和陆东环已备好酒菜。

三人吃饱喝足，又开始说事。

陆东环：“成良，大伙昨夜商量过了。我们一致决定，就不回关内了。”

黄俊芳：“对不住了，成良。我们已经在这里扎根落籍，很多事情变了，我们回不去了。”

谢炳安：“如果有朝一日，刘将军重新出关，我们还拥他为首，愿效犬马之劳，生死无悔！”

刘成良听了，出乎意料的平静，淡淡道：“我明白大伙的处境，这么多年来，你们在异国他乡也不容易。”

黄俊芳、谢炳安和陆东环面面相觑，异口同声说：“我们，愧对刘将军了。”

“没有这回事。”刘成良说，“就像你们说的，很多事情都变了。”

黄俊芳三人听了点点头，问他还打算前往附近村寨搬救兵吗。

刘成良摇摇头：“不去了，相信别处也跟此处差不多。老的老，走的走，如今能打仗的还有多少人呢？”

接下来，四人喝着闷酒不说话。

午饭过后，刘成良决定离开。他走出门口，惊讶地看到几百名黑旗将士不知何时已在房前列队。他们特意送行来了。

刘成良的目光扫过他们的脸庞，眼前又浮现当年并肩杀敌的情景，感到无比的遥远和陌生，心里涌起一股悲凉。

“弟兄们，大家就在此好好过活吧。请保重！”刘成良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

6

刘成良回到广东南澳，闷闷不乐了几天。他跟刘永福请罪，说自己没能完成搬救兵的任务。

“别傻了，孩子，这不是你的错。换作是我，也不会回国的。”刘永福云淡风轻道。

刘成良惊讶道：“为什么？”

“其实当年回国前，我跟他们有过一个约定。”

“什么约定？”

“我跟那些留在安南北部的黑旗将士说，三年后必回故地重聚。谁知一回国就钻进了囚笼，再也飞不了啦。”

“怪不得。”

“如今三年的约定早已过期，怎敢要求他们还一如既往地追随呢？是为父违约在先。”

刘成良点点头：“我懂了。”

“官场如战场。”刘永福说，“关外的黑旗将士不回国或许更好，他们有自己的路要走。”

刘成良张张嘴，还想说点什么，但被刘永福打断了：“我当年在关外，为了生存而战，如今为了国家而战。你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再说此去台湾，前途未卜啊！”

刘成良听了，感叹：“义父，不管别人变化多大，成良愿誓死追随您！”

“所以古人说的好啊，上阵父子兵。”

7

那天中午，刘永福又做梦了。近来，他经常梦见自己率领3000名黑旗雄兵在越南打法国人的时光。梦里，他振臂一呼，所向披靡。他笑着醒来，看见帐前冷清，才意识到现实的残酷——右营管带杨著恩已在纸桥大捷中阵亡了，前营管带黄守忠投了清军，忠心耿耿的左营管带吴凤典尚能饭否？

身为一个将军，手下没有兵是可怜的，没有战将更是可悲。

“明天再披挂出征，谁与我横刀立马？”刘永福想到这里，一声长叹。

义子刘成良听见叹息，掀开军帐，走了进来。

“义父，您又做梦了吗？”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

“唉！”刘永福感叹，“你迟早也会离我而去的。”

“成良倒想一直陪伴义父左右。”

“这哪成啊？以前我们是流寇，来去自如；现在我们是官兵，身不由己。”

“义父教训得是，成良记住了。”

“时间过得真快，在归顺州布行街上遇见你的情形仿佛还在昨日，蓦然回首才发现已过去十几年了。”

刘成良沉默地点点头。

刘永福别过脸，殷切地朝帐外看去。他在等待一个人。如果那个人真如传说的那么神，或许能给他带来些许慰藉。

“义父，想什么呢？”

“我在等一个人。”

“一个人？莫非是黑旗军故人？”

“我先卖个关子，等下你就明白了。”刘永福说着，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起来，“人应该快到了，我们去大堂候着吧！”

8

刘永福和刘成良刚来到大堂，一个卫兵便走进来报：“将军，吴彭年来了。”

刘永福：“快请！”

话音刚落，一个汉子已提步迈入大堂。

来人对着刘永福拱手：“在下吴彭年，见过刘将军！”

刘永福抬头，只见汉子身材修长，面白端庄，有点惊讶：“你就是吴彭年？”

来人点点头。

吴彭年，浙江余姚人。此前刘永福听说他文武兼备，流寓于广东顺德，便托人找他前来叙叙。

在刘永福的想象中，吴彭年应该膀大腰圆，满面胡须。现在看见真人，不禁有点失望——这样的人能打仗吗？

人既然来了，总不能马上轰走。刘永福起身道：“今天太阳不错，吴壮士，我们去训练场转转吧。如何？”

吴彭年：“客随主便。刘将军请！”

刘永福携着刘成良、吴彭年等七八人来到操练场，几百名黑旗军正喊打喊杀地操练。

靶场边，几名黑旗军士兵正在练射击。一名校卫拉满了弓，“啪”的一声过后，一箭正中靶心。

人群顿时纷纷叫好。

“嗯，不错！可现在洋人都使上火枪了，咱也不能落伍。”刘永福说，“端一支枪来，让他们也过过瘾！”

左右得令，赶紧端来一支枪。

校卫接过，瞄准，随着“砰”的一声枪响，命中九环。

“呵！黑旗军的底色还在！”刘永福大笑。

整个过程，吴彭年都是默默地看着，一言不发。

刘永福瞥了他一眼：“听说吴壮士练过，也给士兵们露一手吧。”

“在刘将军面前，晚辈岂敢班门弄斧？”

“来人，把枪给吴壮士！”刘永福不容分说。

吴彭年见推脱不得，道：“好吧，那彭年献丑了。”说罢单手举枪瞄准。

“砰砰砰”三枪过后，枪枪命中靶心。

训练场里顿时鸦雀无声。

刘永福心里一惊，道：“怎么样？你们现在还敢说自己枪打得好吗？吴壮士这才是高人不露相！以后多学着点！”

众士兵纷纷点头称是。

刘永福：“吴壮士，我算见识你的枪法了，可火枪的威力有时受制于弹药不足。弓箭虽旧，却也适合丛林作战。”

吴彭年：“实不相瞒，在下略学过弓箭。”

刘永福示意左右给吴彭年拿来一张弓。那张弓是刘永福专用的，一般人拉不动，或者拉不满。

吴彭年拿着弓箭端详，道：“好一把强弓！应该杀过不少人吧。”

刘永福笑而不语。

吴彭年弯弓搭箭，只见“嗖嗖”两声，连中靶心。不用说，又是引来喝彩声一片。

在随后的环节，吴彭年刀枪棍棒，都舞得虎虎生风。特别是比武环节，面对四五个壮汉，他居然能转眼间打翻在地。

刘永福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吴壮士，今后有什么打算？”

“居无定所，四海为家。”

“如果吴壮士不嫌弃，可到我黑旗军中来。”

“黑旗军？”吴彭年道。

“虽说今日的黑旗军跟鼎盛时期不可同日而语，但只要我还在，这面北斗七星战旗就没有倒下！”

吴彭年听了，赶紧跪下：“刘将军在上，受吴彭年一拜！”

刘永福扶他起身：“你现在是黑旗军的人了，不必多礼！”

在当晚的欢迎酒席上，《孙子兵法》《三十六计》里的兵家妙计，吴彭年张口就来。至于《三国演义》里的经典战役，他也剖析得头头是道。刘永福听得喜笑颜开。

酒席散了，总兵府里只剩下刘成良跟刘永福时，刘永福说：“成良，你觉得吴彭年如何？”

“武功高强，胸有谋略。义父看上的人不会错的。”

“这是你的心里话？”

“嗯，就是……”

“现在没外人，你尽管说。”

“黑旗军大多是两广子弟，吴彭年是浙江人，会不会有点生分？”

“那倒不会，再说现在是我们用人之际！”

“那就没事了。”

刘永福很快聘吴彭年进南澳镇总兵府办理文案，不久又任他为黑旗军营务处府经历。

9

1894年7月，甲午中日战争爆发。刘永福奉命带领黑旗军两营渡海驻防。船行海上，刘永福看着黑旗残部，百感交集。

吴彭年似乎看出刘永福的顾虑，劝慰道：“请将军放心，我们是抱了必死之心前往台湾的，日本人休想占领一寸国土！”

“吴彭年，有你真好！”刘永福感叹。

“将军知遇之恩，彭年当誓死相报！”

9月，台湾巡抚邵友濂与号称知兵的台湾布政使唐景崧不合，加上罹患疾病，朝廷将其内调。唐景崧署理台湾巡抚。

在朝鲜半岛和辽东半岛，清军节节败退，日军一路高歌猛进。

1895年3月17日，日军在刘公岛登陆，威海卫海军基地陷落，北洋舰队全军覆没。

甲午战争，清政府一败涂地，被迫派李鸿章到日本求和。

1895年4月17日，李鸿章在日本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其中一款就规定中国将台湾割让给日本。

消息传来，广大台民愤慨不已。5月25日，宣布成立台湾民主国，推选唐景崧为总统，统一指挥台湾防务。

刘永福决定去拜访这位昔日的抗法战友，动身前不禁又追忆两人在安南并肩作战的时光。

10

1884年3月，越南北部，北宁之战硝烟散尽。是役，清军兵败如山倒，法国侵略军占领了红河三角洲全部重要城市。

清廷秋后算账，撤换了以奕䜣为首的军机处。广西巡抚、清军东线总指挥徐延旭被革职拿问，押至刑部审讯，后蒙恩发往新疆军台效力，未及起行便死于狱中。广西提督黄桂兰，因治军不力在谅山军营中畏罪自杀。云贵总督岑毓英，没有接到命令就率滇军撤退，降二级留任处分。云南巡抚、滇军主将之一的唐炯，因守城不利致使山西、北宁失守，被捕入狱，判处斩监候。

这天晚上，月明星稀。唐景崧来到黑旗军帐下，说有要事跟刘永福商谈。

两人坐定，似乎都还没从战局中缓过神来，相顾无言。

最终是刘永福先挑开话题：“北宁一役，数万清军望风披靡，可耻可恨！好在做错的人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是啊，可仔细追究，黑旗军也难逃其咎。”唐景崧淡淡回应。

刘永福听了，面露不悦：“唐先生此话怎讲？”

“难道我说错了吗？”唐景崧性格耿直，直言不讳，“在法军大举北犯，北宁垂危，广西边境受到严重威胁之时，黑旗军坐视不救。”

“唐先生！”刘永福手指帐外，提高嗓音，“清军是人，黑旗军就不是人吗？想我在怀德、丹凤、山西跟法国人鏖战时，清军在哪里？”

唐景崧无言以对。他知道，刘永福在越南跟法国人苦斗20年，饱受风雨饥寒。罗池大捷，阵斩安邺；纸桥大捷，阵斩李维业；怀德、丹凤之战，黑旗军更是凭着血肉之肌和无畏精神，战胜了法国人的战舰和大炮。

1883年初，唐景崧奉命孤身抵达越南保胜，劝刘永福内附抗法，为黑旗军出谋献策，并参与指挥了纸桥大战、山西之战。“纸桥大捷”名震中外，唐景崧更是凭借此役官升四品。

可战场上哪有永远的胜利者呢？何况在人数和武器皆不如人的局面下。唐景崧见证了纸桥之战的大胜，见证了黑旗军在怀德、丹凤之战中的惨胜，也亲历了山西之战的失败和无奈。

“唐先生，你还记得山西之战吗？” 提及旧事，刘永福仍愤愤不平。

唐景崧喃喃道：“今生难忘。”

“假如当时桂军和滇军出手援助，山西未必陷落，北宁也不至于走到今天的局面。”

“是啊。”唐景崧感叹，视线越过刘永福的头顶，穿过微风掀开的门帘，思绪回到了一个月之前的战场。

1884年2月11日，法国侵略军头目孤拔率领战舰三艘、炮艇十余艘、民船四十余只，运载步兵、炮兵、海军陆战队共6000余人，分两路从河内进发。

2月13日，法国人从渴江口登陆，向山西逼近。

山西是越南北圻山西省的省城，位于河内西北百余里，是红河下游门户，也是援越滇军的前沿阵地，为双方必争之地。

丹凤之战败后，波滑所部溃不成军，无法继续作战，只得亲自跑回巴黎求援。法国政府经过一番筹划，改令孤拔率领海军进驻河内，相机进攻山西，又从柬埔寨、非洲等地调兵来援，使孤拔所部增至9000余人。

为了进攻山西，孤拔做了周密的准备。他派人查清并在地图上标记了从河内到山西的航道情况，调配了适合浅水航道的炮艇，还赶修了从河内到丹凤的简易公路，将大批军用物质经此运往丹凤储存备用。

法国人步步为营，援越滇军却对危急形势熟视无睹，不作应变准备。

当黑旗军还在怀德、丹凤抗击法军时，滇军统帅唐炯便一再强令黑旗军回师守护山西，以作滇军的前哨。可当黑旗军回顾山西时，唐炯却又强调越南政府已对法国完全屈服，唯恐法军向黑旗军兴师问罪而牵连滇军，不敢与黑旗军联合守城，借口山西难守而退驻兴化。

广西地方当局则持单纯利用观点，不顾黑旗军损失大、补充少、实力大减的困难，一味强令黑旗军独力收复河内。山西之战爆发后，数万桂军袖手旁观，按兵不动。

当时，请缨入越的唐景崧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义愤填膺，自愿协助刘永福战守。

经过四处奔走，终于争取到自带六营相机协助刘部的任命。但因受到桂军将领赵沃的刁难，最终只能带500人赴山西协守。张永清所率的三营滇军，经唐景崧再三斡旋，虽然仍留驻山西，可宣调听命于远驻兴化的大营，与黑旗军貌合神离。而黄佐炎、梁辉懿率越军2000人，驻扎南门外村中，不与黑旗军协商战守事宜。

因此，尽管当时山西一带兵数不少，防御重担仍落在黑旗军肩上。

山西的城墙分内外两层，内城墙矮小而坚，外城墙高厚但多为土墙。因城北离江只有五里，城东是法军来路，两处都被黑旗军列为防守重点。黑旗军除沿江扎竹排拦江外，又在河堤上架炮以狙击法舰。山西北门外筑木栅五重，由韩再勋率右营、胡昆山率武烈营、李应章率景字营、刘荣嵋率七星四营共计七营扼守；黄守忠率前营、吴凤典率左营守东门外；连美、朱冰清率武炜正副两营守东门口；贾文贵率景字半营、李唐一营守南门；张永清率滇军三营守西门。

与法军相比，黑旗军在人数、装备等方面都处于劣势。

2月14日上午9时，法军战舰开始炮击山西河岸的黑旗军。黑旗军沉着应战，坚伏不动。午后，法舰沿河而上，黑旗军发炮还击，将多艘法舰击伤，法舰纷纷溃逃。孤拔见势不妙，改派炮位大、射程远的战舰“闪电号”出击，黑旗军的土炮由于射程太短，无法压制对方，被法军逐个击毁，法国舰艇乘虚逼近河堤，炮轰北门。

在炮火的掩护下，法国的步兵、海军陆战队向北门发起冲锋，和守城的黑旗军各部发生激战。

刘永福、唐景崧为了援助北门守军，命令东门守军派出突击队抄袭敌后。突击队隐藏旗帜，巧妙地利用掩护物，从左侧攻击法军。后来，孤拔凭借密集的炮火支援，才压制了这支锐不可当的突击队，摆脱了被消灭的厄运。

激战到傍晚，法军才占领了沿河堤的炮垒及北门外的木栅阵地，却付出了200余名士兵和22名军官死伤的代价。

山西之战，黑旗军勇猛善战，让法军触目惊心：一名黑旗军部将被子弹射穿喉咙，倒下前仍然用枪托打碎了一个法军士兵的头骨。

当晚，热血沸腾的唐景崧曾悬重赏，命李应章、贾文贵、张永清各营招募敢死队，趁夜去夺回被法军占领的北门阵地，以解除敌人的威胁。

在夜色掩护下，敢死队冒着法军密集的射击前进，迅速攻克一处由非洲籍兵团把守的阵地，斩获两名军官及20名士兵及5名海军陆战队员。正当敢死队接近胜利时，不知夜战详情的黑旗军号手却吹响了停火号，让法军侥幸逃过了一次严厉的惩罚。

2月16日，法国人从北门河堤及西门古刹架炮向城内轰击。一时间炮声震天，砂石横飞，刘永福为避免更大伤亡，命令各营撤入城内，固守待援。只留下刘荣嵋的七星四营扼守东门，为接应援军及突围准备后路。

战斗到傍晚，黑旗军弹药几乎打光，向兴化和北宁清军求援却迟迟没有回音。这时，法军又向防守薄弱的西门发动进攻，驻守那里的张永清率三营滇军拼死抵抗，由于子弹告罄，被迫撤出战斗，西门失守。

关键时刻，南门外的越军突然改穿白衣，反向城内开炮，守军受到牵制。黑旗军勉强战斗到夜半，最终陆续从东门撤走。

2月17日清晨，法军占领了山西。

“山西之战，唐某永生难忘，亦深感敬佩！”唐景崧说，“3000名黑旗军和6000名法军血战三天，重创对手。”

“可除了唐先生，谁会在乎黑旗军流的血与泪呢？”刘永福感叹。

“我想不明白，”唐景崧说，“作为一名军人，作壁上观真的问心无愧吗？”

“这个问题，刘某回答不了。”刘永福冷笑道，“得问朝廷军机处的大员们，以及桂军和滇军的统帅。”

唐景崧听了，没搭腔，眼神躲闪。

刘永福：“唐先生，你能跟我交个底吗？”

唐景崧：“交什么底？”

“去年你孤身来越时，朝廷是如何看待刘某的？”

“这个……重要吗？现在大家的枪口都对准法国人。”

“当然重要，因为朝廷的态度决定了刘某和黑旗军的处境。”

“我说了你别难过。”唐景崧说，“朝廷知道你对付法国人有一套，将你当作抗法的先锋。”

“先锋？”刘永福冷笑，“我看是朝廷不敢跟法国人正面起冲突，就拿刘某当盾牌吧？反正刘某本来就是乱民，胜了最好，败了也无所谓？”

唐景崧：“过去的事就不提了，现在的黑旗军跟桂军、滇军一样，都是大清的抗法队伍。”

“不一样！一个是亲娘生的，一个是后娘生的。”刘永福义愤填膺。

唐景崧听出刘永福的愤怒，没再辩解。

两人沉默了一会，唐景崧喃喃道：“看来，我也得有自己的队伍了，否则报国无门，空怀捐躯志！”

刘永福听了这话，心想这个人真疯狂。唐景崧进士出身，请缨入越招安刘永福之前，不过是吏部一名候补主事。也许是任小京官18年来，郁郁不得志，将他憋坏了。

刘永福心怀同情道：“唐先生是一名书生，对黑旗军已经仁至义尽了。上阵杀敌的事，还是交给我们这些武夫吧。”

唐景崧听出刘永福话里的调侃，不服道：“唐某并非死读书之人，孙子兵法和三十六计也是略有心得。”

刘永福嗯了一声，他当然没有忘记这名书生曾经跟自己谋划纸桥大捷的往事，也没有忽视唐景崧在山西之战中的鼎力相助。但在他眼里，唐景崧终究是一名书生，纸上谈兵可以，实战未必可行。

“有朝一日，唐某也要亲率将士上阵杀敌！”

“唐先生勇气可嘉！”刘永福说，“听你的意思，莫非要自己招兵买马了？”

“法夷步步紧逼，西南边疆危急，手里没人没枪，如何抵御？”

“那太好了！希望我们日后能同舟共济，并肩作战。”

“一言为定！希望刘将军别忘了这八个字。”

“哪八个字？”

“同舟共济，并肩作战。”

刘永福盯着唐景崧，见他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也郑重地点点头。

突然，唐景崧朝帐外瞥了瞥，低声道：“刘将军，听说您在山西之战后曾责备黄守忠作战不力，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当日在山西城中，为了援助北门守军，我下令东门守军派出突击队抄袭敌后，合力歼敌。因河溪阻隔，黄守忠率部绕行远路，未能及时包抄敌人，贻误了战机。”

“黄守忠骁勇善战，投奔黑旗军后更是屡立战功，颇得人心，你何必那么较真？小心伤害兄弟感情啊。”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战场上哪有那么多借口？”

“恕唐某直言，黑旗军走到今天不容易，别伤了和气。”

“多谢唐先生好意！”刘永福道，“不过，这可是黑旗军的家事。”

唐景崧听了，侧过脸去神秘一笑。

“来人！”刘永福对着帐外的卫兵喊道，“拿酒来！”

唐景崧听了，赶忙问：“这么晚了，刘将军还有雅兴卖醉？”

“非也！”刘永福说，“是给你送行。”

“这……”

一坛酒端上桌后，刘永福一掌捅破纸盖，倒了满满六大碗。

“这第一碗酒，我敬唐先生请缨入越招安黑旗军，让3000黑旗弟兄有了安身立命的机会！”刘永福说着端起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唐景崧端起酒碗，手有点抖。他毕竟是个书生，虽然曾经在京城买过醉，可酒量终究不大。

刘永福瞟了他一眼：“我干了，你随意！”

唐景崧听了，也闭眼灌下去。酒入愁肠，脸色泛红。

“这第二碗酒，我敬唐先生曾在黑旗军中出谋划策，跟我们并肩作战！”刘永福端起酒碗，又一饮而尽。

“这……”唐景崧满面红光，舌头变大。

“我干了，你随意。”刘永福又说。

唐景崧没法推脱，只好端起酒碗陪饮，呛得眼泪直流。

“这第三碗酒，我敬唐先生明日宏图大展，前程似锦！”刘永福说着又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唐景崧暗自叫苦，奈何客随主便，只得拼命灌下第三碗酒。

“唐先生真痛快！刘某不枉结交你这个朋友！”三碗酒入肚，刘永福哈哈大笑。

而唐景崧早已脸红如大龙虾，神魂颠倒。

眼看唐景崧站立不稳，刘永福赶紧叫来两名卫士，将他搀扶回去休息了。

没多久，唐景崧便离开了黑旗军。他奉两广总督张之洞之命，入关募勇组建景字军4个营。随后率景字军入越，会同黑旗军、滇军参加围攻宣光城之战，并在临洮大捷中立下战功。

北宁之战结束后，刘永福与黄守忠的矛盾愈发不可调和。中法战争结束前夕，黄守忠率部投奔唐景崧，被编成两个营。直到这时，刘永福才猛然猜出那天晚上唐景崧侧过脸去神秘一笑的含义。

11

夜幕降临，台湾总统府，刘永福和唐景崧阔别十年后重新聚首。

“刘将军，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唐抚台！”

“十年弹指一挥间，当年我只身入越劝你内附抗法的情形仍历历在目。”

“是啊，转眼唐先生已成为镇守一方的朝廷大员了，可喜可贺！”

“刘将军见笑了。”唐景崧说，“还记得我在越南时给你献上的三条计策吗？”

“当然！”刘永福说，“黑旗军不会忘记唐先生的恩德。”

唐景崧：“上策是驱逐法国人，占领越南，自封为王；中策是割据保胜、太原一带，与法国人划地而治；下策是归顺朝廷，回国报效。如果当时刘将军选上策，可能就不是今天的局面了。”

“我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刘永福说，“旧事不提了，当前日军步步紧逼，我们还是仔细研究台湾的防御吧。”

“刘将军有何高见？”

“台北是台湾的心脏，自然是重兵防卫台北。”

“哦？我持不同看法。”唐景崧说。他是一介书生，虽熟读兵书，摆兵布阵却比不上刘永福。猜忌心重的他拒绝了刘永福的提议，还一意将刘永福调往台南驻防。

刘永福急了，争辩道：“唐巡抚，台北可是台湾的中心呀，松懈不得！”

“刘将军！”唐景崧冷冷道，“现在的台湾是我做主！”

刘永福一怔，长叹一声走了。

5月29日，日军在台北登陆，防线一触即溃，唐景崧稍作抵抗，就偷乘德国船只逃回了大陆。台湾保卫战的重任落到刘永福肩上。

7月，日军势如破竹，接连攻陷台北、新竹等地。

8月，日军出动10000兵力，进犯台中。

当时台中的义军只有约7000人，义军首领吴汤兴、知府黎景嵩便向刘永福求援。

吴彭年听说新竹失守，慨然提出率黑旗军赴援。

刘永福思前想后，决定派吴彭年率黑旗军的屯兵营、旱雷营和七星队北上助战。

出征前，刘永福将一面战旗交到吴彭年手里：“这是黑旗军抵达台湾后的首次亮剑，希望这面战旗不仅让法国人闻风丧胆，日本人也望风而逃！”

吴彭年接过战旗，目光如炬：“我在战旗在！我在台湾在！”

刘永福举起酒杯连饮三杯，怒摔：“吴彭年，老夫为你壮行了！”

吴彭年也仰头连饮三杯酒，摔杯，大步流星离去。

12

吴彭年率部抵达台中时，黎景嵩将吴彭年所部勇营与新楚军余部合并，以吴汤兴为统领，驻守苗栗。

8月13日，日军近卫师团长北白川能久中将率主力进犯苗栗。

吴彭年不畏敌强我弱，率领所部扼守坎间山。

战斗开始了，吴彭年鼓舞将士：“弟兄们，咱可是打败过西洋法国人的黑旗军。如今东洋日本人来了，我们也照打不误！”

黑旗军战士听了，倍受鼓舞，与进犯日军展开激战，互有伤亡。

日军不敢打持久战，便下令用炮火猛击。

吴彭年被迫退出苗栗，会合另一支义军徐骧部退守大甲溪。

大甲溪是台湾的一条大河，从东向西，流经苗栗、台中、彰化。河面宽阔弯曲，山谷险峻，沿岸丛林杂生，乱石参差，在军事上有重要的地位，是日军进攻台中重镇彰化的必经之路。

吴彭年与徐骧根据敌强我弱的情况，商议决定不与敌人正面交锋，而是沿溪两岸设伏，消灭来犯之敌。

8月22日，日军向义军发起猛攻。

义军边战边退，引诱敌人进入埋伏圈。

当日军乘木筏渡至大甲溪南岸时，吴彭年突然率领黑旗军发起攻击。敌人没有防备，阵脚大乱，慌忙向北岸回渡。

不料，徐骧早就率领30多名义军埋伏在北岸竹林中，等到日军走近，就冲出堵住去路。

吴彭年和徐骧前后夹击，日军腹背受敌，死伤近百人，丢弃很多枪械。

是役得胜回营，吴彭年途经海口时，看见几艘日军粮船停泊港内。

亲兵吴正川大喜，跟吴彭年请命：“将军，我们不正愁着没军粮吗？那咱就拿日本人的粮食。”

吴彭年：“你有何计策？”

吴正川：“给我20名七星队战士，我们驾乘竹筏攻击日船。”

吴彭年：“有胆气！你们小心点！”

吴正川领命而去，率队悄悄靠近敌船，迅速登上日军粮船，杀死水手后，把军粮夺了过来。

日军吃了大亏，恼羞成怒，次日调集主力猛攻大甲溪。

义军也摆好了阵势迎敌：汤人贵率福字军先锋营，在正面抵挡敌人；袁锦清、徐骧从左右两边绕出，袭击敌阵两侧。

义军配合默契，骁勇善战，日军的进攻屡次受挫。

眼看正面攻击不能凑效，日军花钱收买土匪伪装成义军，伺机从背后袭击。

义军猝不及防，大营失陷。

危急时刻，只有袁锦清率领50多名义军扼守大甲溪。

日军眼看占据主动权，立即调来重炮攻击袁锦清所部。

袁锦清顽强抵抗，全部壮烈殉国。

日军乘势渡过大甲溪，进犯台中。

吴彭年率部抵抗了一昼夜，力竭不支败退。

台中失陷。

13

8月27日，日军以近卫师团为主力，向台中重镇彰化发动进攻。

彰化义军虽然得到黑旗军派来的援兵，但各部兵力总共才3600人。双方力量对对比悬殊。

攻守战斗主要在彰化城外的八卦山上展开。

八卦山位于彰化城东，山不算高，但俯临台中府城，是全城的制高点。

战前，吴彭年集合义军誓师：“八卦山不保，则彰化不守。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在，就要守住这座山！”

义军深知八卦山不容闪失，山呼：“誓死保卫八卦山！”

战斗开始了。

狡猾的日军兵分两路，一路以重金收买汉奸，从八卦山后面的山谷小路悄悄迂回到接近八卦山东侧的高地，于8月27日晚上行动；另一路则为近卫师团的主力，于8月28日分三路直扑八卦山。

当天，吴彭年主持战事，令吴汤兴为前队，陈尚志为后队，李仕高为左队，林鸿贵为右队，互相配合，严守八卦山。

日军发动进攻时，义军奋勇抵抗。可日军仗着人多械精，在快枪、快炮的掩护下，循环推进。

激战中，吴汤兴中炮牺牲。

林鸿贵大呼：“弟兄们，咱不能将吴将军的遗体留在炮火堆里！”说罢率七星队冲入敌阵想夺回遗体，奈何敌人的炮火太猛，林鸿贵部皆殉国。

当从后路偷袭的敌人发起攻击时，黑旗军汤人贵、李仕高、沈福山等立即率部杀向敌阵，展开白刃战。

一时间，八卦山上杀声震天，炮火震野，硝烟弥漫。

等到硝烟散尽，八卦山上的黑旗军皆阵亡，阵地失守。

八卦山激战进行时，吴彭年正率所部在大肚溪南岸列阵作战。

他回望看见八卦山上起火，忙率队会合徐骧残部回救。

“弟兄们，八卦山失守，彰化保不住，请随我夺回八卦山！”吴彭年大喊，率黑旗军七星队300多名士兵冲上山头，与敌人白刃相搏。

日军见状，又猛发大炮攻击。炮弹纷飞中，七星队伤亡几尽。

“将军，放弃八卦山吧，不然就来不及了！”左右见形势已不可挽回，要保护吴彭年撤退。

吴彭年推开众人，怒吼：“就算死，我也要在八卦山上流尽最后一滴血！”

就在这时，一颗子弹呼啸而来，击穿了他的身体。

吴彭年应声倒下，但他强撑着又站了起来，紧握黑旗军战旗旗杆。

那面战旗虽然破了烂了，但仍迎风傲立，呼啦啦作响。

残阳似血。吴彭年的眼前掠过过刘永福将战旗交给他的情景，在吐了一口鲜血后，再次倒下：“刘将军，吴彭年尽力了，希望我没有给黑旗军丢脸……”

其实，早在日军南侵彰化时，就有人说敌我力量对比太悬殊，劝吴彭年弃城。

可吴彭年阻止道：“打不过就跑，日军步步紧逼，我们能逃到哪里去？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要战斗到最后一刻！”

他没有食言，为保卫彰化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当吴彭年阵亡、彰化失陷的消息传到驻守台南的刘永福耳朵里时，他哆嗦了一下，旋即瘫坐椅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14

日军乘势南下，相继攻陷云林、大莆林，进逼嘉义。

刘永福又惊又急，立即命令守备王德标统七星营前往嘉义援守。

王德标走后，刘永福仍悬着心——他还需要一员干将率队赴前敌援攻。雷厉风行了大半辈子的刘永福，此时却犯难了，因为他突然发现没人可用。

吴凤典年过五旬，勇猛依旧，毕竟年纪渐大；刘成良年富力强，却不谙熟台湾地理民情。何况他们还承担着驻守台南的重任，走不开。

“想我黑旗军鼎盛时勇将云集，谁曾料到如今大树凋零！”刘永福仰天长叹。他的心里倒是有一个合适人选，却不知那人愿不愿意揽过重担。因为谁都知道，此去可能是有去无回。

夜深了，刘永福仍在帐下来回踱步，忧心忡忡。

这时，外面传来卫士的通报：“刘将军，副将杨泗洪求见！”

“杨泗洪？！”刘永福喜道，“快请！”

话音未落，高大壮硕的杨泗洪已挟着一阵风步入帐内。杨泗洪时年48岁，剑眉星目，英气逼人。

一阵简短的对视和沉默过后，刘永福更确定了率队驰援嘉义的最佳人选。

杨泗洪，字锡九，1847年出生于江苏省宿迁县城南门外彤华街的一个武术世家。精于技击，年纪轻轻便能飞檐走壁；擅长拳法，曾一拳击墙，引发壁震。杨泗洪15岁时，弃读以武童身份参加湘军，因功升为游击。不久辞官回乡，以武术联络民众，好济人危急，喜打抱不平。1884年，刘铭传奉命巡抚台湾，因仰慕杨泗洪的威名，聘为营官。杨泗洪告别母亲、夫人和女儿，带门徒渡台，教练新军并参与开发台湾。法国人侵袭台湾沪尾时，杨泗洪率部英勇抗击，获得刘铭传赏识。随后，杨泗洪历任镇标左翼统领、台湾提督、台湾镇总兵官。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时，杨泗洪和台湾军务帮办刘永福驻守台南，任黑旗军协统，也就是副将。

不知不觉间，杨泗洪的大半生已在刘永福的脑海中滤了一遍。

“眼前能担大任者，非此人不可！”刘永福心想，嘴上却试探道：“杨副将，这么晚了有事吗？”

“刘将军，彰化已失守！” 杨泗洪急切道，“若嘉义再丢，我们就被要日本人赶下大海喂鱼了。”

“嗯。可如今我们没钱没人，缺枪少炮，如何抵挡？”

“杨某不才，愿率队驰援嘉义！”

刘永福心中一喜，问：“你想要多少人马？”

“这个，刘将军心里有数。”

“好！”刘永福道，“杨泗洪听令，现着你统镇海军中军正营、后营，前军右营，武毅右军右营兼吉林炮队赴前敌援攻。不得有误！”

“遵命！”杨泗洪拱手道，转身就要离去。

“杨副将，等等！”刘永福伸手道，“夜已深，人已静，明日再启程吧！”

杨泗洪：“军情危急，时不我待，还是连夜出发吧。”

南进日军来势汹汹，刘永福的意思是，想让将士们再安睡一个晚上。“军情再急，也得准备充分。动员做足了，一支队伍更英勇，更富有战斗力！”

杨泗洪听出刘永福话里有话，收住了脚步。

刘永福望着帐外，感叹：“吴彭年走了，我不想你跟他一样！”

“刘将军？”杨泗洪怔住，转身走回刘永福身边。

“卫士，请拎来两坛米酒！”刘永福朝帐外喊道，“杨副将，军中缺粮，这送别酒有点寒酸。待你得胜归来，刘某定大摆宴席犒劳！”

15

酒菜已上，刘永福和杨泗洪连干了三大碗酒。两人的脸色变得红润，话语也多了起来。

“杨副将，你投到黑旗军帐下多久了？”

“一年了吧。”

刘永福：“人走的走，老的老，眼前这支黑旗军不是以前那支黑旗军了，不过杀敌的雄心还在！”

杨泗洪点点头。

“实不相瞒，我曾经怀疑过你投靠黑旗军的诚意。”刘永福说。

杨泗洪一愣：“此话怎讲？”

刘永福的意思是自己虽身为台湾军务帮办，毕竟是绿林出身，不像杨泗洪武童出身，参加过湘军，追随过名臣，官至台湾提督和镇总兵官。黑旗军向来得不到清廷的信任，屡遭清军上层人物的轻视和排挤。

“刘将军看错杨某了。想当初我抛家弃子，随刘铭传大人入台，一心只想守疆卫土。只要宗旨不改，当不当官，对我来说都一样！”

刘永福的心事被挑明，讪笑道：“请恕刘某眼拙。”

“先前，我敬佩刘铭传大人；现在，我敬佩刘将军。因为你们都是矢志保卫台湾的中国人！”杨泗洪说着又干了一杯酒。

刘永福跟着干杯，然后又将酒满上。

1890 年（光绪十六年），台湾首任巡抚刘铭传，因通商口岸税务问题与基隆煤矿招商承办等事，遭到顽固派官僚的激烈反对和清廷的严厉申斥，忧病交加，被迫提出辞呈。次年清廷准其辞职。刘铭传怀着忧郁之心离开他苦心经营7年之久的宝岛时，曾问杨泗洪是否也想回大陆。杨泗洪说不回，还说台湾的事总得有人留下来继续干。刘铭传听了，笑说自己没有看错人。

1895年5月20日，清廷电令台湾巡抚唐景崧“著即开缺来京陛见，其台有大小文武各员，并著饬令陆续内渡”。唐景崧当时表示拒绝，并于5月25日接受台湾士绅丘逢甲等人的拥戴就任台湾民主国总统，誓言带领军民抗日。可由于军事部署不当，台北不久陷落。6月6日，唐景崧带亲兵由淡水乘德国船只逃回大陆。当杨泗洪收到唐景崧内渡的口令时，严词拒绝，表示要与台湾共存亡。

“我两度拒不内渡，就意味着不要官、不要家、不要命。当刘将军拒绝担任台湾民主国总统，只愿以中国守将的身份抗击日寇时，我就立下追随你的决心。从那时起，我就是黑旗军的真正一员。” 杨泗洪说。

“其实，我早已萌生派你驰援嘉义的念头，只是怕你不听调遣。”刘永福站起来，扶着杨泗洪的手，“现在放心了，没有这回事！”

16

不知不觉间，两坛送别酒已见底。

杨泗洪站起来：“刘将军，泗洪去了！不败倭寇，誓不生还！”

刘永福也站起来：“刘某愿以杨兄同进退，携手固守台湾！”

两人说着饮尽杯里的残酒，摔破了碗，“咣当”声在夜间显得异常凄厉和刺耳。

“杨副将，多多保重！”送杨泗洪出帐前，刘永福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杨泗洪对刘永福拱手，转身大步流星走了。

次日天一亮，杨泗洪率队从台南北上。一路上，他会同义军，又发动各地绅民组织武装，联合抗击日寇。

每到一处，杨泗洪都慷慨激昂发表演说。

“谁无父母，谁无妻女，谁无家园？我虽不是台湾人，但是同一中华民族，书同文，行同伦，国已破，家安在？诛台父犹如我父，戮台母犹如我母，辱台女犹如我女，我怎能贪荣贵弃台内渡归乡里，坐视民族被铁蹄蹂躏？”

这些话仿佛一声声惊雷，激发了将士们的斗志。

杨泗洪挥师北上，凭借着大刀、梭标和少量土炮土枪，相继夺云林，克北斗，重创日寇，先后擒斩敌军官戈藤文录，武式却等人。

不久，日寇在安溪遭遇大败，困守新竹。杨泗洪率兵夺之，屡攻不下，便在军中遍布地雷，弃营而去。待诱敌深入后，杨泗洪返兵与敌人展开肉搏。作战中，部队三人为伍，化整为零，各个击破，日寇死伤惨重。

可惜由于缺饷少械，杨泗洪所率的军队处境越来越艰难。而驻守新竹的日寇，则调来大批援军，全力向南进攻。

当日军探知杨泗洪内无粮草，外无援兵时，便从后路抄了杨泗洪的左翼马廷卿部。左翼遂溃。

杨泗洪自知敌众我寡，便避其锋芒，整饬军队，策划夜袭嘉义北面的大莆林。激战中，杨泗洪奋不顾身，冲杀在前，大败日军。

收复大莆林后，杨泗洪乘胜追击，不幸腿部中弹，仍率兵苦战两昼夜，一直将日寇追击到落虹桥。日军逃窜过桥，纷纷落水，溺毙无数。

杨泗洪看见一名日本军官尾随败兵之后，便纵马上桥欲生擒。不料，追至桥中，腹部中弹。当夜子时，壮烈殉国，享年49岁。

杨泗洪牺牲后，营官朱乃昌悲愤不已，率队一边夺杨泗洪的遗体，一边追杀日军，不幸也阵亡。

17

杨泗洪战死的消息传到台南，刘永福连夜招来都司肖三发，感叹：“黑旗军连失两道屏障，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

肖三发听了，摩拳擦掌：“刘将军，肖某不才，愿奔赴彰化杀敌，替吴彭年、杨泗洪报仇雪恨！”

刘永福摇摇头：“容我再想想吧，我可不能将最后一张王牌也打没了。”

肖三发急了：“将军！肖某不怕死！”

刘永福：“身为一个战士，当然不怕死，但得死有其所。”

肖三发：“杀日寇，就是死得其所！”

刘永福：“如果非牺牲不可，那也要换取更大的价值。”

肖三发：“将军可有退敌妙招？”

刘永福摇摇头，将不久前日本人托英国驻台南领事馆来劝降的事告诉肖三发。

“劝降？”肖三发一怔，急切道，“莫非将军胆怯了？”

“笑话！我黑旗军皆临阵敢死之士，兼有台湾义民数万众，饮血枕戈，誓死御敌！焉能降乎？”

“那将军到底怕什么？”

“实不相瞒，我怕你有去无回！”

“不收复彰化，台南不得安宁。收复彰化，义军将士气大振，再挥师北上，克复台北指日可待！”

“肖三发，我就等你这句话！”刘永福紧篡拳头道，“现命你为黑旗军第三任前线总指挥，率前敌各营抗击日寇！”

“属下领命，此去前线誓不与日寇共生！”

刘永福：“杨泗洪战死前，已率部克复大莆林。你想好仗该怎么打了吗？”

“乘胜出击，收复失地！”

“没错！唯有主动出击，才能粉碎日本人步步挤压我们的阴谋。”

肖三发：“刘将军，我这就赶去前线部署。”

“等等！”刘永福喊道，“肖都司，我送你一件东西。”说着掏出一把手枪，递过去。

“这把枪不是将军在纸桥大战中缴获的战利品吗？”肖三发问。

“没错！它是李维业的配枪，现在送给你，就是想告诉你，我们黑旗军靠土枪土炮，也可以击败洋人的利枪利炮！”

肖三发推脱说：“这把枪太贵重了，三发收受不了！”

“其实，我还想看见你。”刘永福顿了顿，道，“等你收复彰化，再把枪还给我吧！”

“多谢将军厚爱，肖某告辞！”肖三发接过手枪，大步流星走了。

刘永福颤抖了一下，在身后喃喃道：“肖都司，请多保重！”

18

肖三发来到前线后，率领各路义军乘胜出击，接连收复了云林等地。

黑旗军势猛，日军抵挡不住，纷纷溃败，退入彰化城。

刘永福在台南得到捷报，称赞道：“肖三发果然不负众望！”

这天晚上，肖三发命义军驻扎彰化城外，召集众将商量作战方案。

有人说：“我们的士气正旺，应一鼓作气拿下彰化城。”

有人说：“日军虽败，但拥有城墙和优势枪炮，我们若强攻，必带来巨大伤亡。”

有人说：“向刘将军求援吧，我们的火力还不足以攻破彰化城墙。”

肖三发听着，脸色愈发凝重。他站起来道：“诸位，刘将军能给我们的都在这里了。”说着倒出2000两银子，搁在桌子上。

有人嘀咕：“这点钱能买多少粮饷枪械？”

“刘将军尽力了。”肖三发说，“我认为，我们当前最好的选择是反攻彰化城。如果只是围而不打，等援敌一到，我们将无路可去。”

主意既定，9月4日，肖三发指挥各路义军反攻彰化城。

一番密集的土枪土炮声过后，义军手持大刀长矛，嗷嗷大叫涌向城门。一批倒下了，另一批接着跟上。

这场面把守城日军看傻了，吓得心惊胆战，龟缩不出。他们实在想不明白这群武器落后的人哪里来的攻城底气，赶紧发电请求国内派兵救援。

日本政府获悉，立即抽调第二师团等部约20000人增援彰化。

9月11日，这20000名日本援兵抵达台北。

肖三发得知日军逼近的消息，命令义军从9月23日到25日，连续三天攻打彰化城。

奈何义军只有步枪、土枪，没有攻城重炮，始终无法破城。倒是日军隔着城墙，不断地开炮轰击义军。

几天对攻下来，义军伤亡惨重，不少将领死伤，已无力再战。

日军见义军势弱，乘机反攻，义军大败，2000多人伤亡。期间，徐骧不幸中炮牺牲。

义军受到重创，士气大落，只得且战且退，退守云林。

肖三发离开彰化前，频频回望坚固的城墙，仰天长叹：“刘将军，肖某无能，辜负您重托了！”

作战至此，台湾抗日义军弹药粮饷均告急，亟需大陆援助。清政府却明确表示不能给任何支持，以免破坏“中日友好”。同时，严令封锁沿海，禁止爱国官兵援助台湾。

在最艰难的时刻，刘永福派文员吴桐林等人内渡求援，他们遍访闽浙总督边宝泉、两广总督谭钟麟、广西巡抚马丕瑶、山东巡抚李秉衡、湖广总督张之洞、两江总督刘坤一、直隶总督王文昭，乃至户部尚书翁同龢等官员，请求筹款援助台湾。

可惜，各位大员均以“奉上谕不准接济台事”为由，拒绝援助。

经过近一个月的求爷爷告奶奶，吴桐林最终两手空空回到台湾。

刘永福听说肖三发反攻彰化城失败，自己又无力驰援，仰天长叹：“内地诸公误我，我误台民！”

义军反攻彰化失败后，战争的主动权瞬间转到日军手中。

10月，日军开始集中兵力40000人，发动大规模的南进攻势。他们水路并进，夹击台南。

从10月1日开始，南进的日军近卫师团开始攻击黑旗军肖三发的部队。

由于敌众我寡，黑旗军节节败退。

10月7日，两军在云林、大葡林等地展开血战。

“弟兄们，这是嘉义城外最后一道防线。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死守。就算死，尸体也要成为敌人的绊脚石！”肖三发拔出刘永福赠送的手枪，朝天开了一枪，率领义军与日军展开激战。

日军炮火连天轰炸，肖三发率部死守，寸地不让。

经过几番厮杀，肖三发不幸壮烈牺牲。

日军占领云林、大莆林后，残余的义军仍在城内开展巷战，宁死不屈，还说要为肖三发报仇。

疯狂的日军为了报复先前在这里遭受的惨败，残酷地放火烧掉大莆林。

在烈焰浓烟中，市街民房化为灰烬。

义军此役虽没能抵挡日军的进攻，却也让敌人付出很大的代价——第二旅团长陆军少将山根信成身负重伤，不久就死掉了。

刘永福得知肖三发在嘉义城外成仁时，面如死灰，喃喃自语：“天时地利人和，三者我占其二，奈何人不和！”

吴彭年、杨泗洪、肖三发，黑旗军三任前线总指挥接连阵亡，加上粮饷枪械兵力后继无援。久经沙场的刘永福，看着波涛汹涌的台湾海峡，阵脚也不禁有点乱了。

19

刘永福拿过地图，扫了一眼，几乎吼道：“卫士，赶紧叫黄先生来，我要写一封急信！”

不一会，黄焕中急匆匆跑到刘永福跟前，问：“将军有何吩咐？”

“你给我写一封鸡毛信。”刘永福说，“我识字不多，你将我的口述写成文字。”

“遵命！”黄焕中说，“却不知将军要给何人写信？”

“守备王德标！”

黄焕中听了这个名字，暗吃一惊，他知道王德标正驻守嘉义城。可前方激战正酣，谁也不敢保证这封信能否送达。

“将军，还有必要写信吗？”黄焕中说，“我的意思是，口令或许比鸡毛信还快！”

“那不一样！”刘永福说，“我虽读书不多，但也听说过‘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道理。”

黄焕中见刘永福面色凝重，怔住了。

刘永福：“还磨蹭什么？摊开纸，拿起笔，开始写吧！”

黄焕中突然有点紧张，握笔的手有点抖，心脏砰砰跳动。其实写一封信对他来说太小儿科了，此时却感到任务重大。

这时帐布掀开了，吴凤典走进来。他见军帐内气氛凝重，问：“大哥可有什么作战任务？若用得着凤典，请吩咐一声！”

“这事你做不来。”刘永福说，“我在给王德标写信。”

“王德标？”吴凤典说，“莫非嘉义城军情告急？我这就率队驰援！”

“不，你有自己的岗位！此时此刻谁也替代不了谁。与其说这是一封鸡毛信，不如说是一场送别。”

吴凤典：“这……”

刘永福：“你先下去吧，我想跟王德标说几句话。”

吴凤典点点头，斜眼看了看神情凝重的黄焕中，转身走出帐外。

20

“准备好了吗？”刘永福看了黄焕中一眼，说。

他已摊开纸，握着笔，端端正正坐在桌前。

“黑旗军守备王德标，见字如晤。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杨泗洪走了。”刘永福说完这句话，沉默了一会。

黄焕中很快就写完了，他抬头望着刘永福，等他继续说下去。

“吴彭年走了，杨泗洪走了，如今的嘉义城危如累卵。”刘永福似乎在自言自语。

“刷刷刷”，黄焕中很快也写完了。他不再看刘永福，因为那仿佛在催促上司，而写信是要酝酿情绪的。他抿着嘴吧，紧握着手中的笔，压实手下的纸张。

“很惭愧，我至今仍不知道你是哪里人，也不清楚你多少岁。只记得你是从南澳镇随我来台的，统领黑旗军的亲军——福字七星队。”刘永福顿了顿，说，“不过，英雄何必问出处？我们现在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肩负着抗日保台的使命！”

“大敌当前，我跟你说点什么好呢？还是说点过去的事吧，其实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因为我多少知道一点。”

1895年6月初，日军侵占台北后，向台南进犯。8月下旬，日军进逼彰化时，刘永福命令王德标率七星队由台南赴授。

当时，日军屯兵彰化城北十里的大肚溪北岸，王德标率七星队与吴彭年率黑旗军数百人屯驻溪南岸。

一天，几艘日本军船载着军粮支援大肚溪，黑旗军奉命阻击。突然，几百名日军涌出，与黑旗军对射。一时间两岸弹雨簌簌，战至傍晚，两军收队，七星军不失一人。

“王德标，勇毅敢战也！”刘永福大声道。

黄焕中耳朵听着，右手飞快地记录着。好像在听写一则故事。

8月27日，日军分左、右、中三路向守卫彰化城北八卦山的守军发动疯狂进攻。敌近卫师团长、陆军中将北白川能久亲王，亲自指探中路猛扑七星队阵地。王德标率部跃出抵挡，勇猛果敢。此役日军死伤无数，不能前进。激战中，王德标身受多处枪伤，仍毫不退却。不料日军左路收买汉奸作向导，偷袭八卦山。28日，彰化陷落。王德标率部退守嘉义。

“你受伤后，英气不衰，发誓灭敌，斗志可扬！勇气可嘉！”刘永福说。

黄焕中听着，飞快地记录着。

“我刘永福有愧于你们啊！身为抗日总指挥，大敌当前，却没能给予有力的支援。连日来你们杀敌无数，靠的只有热血、残躯和意志！”

黄焕中听到这里，握笔的手又抖了一下。他长期处理黑旗军的文书，知道军中粮饷无多，枪械无多，濒临穷竭。

“接下来，我将派人回内地向朝廷求援。只盼前线将士坚持抵抗，固守台湾！王兄若频传捷报，刘永福替台湾同胞感谢你们；王兄若不幸牺牲，刘永福定接过刀枪，与日寇拼杀到底！”

黄焕中飞快地记录着，热血满腔。黑旗军吃了不少朝廷和官员言而无信的亏，对于内渡求援的结果，他并不乐观。

“黑旗军守备王德标，我希望你能在嘉义城里看到这封信。因为这意味着嘉义城还在我们的手里，也意味着台湾还在我们的手里！见字如晤，请多保重！”

信件写好，黄焕中如释重负，他长舒一口气，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刘永福找来三根鸡毛，别在信封上，命令骑兵连夜送往嘉义，千叮万嘱一定要亲手交给王德标。

21

王德标收到那封鸡毛信时，正躺在嘉义城里养伤。

得知杨泗洪已在嘉义城外牺牲，以及刘永福处境艰难，王德标从床上弹起来，扬起重拳，砸在墙上：“德标虽不才，亦绝不辜负刘将军厚望！”

随后，他派兵与各路义军联合作战。

8月末到9月初，王德标所部与义军先后收复了大莆林、云林、苗栗等地，日军被迫退入彰化。

10月初，得到国内增援的日军纠集40000人，大举南犯。

10月5日，王德标率部在西螺溪、中浮洲迎敌。因日军炮火太猛烈，被迫退守斗六镇。

7日，日军攻击斗六镇。

8日，日军乘胜分三路围攻大莆林。

日军兵分三路进攻，人数是抗日义军的10倍，外加大量的大炮、机关枪等优势装备，锐不可当。

王德标临危不惧，率部力战，不支。云林再陷，敌人进逼嘉义。

期间，义军也给予日军重大的打击，近卫师团第二旅团长山根信成阵亡。

10月8日，日军兵临嘉义城下。

王德标见敌人来势凶猛，自己兵力单薄，无法硬拚，决计智战。

在日军到来之前，他与徐骧、林义成等义军领袖，商议用地雷战消灭敌人。

他们在城外义军营地中埋下许多地雷。布置妥善后，撤离营地——王德标率军入城，徐骧、林义成率义军埋伏在营地附近。

当晚，日军以为义军已退，大摇大摆占踞义军营想宿营。

半夜，王德标派战士潜至营地附近，点燃地雷药线。随着几声轰然巨响，各处地雷连续爆炸。

王德标、徐骧、林义成等乘势率兵冲杀，日军狼狈逃窜。

是役日军被炸死炸伤700余人，义军大获全胜。

10月9日，日军集中兵力猛扑嘉义城。只见炮弹雨点般向嘉义城倾泻，守城义军死伤累累。

天过午，嘉义城西门首先被攻破。随后，敌人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入城内。

王德标率城内义军一面奋力抗击，一面夺路冲杀，冒着日军的猛烈炮火突出重围。

嘉义城被攻陷，王德标仰天长叹：“刘将军！德标不才，让您失望了！”率部退守曾文溪。

嘉义失守后，日军水陆合攻台南。

10月20日，由布袋嘴登陆的日军，经麻豆镇进攻曾文溪。王德标率队在文溪庄抵抗。

曾文溪距台南府城仅20公里，是府城外围的重要防线。

日军在这里集结了大量兵力展开进攻，王德标、徐骧、简精华率军与敌人展开了最后的决战。

义军先战溪北，后战溪南，徐骧当先，柏正材、王德标麾军继之。日军炮火大发，马步齐攻。

尽管后援不足，武器弹药也不足，但义军毫不畏惧，奋力拼杀。

经过一番激战，徐骧、林义成、林昆冈等人先后牺牲，王德标不知所终。

刘永福没有想到，那封鸡毛信真的成了自己与王德标的告别话。

22

得知曾文溪陷落，刘永福穿起黑旗军将军服，挥着大刀，高喊：“弟兄们，与日寇决战的时刻到了！”率领吴凤典、刘成良、柯壬贵及残存的黑旗军将士冲锋上阵。

10月19日，日军进攻安平炮台，刘永福登台御敌，亲自开炮击日军，毙敌数十人。

他每打一发炮弹，就念一个黑旗军将领的名字。

“吴彭年！这一炮是我替你轰的！”

“杨泗洪，这一炮是我替你打的！”

“肖三发，这一炮是我替你偿的！”

“王德标，这一炮是我替你还的！”

身边的黑旗军将士看见了，无不动容，跃出战壕，奋力冲杀。奈何台南城内弹尽粮绝，大势已去。

在随从的百般劝告下，刘永福只得改变初衷，带着吴凤典、刘成良、柯壬贵，抛下还在城中作战的义军，偷偷乘上英国商船“多利士”号，避开日军的搜捕，退回大陆。

刘永福领导的台湾保卫战最终失败了。但他以一支装备简陋、人数寡弱的孤军，坚持抵抗日本侵略军四个多月，使得50000名侵台日军中，在战场上伤亡和因病遣回日本的达32000人，其中死者就有4600多人，多名军官阵亡。日军在侵台战争中的伤亡人数，比在甲午中日战争中死伤的人数多了近一倍。

船行海上，刘永福思绪万千，不禁又想起当初赴台的光景。彼时，他慷慨激昂，抱着与日寇决死之心。此刻，回望身后越来越远的台湾，他泪眼朦胧：“吴彭年…杨泗洪…肖三发…王德标……黑旗军兄弟们，刘某愧对你们！”

“咔嚓”，大风突然吹断了一根桅杆。恍惚中，刘永福似乎听到了北斗七星黑底狗牙白边三角旗旗杆断裂的声音——那支存活了30年，在中国打过清军，在越南打过法夷，在台湾打过日寇，令对手闻风丧胆的黑旗军，垮掉了。

23

1897年春，刘永福辞官回钦州闲居。每当回首往事，都会想起那个在海边邂逅的钓鱼老人，暗自佩服他的远见和一语成谶。

“一个钓鱼老人，却仿佛洞悉天下大势，他到底是何人？”这个问题一直在刘永福心头萦绕，直到辛亥革命爆发，他才隐约猜到了答案。

不过，这也只是猜测。当时清朝日薄西山，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那个钓鱼老人可能是一个革命党人，也可能只是一名普通老百姓。渐渐的，刘永福对腐败无能的清政府丧失信心，便萌发了革命的念头。

刘永福生平读书不多，晚年却喜欢书法，最爱写“虎”字。凡是登门拜访的朋友，他都会赠送一幅用竹片打成排笔写的“虎”字。那“虎”字一气呵成，气势不凡。

1917年1月9日，钦州刮大风，天气变凉。晚饭后，刘永福叫人打水洗澡。洗完上床，一睡不醒，享年80岁。也不知道在最后一觉时，刘永福会不会重温那个遥远的“黑虎将军”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