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写｜bié Records与《活水》之旅：一场特别的音乐实验

5月19日，Apple Music上线了一张名为《活水：一场由周文中引发、关于东西方音乐交融与共同演进的持续讨论》的实验音乐合辑（以下简称《活水》），由北京独立音乐厂牌bié Record集结九组原创音乐人及声音艺术家，以空间音频技术为制作基础打造。其中包含九首曲目，分别是《别字》《南山其音》《龙宫》《阢笕》《足境》《吾名之唤》《雾》《激流》以及《康济桥》。

值得一得的是，《活水》的出炉是为了纪念知名华人作曲家周文中先生的百年诞辰，因此整张合辑的作品都贯穿了周文中“东与西、古与今”的理念。从曲风上来看，这9首曲子均区别于单纯的摇滚音乐、流行音乐和hip pop音乐，而是一种“没有边界”的音乐形式，不拘泥于展现传统音乐中的歌词、旋律、主歌副歌等，而是用单纯的乐器演奏或大自然中动植物的声音，在空间音频技术的辅助下，让3D立体声在听者脑海中营造出具体的图景，突破想象的边界。

但周文中是谁？可能现在的绝大多数的音乐爱好者甚至一些专业音乐人也不甚了解。

周文中1923年生于烟台，23岁时获得全额奖学金前往美国耶鲁大学就读建筑系，却因热爱音乐放弃了名校和奖学金的光环，改读新英格兰音乐学院。他师从法裔现代派作曲家大师埃德加·瓦雷兹后，便开始了对于东方音乐与当代西方音乐的融合探索，创作了《山水画》《渔歌》《花落知多少》《谷应》等作品。作为作为第一位被西方认可的华人作曲家，他与旅美华人建筑师贝聿铭、旅法华人画家赵无极并称“海外华人艺术三宝”。2019年10月，周文中在美国的家中去世，享年96岁。今年正好是他诞辰100周年，《活水》在这个时间点上线有特别的意义。

作为一个独立音乐厂牌，bié Records要制作这样一张音乐合辑并不容易。它的“灵魂”受已经去世的音乐家周文中及其音乐理念启发，并最终由他后世的追随者塑造。然而，时空上的缺席始终会带来一种超越维度的距离，尤其在周文中的名字久不为国内人熟知的情况下，要推出独树一帜的音乐作品，同时还要兼顾跨文化传播，无疑是一个巨大挑战。《活水》的这场音乐实验如何才能顺利完成？

初识，为有源头活水来

独立音乐厂牌bié Records创立于 2019 年，成立至今已推出多部唱片，如花伦乐队为纪录片《武汉武汉》制作的同名配乐专辑、乐队近期的原创新作《Tempus》，Yu Su个人的首张全长专辑《Yellow River Blue》，以及台湾电子音乐人林强睽违已久的原创作品《别样》等等。

创始人孟金辉在接受界面文娱的采访时表示，在成立之初，他就不希望bié Records只是一个传统的唱片厂牌，而是一个以音乐为语言或者核心，去连接更多不同的区域、不同音乐人的平台。因此bié Records一直希望能在某个地方找到一种根源或者依托，指引创作方向。

“周文中”的名字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映入了孟金辉的眼帘，并成为bié Records的精神源泉之一，也直接促成了《活水》的诞生。

起初孟金辉并不了解周文中是谁，直到一名叫安德烈的意大利人将自己拍摄的短片分享给了他。安德烈长居中国，在2008年周文中回国时与其相识，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他拿起摄像机记录了周文中在音乐学院和学员们一起排练的日常以及周文中分享自己关于东西方音乐的见解的片段，制作成了一部纪录片。看完纪录片之后的孟金辉十分触动，“看到一张中国人的脸，做了一个（在我看来）十分纯正的西方学院派的先锋音乐，对我来说十分震撼，因为在我的想象中这两件事情好像没有关系。”

之后，孟金辉便开始学习周文中的音乐理论，阅读其在上世纪60年代发布的一些关于音乐的文章——《东与西，古与今》《亚洲美学与世界音乐》《百川汇流的黎明时代，音乐的未来何在》等等，受到了很大的启迪：“越来越觉得中国的传统文化对我有潜移默化的影响，这几年我也想要去了解更多（关于传统文化）的东西，加上我也花了很多的时间学习西方音乐，所以我会学着用不同的、类比的角度去看同一个事情。”

作为旅美华人，周文中一方面接受过良好的西方现代音乐的学术训练，一方面深入研究中国诗词、书法、绘画、易经哲学和古琴。于是，他以中国音乐的旋律、声响为出发点，古诗词的音韵为载体，结合西方和声技法，创作出了管弦乐作品《山水》和《花落知多少》等作品，其中《山水》被誉为音乐史中首部独立于东方及西方音乐的作品。1978年，周文中还创建了中美艺术中心，对于中美两国文化交流做出了显著的贡献。

受到周文中的创作理念的激发后，bié Records于2021年左右开始筹备《活水》。“通过《活水》这个项目，我们首先希望更多的人了解到周文中这个名字，以及他在东西方音乐融合上的伟大建树。另外，延续周文中先生关于东西交融的话题，我们希望促成新一代音乐人持续围绕这个话题的讨论。”孟金辉表示，周文中的音乐作品和著作在当今多元文化交融的时代下依然具有启发性，《活水》的呼应十分必要。

确定了音乐理念，还需要找到一批能将抽象理念转化为实际音乐作品的创作人。

负责《活水》策划、执行兼音乐人统筹等工作的张亦飞在接受界面文娱采访时表示，选择音乐人的过程也是一个“寻找知音”的过程。“我们先是基于对身边的艺术家以及音乐人的观察，拟定了一个大致的名单，当时没有从任何的风格或者地域角度进行筛选，而是观察到了这些人日常就会接触到东西方、传统与现代这一类的话题，并且他们在平时也有一些独特的想法以及探索。”

通过具体的接触交流，结合时间等方面的考量，厂牌最终确定了杜韵、Howie Lee、Gooooose、33EMYBW、花伦乐队、孙大威、Knopha、otay: onii 以及Yoann Pisterman共九组创作者。

在沟通项目想法时，bié Records向音乐人提供周文中的基础材料以及相关学术文献，让音乐人自行思考和理解，独立进行主题确定和音乐创作。专辑制作过程中，bié Records仅把握整体的创意方向而非具体的创作方向，体现出一种“去中心化”的倾向。孟金辉告诉界面文娱，“音乐和文化原本就应该在不同区域和人群间流动，而不是以任意一方为中心。”

这也取自周文中的音乐理念。周文中认为，真正能体现中西再融合的音乐“它不是纯粹的西方，也不是纯粹的东方，它应该像一条新的河流，它汇聚了欧洲、亚洲，还有其他地方的支流汇合在一起。”

合辑定名为《活水》，取自成语“源头活水”，也体现一种持续性和流动性。在bié Records的阐释中，流动性可以体现为人的流动，9位来自纽约、柏林、北京、上海、深圳、厦门等不同城市的创作者，不同的生活环境造就了他们对于文化不同的理解，地域上的无边界也带来了文化的流动。“我们希望通过音乐语言打破文化的隔阂和边界，让源头之水流向更广阔的地方，滋养更多的群体，也产生更多的连接。”孟金辉表示。

连接“东与西”，贯通“古与今”

聆听周文中的音乐，能感受到在他的创作中，东方音乐并不是西方音乐的“伴奏”或者“配菜”，而是一种深深交融的存在。在其作品《山水》中，这种深度融合就初露端倪：中国的乐器与旋律之下，大量的留白和宽阔的声场营造出中国文人山水画的意境，来自西方交响乐的织体与和声构造又令作品极富当代气息。

因此，在合辑《活水》中，运用西方的电子音乐作曲技术来制造具有中国色彩的意象图景也成为了音乐人创作歌曲时的尝试方向之一。《活水》共收录九首歌曲，每一首都有独特的创作故事。

如音乐人33EMYBW创作的《南山其音》，灵感就来自中国志怪古籍《山海经》第一卷《南山经》。“人们看到的更多是关于山海经的图像，但是很少有听到声音的机会。我选择了有明显声音特色的兽，如玄龟（其音如判木，佩之不聋）和九尾狐（声如婴儿），想要创造一个新的空间，带大家进入到山水之中。”在她的这首乐曲中，能听到打击乐器的以及各种“野兽”“鬼神”叫声的相互配合，在电子音乐的形式以及具有科幻质感的声音设计下，展现出了一幅富有中国韵味的画卷。

再比如，受到过中国传统音乐耳濡目染的中国人用西方的作曲法创作时，必然会面临“中西结合”的问题。在音乐人Gooooose的《龙宫》中，对于东方概念和个人身份的思辨表现得尤为明显。与以前有意逃避使用一些带有“亚洲音乐”刻板印象的声音符号不同，在这次的音乐创作中，他运用了锣这种中国传统乐器来演奏和声，并在结尾设计琶音，都是一种很“东方”的印记。

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尝试去改变它们的用法，“通过现代的声音合成方法对单一的传统打击乐器的声音进行处理，希望能在听觉体验上达成一些奇妙的听感。”

音乐人Howie Lee对周文中提出的传统文人的观念深以为然，利用“虚实结合”这一中国传统思想创作出了《阢笕》。在这首曲子中，他利用 AI 技术对人声进行特殊处理，创造出了一种类似于竹管吹奏乐器的声音。

“‘阢笕’的意思就是不稳定的竹管，所以在我的创作中，我特别在意‘虚’的这个理念是如何呈现的，如果大家仔细听的话，会发现主奏的声音只是一缕‘气’，但却可以在听者脑子里面制造出声响。”

除了连接“东与西”之外，这张合辑另一个显著的特点是Apple Music空间音频技术的加持。bié Records与Apple Music的合作源自2021年的一次偶然交流。当时，张亦飞与一位正在尝试利用空间音频技术制作音乐项目Apple Music员工提到了《活水》的想法构思，后来就以此为契机，双方逐步确定了合作的方向与细节。Apple Music主要负责《活水》的全球发行工作。

据张亦飞介绍，bié Records与Apple Music在对多元文化价值与本地音乐场景融入全球背景等方面都有共同的认知，这些奠定了合作基础。与此同时，空间音频技术让音乐人和歌迷都有了更大的空间去创作和感受音乐作品。

在《活水》的杜比全景声母带工程师张霖的视角下，空间音频这一技术能更好地帮助他从创作上施展创意，丰富聆听体验，“空间音频首先将混音的维度限制打开，与此同时弱化了由之前通道类音频技术限制而带来的内容带宽压缩，也就使得响度最大化不再是必要流程，音乐作品也能因此保持很好的动态。”

在Howie Lee看来，电子音乐非常在意的是对声音密度的影响，空间音频弥补了立体声弥散的限制。声音变得浓密，动态尤其的提高了，这对于日渐缺失敏感的耳朵极为重要。“我越来越在意小的声音，似乎你要努力去听才听得到的时候，你的大脑会弥补出那部分似乎你听不到的东西，在这时候音乐在人之间产生共鸣。空间音频增加了这种微妙。”

在杜比影院的全景声试听环境下，《活水》合辑中的音乐，确实有更宽阔的空间感，聆听歌曲时闭上眼睛，听众能感受到主奏乐器来自不同的方向，眼前会出现一幕充满动感、不断变化的音景。

创作了合辑中《激流》的音乐人Yoann Pisterman认为，空间音频是一种非常强大的工具，能够创造引人入胜的沉浸式声音体验，已经成了他自己创意过程的重要部分。在合辑中创作《足境》的音乐人孙大威也表示自己会在未来制作“概念音乐作品集”的时候考虑使用这个技术，“我需要一些新的计划启发我，打破一些固有的技术思维模式。”

此外，bié Records选择Apple Music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空间音频技术具备可让听众“3D沉浸式”听歌的功能。这样也为音乐作品的最终呈现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如孟金辉所说“是一个更多元的事情”，也贴合了《活水》的制作理念。

在孟金辉看来，作为一个音乐平台，Apple Music的另一个先天优势便是能够把这张合辑带给更多的人。“它最大的特点在于它是一个全球的、国际化的平台，推广的范围相比于其他音乐平台要广得多。我们希望我们发出的声音跟世界上其他地区发出的声音都是一样平等的。希望Apple Music这个平台能将这张专辑带到世界各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种中西方的连接。”

《活水》自5月19日上线以来，陆续受到了国内外不少音乐人的关注。孟金辉以及张亦飞身边的音乐人以及对音乐话题感兴趣的朋友会主动发消息，分享他们的聆听感受。“他们都像我们最开始一样，或多或少缺乏对周文中先生的认识，但通过这个项目，他们对这个人物产生了兴趣。他们或许会因此去挖掘周文中先生更多的东西，去诠释他的音乐理念，或者延续他的精神，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件特别有意义的事情。”张亦飞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