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宏：人类历史上的瘟疫从何而来，又如何作用于历史

【编者按】

2023年5月27日，是复旦大学118周年校庆。“校庆种种活动，以促进科学研究为中心。”从1954年校庆前夕时任校长陈望道提出这一主张开始，在校庆期间举办科学报告会，就成为复旦的重要学术传统之一。

赓续学术传统，百年弦歌不绝。5月9日起，来自文社理工医各学科的50多位复旦名师将陆续带来学术演讲。

“2023相辉校庆系列学术报告”第二十九场，由国家传染病医学中心主任、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感染科主任、复旦大学临床医学院内科学系主任张文宏教授带来“人类文明、瘟疫与公共卫生”的主题报告。随后，张文宏、复旦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向荣、复旦大学历史学系教授高晞三人，与现场师生进行跨学科对话。

张文宏 本文图片均为 廖恒、寸菲 摄

从医学与历史的交叉视角，张文宏介绍了人类文明发展过程中的数次重大流行病事件，结合历史事实探寻瘟疫与人类文明的互动。公共卫生的诞生是人类应对生存挑战的重大创举，医学器械与科学技术的发展成为应对流行病的重要手段。

“今天我到这里来，是想跟大家来聊聊人类历史上的瘟疫从何而来，反过来它又如何作用于历史。”伴随着响亮的掌声，张文宏走上讲台。

伴随着人类文明的演进，瘟疫也随之而来。什么时候出现了传染病？农业文明诞生之时，随着对野生动物的驯化，瘟疫随之诞生。“我们人类在培育动物的时候跟动物有密切的接触，使得这些动物身上携带的病毒、微生物到了人身上，并且在人体进行进化，导致人身上携带的这些病毒细菌和动物的不一样，比如说天花。”张文宏举例说，天花这种致命的适应过程可能发生在人类进入农业时代之后，人们开始驯养动物，比如欧亚大陆常见的牛的驯化时，人类和牛等动物生活在一起，而且常常就在同一间房。天花病毒就可能起源自人类驯化的动物。当然也有人认为，天花也可能起源于人类与野生动物的接触，这就像今天中非地区的少数人被猴痘感染一样。动植物的驯化让人类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但与此同时，传染病也随之而来，并且以一种随时有可能爆发的态势发展。

从希腊和雅典开始说起，张文宏细述人类文明的演变，介绍影响人类文明发展进程中重要的几大瘟疫。“雅典大瘟疫，使得希腊文明衰落，这是一个非常大的标志性事件。”而在古罗马时期，安东尼瘟疫的爆发使得罗马失去近500万人，军队丧失战斗力，最终导致罗马帝国“黄金时代”的终结。而欧洲1348年发生的黑死病则催生了文艺复兴，并加快了黑暗中世纪的寿终正寝。在此之后，美洲瘟疫、米兰大瘟疫、马赛大瘟疫、西班牙流感……瘟疫贯穿了整个人类发展历史，无一不给人类带来深重的灾难，并对人类历史进程的发展产生重大影响。

欧洲在人类历史上最早建立公共卫生体系。进入工业文明时期后，当时伦敦的工业卫生环境恶劣，在这种情况下伦敦爆发霍乱。

这给伦敦提出了城市公共卫生所需要的基础设施建设问题，现代公共卫生体系在伦敦逐渐兴起。而天花疫苗的出现，则意味着公共卫生取得了巨大成就。面对瘟疫的威胁，人类在其中不断对公共卫生体系进行再建构，社会文明也在一次次的瘟疫危机中不断前进。

活动现场。

全球化时代，今天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发生的瘟疫都会影响到中国，中国发生的事情也会影响到世界。张文宏说，此次新冠疫情的暴发，又一次对现代公共卫生进行了考验，提出了新的挑战。医学领域的重大进展、人类的科学使得人类在这一次大的新冠疫情流行中可以应对。

“其实全球时代下我们大流行的挑战一直存在，”张文宏说，“我们现在要求对所有的动物疾病要进行检测，一旦动物疾病开始爆发，我们就要警惕人类中会随之爆发跨物种传播的传染病，争取在早期控制住新发传染病。”

修昔底德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书中提到，那些在瘟疫中生过病还活着的人是具有对疾病抵抗力的，也就是公元前431年雅典瘟疫期间，他提出“免疫力”的概念。

“在人类发明疫苗后，我们也可以通过接种疫苗获得免疫力。当然，如果病毒的逃逸性够强，我们打了疫苗后虽然病情会减轻，但还是会生病。此时是否有足够的药物让疾病的危害降到最低，将成为我们能否从容走出疫情的关键。”张文宏说，这是应对大流行的准备与策略，国家传染病医学中心、国家实验室等机构都在做这些准备工作。

报告会最后，张文宏说：“我认为研究历史的重要性不仅在于历史本身，更在于对未来的关注。回顾世界历史，我们才会明白中国要走自己的道路，我们要创造性地实现中国式现代化。我们非常期待历史学系的同学可以在历史的研究中寻找更多证据，让我们可以更好地应对未来。”

主题报告结束后，张文宏、向荣、高晞三位专家展开对话交流。

主题报告结束后，高晞（左）、张文宏（中）、向荣（右）三位专家展开对话交流。

“成为一个优秀的科学家和医学家，一定离不开对历史的关注。能够在这里听到张文宏老师给我们讲医学历史，今天我们真正看到了历史学家和医学家之间的对话，充实了医学史研究的内涵。”高晞在主持自由对话环节时说。

高晞开的课程“医学的社会文化史”中，有一章节就是讲全球的疫情史。她介绍，在历史学的研究当中，当我们谈雅典的瘟疫，一般会从修昔底德的著述中去记录这段历史。历史上还有一位医学家希波克拉底，他从医学角度在《希波克拉底文集》中详细记录了雅典瘟疫。今天有“流行病”这个概念术语，就是从《希波克拉底文集》当中引用而来。

“我自己做的是中世纪晚期和近代早期欧洲史，对1348年发生的黑死病，到1720年的法国马赛大瘟疫，有些研究。从流行病的角度来看，这是欧洲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但恰恰在这个时期，欧洲有文艺复兴、宗教改革、科学革命，从中可以感觉到瘟疫、流行病对欧洲文明转型的影响之大。”向荣表示，瘟疫与人类社会如影相随，但是，有效的防疫措施或制度如隔离、传染病院、疫情通报、健康通行证以及专门的卫生机构，都诞生在中世纪晚期和近代早期的欧洲。“在我看来，从某种意义上，黑死病对人类文明做出过‘贡献’，尤其是在公共卫生领域。”

向荣认为，人类社会是一个复杂的大系统，它是不断从简单社会向复杂社会转变的。黑死病之后，欧洲社会变得比过去复杂得多，因此，我们可以将黑死病看作是中世纪欧洲与近代欧洲的分界线。受黑死病和后续鼠疫冲击的影响，欧洲不仅建立起相对完备的公共卫生体制，还发展出有效的国家和有效的社会动员机制，并建立起救助穷人，尤其是受疫情影响的穷人的制度。“从这个角度来看，疫情是一种挑战，但另外一个方面也会迫使人类想出种种办法来应对。正是在应对危机和挑战的过程中，人类社会在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高晞补充道，黑死病导致了大量人口死亡，带来最大的变化就是人们对生命的尊重和珍视。黑死病带来最重要的是可以人体解剖，人们对于生命的认识开始不断进步，从解剖学开始，到生理学到组胚学，继而一点点走向实验医学。这是推动人类文明进步重要的内在因素。

最后，就同学们提出的疫情对于未来人类文明发展的影响、如何通过疫情更好看待未来、现代进行传染病学研究中是否有结合传统医学知识等问题，三位学者分别进行了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