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时间「偷税」的最好方法,是隐藏年龄。
在耳朵和颧骨中间的位置划开个小切口,把一根极细极长的带着倒刺线的针插入,穿出针头带出线,再将线往回埋在皮肤下方。
剪去针头,在切口处轻轻一拽,整根线便将松垮下沉的面部提升了起来。在切口处打个结埋入皮下,埋线提升便完成了。
线雕普及后,年龄便成了一个更深的秘密。如此在两侧脸颊不同部位各重复四五次后,患者的肌肤将变得紧致,贴着颧骨显露出尖尖的下巴,让四十岁的妇女看起来像是二三十岁的少妇。
这是我的工作日常。2016 年从 985 高校研究生毕业后,赶上医美的风口,误打误撞进入某三甲医院的整形科工作。我研究生学的是神经外科,摸起人类的颅骨颇有些手感。
这行方兴未艾,外界争议不断。有人称我们是只顾着赚钱的「虚荣的帮凶」,也有人盛赞我们给了普通人「选择的权利」。比起医生,我觉得自己更适合 Dr. Tony 这个称呼 —— 在我心里,我们只是和理发店的 Tony 老师一样,为「美」工作罢了。
说来好笑,外科手术最早就起源于理发店,叫 BarberSurgeon。戴上硅胶手套,捏一捏患者的鼻软骨,仔细观察眉眼的距离和三庭的比例,结合侧面看鼻梁的高度、面部的立体感、下颌骨的角度……视线掠过的地方,都会在我心里留下一条隐形的参考线。然后,我在他们的皮肤上划线、注射、动刀,把这张脸雕刻成理想的模样。就像 Tony 老师交代客户回去好好打理头发,下次啥时候再来剪头发一样,我也经常需要告诉病人,回去好好防晒,一个月后再来做下一次光子嫩肤。
美丑没有绝对,但人们普遍会用三庭五眼、鼻颧角、面高等标准来衡量美感。工作时间久了,我开始养成一些职业习惯,比如见到陌生人就会丈量 TA 的五官、看电视剧总是出戏地观察明星的脸蛋。
我在问诊室和手术台上「阅人无数」,情感经历却相对单调。父母一开始对我的工作颇有微词,几年下来,他们发现我和那些日夜加班的老同学相比,工作不是最累的,收入也还不错,竟后知后觉地感到庆幸。眼看我就要进入而立之年,他们也把我成家立业的事情提上了日程。所以我也需要偶尔在工作之余奉父母之命,接受各路相亲对象的「面诊」。
最近一次和我相亲的姑娘有一张质朴诚恳的脸,双方做了自我介绍与工作寒暄之后,她小心地对我说:「是不是在你面前,我的脸已经被分析得差不多了?」
我大腿一拍,内心窃喜:可不是么,我已经想到好几个方案了!咬肌上打一针,太阳穴填一下,填完显得脸更宽,所以下巴还得垫一垫。
但是我知道,这么说肯定要玩完,我想了想,回答:「我们整过很多人,有些虽然变美了,一开口说话就会暴露学识。你身上的气质,才是难得。」
她心满意足地笑了,追问我:「那他们都整什么?」
整什么呢?
相比开眼角、割双眼皮、隆胸这些项目,患者来到诊室的动机,才是这里埋藏最深的秘密。
「坦诚」相见
主任那天有点无奈,一位患者对手术后的乳房有意见。
据同事描述,手术前,她下垂的乳房已经快掉到肚脐眼。主任把患者的双乳做了悬吊,重建了乳头乳晕的位置,可患者术后觉得乳头乳晕位置过高,要求免去医疗费用。主任被投诉弄得焦头烂额,反省术前沟通不够充分。
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小林啊,做这行,察言观色和审美,比手术技巧更重要。」
我深以为然。
这天叫完号,一个年轻女性冲进诊室。
还没等我开口,她就麻利地脱起衣服,一边脱一边念叨:「医生,我这胸还能不能再大点?」
我一口水呛在喉咙里,赶紧拦住她:「等会儿等会儿,门还没关呢!」
那女人「哦」了一下,扣子也懒得扣回去,反手带上诊室的门,继续边脱衣服边问我能不能为她做自体脂肪移植隆胸。
她看起来三十岁出头,胸部饱满,肌肤雪白细腻,小腹平坦,曲线恰到好处,多一分则腻,少一分便寡淡。饶是见惯无数美女,她这么着急地一脱,我也感到一丝脸红。
我劝她:「别整了,你这胸型大小都挺好了。」
她不依不饶:「不行,我现在是 B 罩杯,我要 C 罩杯。」
「你这就是 C 罩杯。」
「我还想要大一点。医生,我这腿上脂肪也挺多的,能不能再抽点到胸上?」她说着就撩起裙子,把大腿往我眼前怼,「真的!你摸摸!」
不需要的项目,我们是不建议患者做的:「你这真不用。」
「那我能填一点到脸上吗?你看我这太阳穴是不是还不够饱满?」
我的目光转向她的脸,她的五官端正,太阳穴饱满,标致好看,完全没有需要填充的地方,我厚起脸皮穷尽溢美之词,才好不容易把她劝出门。
直到下一个病人进来,发现读卡器上还插着就诊卡。我取出端详,照片真是陌生,试探性地冲门外喊道:「刘香雪!你的就诊卡掉了。」
门开了,正是她,笑得尴尬。她从我手里匆匆抽走医保卡,「谢谢医生」,然后风一样地跑了。
我笑了,医保卡上的照片,鼻子眼睛下巴,没一处与现在相同,整个脸型也不同,颞部也做了脂肪填充。也不知出自哪位同行之手,还挺自然。
我无法分辨她此刻的匆忙到访,是单纯地来求夸赞,还是为了弥合心中挥之不去的外貌焦虑。
都说整形是一场不会结束的游戏:越接近完美,越容易察觉自己的不完美。整形医生可以让面容和身材更加「标致」,却无法用手术刀割掉患者心中的焦虑。
滴血的耳朵
那天医院里来了一个三十出头、五大三粗的男人,后面紧跟着三个五六十岁的女人,她们从长相到口音都有着相似的地域特征。一伙儿人气势汹汹地穿过走廊,大跨步走进诊室。男人捂着耳朵,龇牙咧嘴的,一屁股狠狠坐下。
「医生,你瞅瞅我儿子这耳朵!」男人还没开口,女人中最年长的那位就喊了起来。
我凑上去看,他的耳朵还在流血,耳廓处有指甲盖宽的一块缺口,缺口处的痕迹有点像牙印,伤得倒不算重。
另一个女人凑到我跟前:「我大外甥这是不是毁容了?耳朵得补补吧?」
我一抬头就对上三双急切的眼睛,哭笑不得:「没事,问题不大,先把伤口清清。」
「这耳朵可是掉了这么一大块啊。」老母亲难掩气愤,不悦之情溢于言表。
我安慰她:「不管怎样先把伤口清了。这血肉模糊的,想补也补不上。」病人家属于是噤声。
男人耳朵上缺损的皮肤不多,这个位置也比较难以植皮,我用纱布覆盖,待其自然愈合。
男人从头到尾一言不发。我问他:「这是谁给你咬的?」男人沉默一会儿说:「磕的。」
清理伤口的间隙,女人们在边上窃窃私语,愤恨地说着「她可真狠」「这儿媳妇可得好好管教」「看我们回去不好好收拾她」之类的话。
她们的声音越来越大,男人忽然重重咳了一声。伴随着咳嗽声,她们又立刻围了过来。男人的伤口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一行人又簇拥着跟他走了出去。
耳朵上的外伤可以随时间愈合,家庭内部的嫌隙是否可以消除,就不得而知了。
「美」可以是筹码,也可以是底气
佳琪快四十岁了,是我的老客户,我亲眼看着她一点点「返老还童」。
线雕、除皱、去眼袋等抗衰老项目她都尝试过,现在她还坚持每个月来做一次光子嫩肤。
每次就诊,佳琪都带着她的孩子,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妈妈治疗的时候,他就安静地坐在边上玩手机,一声不吭。
有一回,有年轻护士逗他:「你爸爸呢?」小男孩看她一眼,并不回答。
佳琪听见了,淡淡说:「我离婚了,一个人带孩子。」她没责怪护士冒犯,反倒跟我们说起了自己的遭遇——
她第一次做医美是因为丈夫对她越来越冷漠。两人识于微末,从大学相恋到结婚,白手起家,打拼出一番事业。可佳琪生完孩子后,两人却越来越疏远,相视无言,别说夫妻生活,丈夫连话都不愿意对她说。佳琪觉得是自己人老珠黄遭嫌弃,便动了做医美的念头。
她做的第一个项目是阴道紧缩术——这两年整形已经从面部、四肢逐渐发展到私密部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