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生豪&宋清如：才子佳人，柴米夫妻

朱生豪&;宋清如：才子佳人，柴米夫妻

不要愁老之将至，你老了一定很可爱。

1941年12月7日，太平洋战争爆发。

日本人膨胀的野心，掀起了一场世界级毁灭性的灾难。那场战役，导致37个国家参战，15亿人口被牵连。战乱岁月，多的是无辜与绝望，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灵魂无处安放。

15亿人口中，有一个身在上海城的青年，站在历史的巨大漩涡中，濒临崩溃。他受伤的不是身子，是一次次被战乱摧残的心灵。

这个青年29岁，一袭布衣，长相清秀瘦削，他抱头蹲地，痛心疾首。战争把他的心血毁于一旦，他翻译近一年多的莎士比亚剧作，丢失在无情的炮火里。

这样钻心窝的事件，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四年前的八一三事件，一场大火，把这位青年视之如生命的译作，烧为灰烬。四年后，他再次经历命运之锤，为之注入的心血被压榨得干干净净，除了快速苍老与一筹莫展外，什么都没留下。

好在这位青年，有个体恤与怜惜自己的女友，才让事态的严重性得到了良好的控制。

他叫朱生豪，女友叫宋清如。

1.

朱生豪原名朱文森，1912年生于浙江嘉兴一个小商人之家。兄弟三人，他为老大。10岁前的朱生豪和弟弟们还算过得比较舒适，祖上留下的一处大宅子，除了够一家人自住外，还能出租给三户人家和一家油行，每年能吃三百块钱的租金。

10岁之后，家庭发生了一些变故。先是母亲离世，两年后父亲亡故。一个原本完整的家庭，就此散落。兄弟三人被寄养在早孀的姑母家，靠之前父母遗留下的积蓄过活。父母相继离世，命运的重锤，让原本寡言的朱生豪变得更加沉闷孤寡。

幼年的朱生豪，除了勤奋学习外，似乎找不到任何有趣的乐子，缺少父母疼爱的他，只得在书里发狂。

1929年，17岁的朱生豪被嘉兴秀州中学校方推荐到之江大学，因成绩出色，获得之江大学全额奖学金。学习期间，他主修国文，辅修英文。国文和英文，都是他爱得发狂，愿意为之烧脑为之付出的两门功课。

大学二年级，他加入之江诗社。他出众的才华很快在诗社站稳了地位，为校人所景仰。之江诗社的社长，词宗级别人物夏承焘老师，也丝毫不吝啬的赞美他：“阅朱生豪唐诗人短论七则，多前人未发之论，爽利无比。聪明才力，在余师友间，不当以学生视之。其人今年才二十岁，渊默若处子，轻易不发一言。闻英文甚深，之江办学数十年，恐无此不易之才也。”

一个老师，能把学生赞美到这个份上，可见学生的本事是能经得起千锤百凿的。

朱生豪作的诗，随便几句，就能拢获一票女孩的芳心：

盈盈双泪河阳笛。无那娇魂湿。低徊又记画眉时。卷起一帘春梦雨如丝。而今零落筝琵怨。羞说当年愿。萍踪到处便为家。自伴满江明月唱芦花。

羞春花靥冷。怨星梦寒时，芳心自省。遮莫君归，又宝钩风细，麝炉烟暝，何处飘零。总身似游丝无定。今日春风，明日秋风，垂阳甃井。

诗人站在云端，用一支笔俯瞰人间，描绘心头事，世间事。

2.

宋清如的出生，要比朱生豪幸运太多，她出生殷实之家，是宋氏先祖宋宪的第二十三世之孙。

宋清如生于1911年，比朱生豪大一岁。

在一个良好环境成长的宋清如，接受了先进的教育，培养了独立的人格。在新思想里觉醒的她，敢于挑战古老的权威。她的父母本有意在她初三毕业时，将她婚配，让她结婚生子。面对这些，宋清如没有妥协，她用“不要嫁妆要读书”这六个字，响亮的拒绝了她的父母。

好在母亲周氏疼她，在女儿强硬的态度面前，她软了下来。同时也说服了她的父亲宋文麟，让她放女儿自由，去追寻属于自己的天空。成长路上没有了“绊脚石”的宋清如，顺利从苏州女子师范学校毕业，进入之江大学中文系。

1932年，宋清如大一，朱生豪大四。两个爱写诗的人，因诗结了缘。为了给诗社一份见面礼，宋清如写了一首宝塔诗带给诗社成员。她的宝塔诗，不同于诗社古派体系风格，跟别人的诗相比，显得有些另类。

作为诗社元老级别人物的朱生豪，看到这首宝塔诗时，没说一句话，也没有任何表情。宋清如心里当即咯噔了一下，觉得自己的诗应该还写得不够到位，没有达到诗社的水准。

让宋清如没有想到的是，几日之后，她收到了朱生豪的来信。信里是朱生豪的新作，几首古体诗，诗作里还夹带了几句话，让宋清如多多指教。宋清如接到朱生豪的来信，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才彻底放了下来。

朱生豪的第一封来信，开启了两个人原本闭塞的大门。一开始两人信里多的是诗词的切磋，后来朱生豪写给宋清如写的内容，慢慢变了味道。少了些古板，多了些活香活色的灵动之气，从诗词切入到生活，都由一支笔完成。

宋清如除了才学“不下冰心”外，她到底还是好看的。她的美，不需要任何华丽的服装来衬托，真正美得高级的人，宋清如算一个。朱生豪先用一支笔窥探她内心世界的秘密，再用一双眼把她的美貌揽入自己的心扉。

宋清如

3.

1933年夏，朱生豪从之江大学毕业，经老师推荐，他去了去上海世界书局担任英汉编译，宋清如则继续学生生活。一年的校园生活和书信来往，为他们之间的“异地”奠定了基础。临别前，朱生豪一连写了三阙《鹧鸪天》送给宋清如。除了几首诗外，还有一封“矫情”的信：

（一向我从不以离别为一件重大的事，而今却觉得十分异样。说些什么话吧，却也说不出来。想不到你竟会抓住我的心，你纯良的人！然而我也未尝没有逃避的可能。但我不忍飞去，当一天你还记著我的时候。不忙就回去吧？明天约你到西湖里再坐一次划子，去不去告我。回去的话，一定通知我什么钟点，好送你行。你去了之后，不，没有什么。）

这封信，小心翼翼。能看出来宋清如已经彻底走进了朱生豪的心里，只是他对宋清如的想法还没有任何把握，不敢“妄言”，只能试探。

用朱生豪自己的话说，他们的认识虽然是偶然，但交契却并非偶然。他们有心意相通的共同点。面对才子的千字良言，少女宋清如无可抗拒。虽然不抗拒，但爱意来得也不那么直接，宋清如约带些含蓄在两人的感情里。朱生豪对此很坚定：一个人只要有耐心，不失望，终会胜利的。

朱生豪说多么寡言的一个人啊，寡言到，“一年之中，整天不说一句话的日子有一百多天，说话不到十句的有两百多天，其余日子说得最多的也不到三十句。”

也恰巧沉默的人最有自己的想法，也最能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比如“沉默的大多数”的王小波，跟朱生豪一样不爱讲话，但凡用笔写起字来，滔滔不绝，句句真理。

偏偏那么寡言的一个人，把世界上最动听的情话，都通过笔尖，传达给了宋清如。石头也会柔情融化，何况宋清如，她终究也在信里回应了他。至此，前往上海的朱生豪，与宋清如开启了长达近十年的异地恋。

十年光阴，书信传情。

每次写完信，朱生豪都会贴上一张小小的邮票，然后走去几里之外的邮局去寄信。这一写，就是十年。他什么都写，柴米油盐、诗情画意，还会在信里教宋清如怎样写文章会更好看一些。

不是所有的“闷葫芦”都响不出一个屁来，不响则已，一响惊人。

4.

朱生豪在信里给宋清如起的称呼多不胜数：宋、清如、好人、小姐姐、宋儿、宝贝、好宋、好友、澄、小亲亲、哥哥、阿姐、傻丫头、宋姑娘、青女、好朋友、清如贤弟、虞山小宋、清如仁姐大人、昨夜的梦、老弟、爱人、祖母大人、亲爱的“英雄”、二哥... ...

他的信，幽默有趣，还有几分俏皮和纯粹在里面：

“这里一切都是丑的，风、雨、太阳，都丑，人也丑，我也丑得很。只有你是青天一样可爱。

“我找到了你，便像是找到了我真的自己。如果没有你，即使我爱了一百个人，或有一百个人爱我，我的灵魂也将永远彷徨着。”

“我们都是世上多余的人，但至少我们对于彼此都是世界最重要的人。

“我仍是幸福的，我永远是幸福的。世间的苦不算什么，你看我灵魂不曾有一天离开过你。”

“你说我们前生是不是冤家？我向来从不把聚散看成一回事，在你之前，除你之外，我也并非没有好朋友，不知道为什么和你一认识之后，便像被一根绳紧紧牵系住一样，怪不自由的，心也不能像从前一样轻了，但同时却又真觉得比从前幸福得多。”

“我不是诗人，否则一定要做一些可爱的梦，为着你的缘故……我多么愿意自己是个诗人，只是为了你的缘故。”

“我想要在茅亭里看雨，假山边看蚂蚁，看蝴蝶恋爱，看蜘蛛结网，看水，看船、看云，看瀑布，看宋清如甜的睡觉。”

不论日子多么难熬，信件里的营养是一定不会缺少的，刮风下雨天，也不会忘记出门邮信。信里的内容几乎没有重样，连称呼都变着花样写的朱生豪，实在是不能把他放在”闷葫芦“一列。他有情趣，只是他的情趣给了宋清如一个人而已，把严肃和死板抛给了世界。

5.

朱生豪在上海的生活很简单，战事吃紧，酬劳不多。陈设很简陋，“一书桌、一坐椅、一船、一破床”，几乎是他所有的家当。日子紧张枯燥，“续命药”皆来于宋清如的回信。

心里有一个念想，就能活得牢固一些。

他也开始做一些他觉得有意义的事情。1935年，朱生豪与世界书局签订翻译《莎士比亚戏剧全集》的合同。这是一项繁杂浩大的工程，朱生豪答应译莎的原因有两点。一是想送给宋清如，二是因为当时有人嘲讽中国，说中国没文化，居然都没有一本中国版本的《莎士比亚》。

无论是出于哪个原因，朱生豪为了这项工程，可以称得上“鞠躬尽瘁”。“饭可以不吃，但莎剧不可不译”。

只是“八一三”、“太平洋”前后两次战争，把朱生豪的译稿化为灰烬。他顶着炮火的压力，花费的四年光阴瞬间清零。好在他背后站着一个温婉可人给她无限支持的女人，加上他自己一股子“不译完不罢休”的狠劲儿，才得以让翻译事业继续下去。

1940年，在湖州私立民德简师的宋清如，转至成都四川省立成都女中任教。母亲担心她的安危，不断催促她回上海。去与留，宋清如选择了前者。毕竟那里除了母亲，还有朝思暮想的朱生豪。

1941年，宋清如来到朱生豪身边。聚少离多的日子，终于有了“尘埃落定”的意味。1942年5月1日，朱生豪与宋清如在上海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夏承焘为他们题词：才子佳人，柴米夫妻。

一场持久的异地恋，终是修成了正果。

此后，朱生豪的翻译工作，进展也比以前快了很多。他的翻译量从以前的每天三千字，升至了八千字。除了是第二次翻译要比第一次顺手外，最重要的原因，是宋清如做了他强大的后方，“他译莎，我烧饭。”

6.

朱生豪每天像陀螺一样不停的工作，在翻译事业里痴迷。每天的生活重心，是翻译事业和妻子宋清如。1943年，朱生豪的努力初见成果，仅凭手里的两本工具书译出莎剧的几部重要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李尔王》《哈姆莱特》等。同年秋天，译出莎氏悲剧8种，杂剧10种。

其实在此时，朱生豪的健康已经亮起了红灯。因为肩负重任，把生病搁在了一旁，依然笔耕不缀。

1944年初，朱生豪带病译出《约翰王》《理查二世》《理查四世》等4部莎士比亚历史剧，4月写完《译者自叙》，编《莎翁年谱》。

因为朱生豪有中文与英文的扎实功底，他翻译出来的莎士比亚，总是生活化，接地气的，能牢牢吸引人的眼球，雅俗共赏：

这年头傻瓜供过于求，聪明人个个变了糊涂。顶着个没有思想的头，只会跟着人一样葫芦。

一个无赖;一个恶棍;一个吃剩饭的家伙;一个下贱的骄傲的浅薄的叫花子一样的,只有三身衣服,全部家私算起来不过一百磅的卑鄙龌龊的,穿容袜子的奴才;一个没有胆量的,靠着官府势力压人的奴才;一个婊子生的,顾影自怜的,奴颜婢膝的,涂脂抹粉的混帐东西;全部家私都在一只箱子里的下流胚,一个天生的王八胚子;又是奴才,又是叫花子,又是懦夫,又是王八,又是一条杂种老母狗的儿子;要是你不承认这些头衔,我要把你打得放声大哭。

朱生豪知道，“翻译是最无意义的工作——到最后还不是自己的作品。”他为的是一口气，选择了的事情，承诺了的事情，就绝不会放手，至死方休。

1944年6月，朱生豪被确认为肺结核，起床都成了困难。他躺在床上，不断的跟清如说，如果知道自己要走的这么早，他应该要加快进度的。宋清如听了，心像被刀剜了一道口，直淌血。

“清如，我要去了。”这是朱生豪留给宋清如的最后一句话。

1944年12月26日，朱生豪因病离世。这一年，他才32岁，他的妻子宋清如33岁，他的稚子朱尚刚才13个月。

“但愿来生我们终日在一起，每天每天从早晨口角到夜深，恨不得大家走开”。希望朱生豪不失诺，记得他曾对宋清如说过的这句情话。

7.

朱生豪走了，宋清如得活着，有嗷嗷待的孩子，还有朱生豪遗留下的未完成的“莎稿”。“他遗稿，我校订”。这句话，是宋清如对朱生豪的承诺。她生活的重心是照顾孩子和出版朱生豪的译稿。

感情的世界就是古怪又奇妙的。

当年徐志摩飞机出事，奢侈惯了的陆小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终日素衣裹身，写《眉轩锁语》、《爱眉小札》等等来悼念徐志摩。

宋清如的出版之路并不顺畅，几年之后才得以面世。出版后的宋清如并没有因此开心起来，她的心依然沉重，朱生豪遗留下的莎剧第四集六个史剧还没译，她还有重任在肩。

1955年，宋清如向单位请了长假，去四川找朱生豪的弟弟朱振刚，由他协助，两人共同完成朱生豪遗留的莎剧。前后历经三年，翻译、整理、校勘，直到宋清如彻底满意，才联系出版社联系出版事宜。

可结果很遗憾，他们得到的回复是，已经得到翻译稿的稿源，不再需要她的译文了。儿子朱尚刚回忆说，母亲知道这个答案后，什么都没说，很平静。

“很平静”，似乎一切都是意料之中。但无论结局与否，宋清如都会选择这么去做，一则是朱生豪的遗愿，二则是宋清如对他情感的寄托。

宋清如是有才学的，她的诗作《有忆》、《夜半歌声》，可以称得上是20世纪30年代新诗中的上乘之作。如果她一直写下去，不会亚于冰心。

多少有些遗憾，但多少不能归结于命运的安排。

朱生豪走后的几年里，宋清如跟骆允治有过一段短暂的感情史。宋清如经骆允治介绍，调至杭州高级中学教书，在校期间，骆允治对宋清如处处关照。

1952年，宋清如为骆允治生下一个女儿。但他们两人自始至终没有婚姻契约的关系，有人说是因为骆允治在乡下还有一个妻子，他妻子不愿意离婚，也有人说是宋清如不愿意跟他结婚。

无论如何，那段过往，宋清如不愿向大众提及。宋清如在回忆朱生豪《常熟文史辑存》一书里，编者按语中说：“宋清如女士……四十多年来，抚养唯一的儿子成人。”

“唯一的儿子”，仿佛女儿是树上结的果，她连当初生孩子的疼痛都可以忽略不计，可见她多么不想提及这段感情。

她只有对朱生豪的记忆是永恒的，其他人的记忆，她可以归零。至于不爱一个人，为什么还要跟他生小孩这种话，无从得知。毕竟在那个旧时代，未婚生孩需要很大的勇气。是意外，是命运，天晓得。

1977年，在外教书的宋清如，回了当初与朱生豪住在一起的老宅。后半生，守着旧时光度日。她躺在朱生豪睡过的那张床上，一遍遍回忆初见他时的情景：“那时，他完全是个孩子。瘦长的个儿，苍白的脸，和善、天真，自得其乐地，很容易使人感到可亲可近。”

1985年，朱生豪逝世41周年。宋清如写下一首《悼生豪》：

少抱凌云志，长无利禄心；渊明诚所爱，终觉屈原亲。风高识劲木，多难见忠贞；笔锋诛敌伪，浩气凛然存。未知生有乐，岂怨死可悲；却怜莎翁剧，译笔竟功亏。但求生有用，遑计身后名；南湖风月夜，魂兮且长吟。

1997年，86岁的宋清如辞世。朱生豪之墓毁于文革，宋清如与当年旧物，莎士比亚手稿和往日书信一同安葬。宋清如的离去，是与朱生豪的重逢。

“当我走完了这命定的路程时，会看见你含着笑向我招手。那时候，我将轻快地跟着你的踪迹，那管是天堂或是地狱。”

他们总会跨越时空相见。

如今，嘉兴市区禾兴南路73号朱生豪故居的门口，有一座雕像。一对患难夫妻身体相连，双眼直视前方，俯瞰着人来人往。似乎他们从不离去一般，鲜活的看着世间。雕像的基地上写着朱生豪写给宋清如的信：

“要是我们两人一同在雨声里做梦，那意境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声里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