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歌对意象的不断压缩和凝练使省略达到了极端的程度,这种诗句如果在普通语言当中绝不算一个句子。诗句与普通语言的句子在省略句法成分这点上出现极大的分歧。
省略在散文和诗歌当中的作用不同,省略让散文变得简洁,诗歌的句子却因为省略程度的加剧而使意象更加繁多,表意也就越复杂。诗歌语言通过极端的省略来压缩意象、增加意义的密度,直接地体现诗的本质。
个体意象句全部都由词意象构成,这些意象不管是动态还是静态的,它们之间或者与外部世界之间仿佛并没有牵连,只是一些支离破碎的景象毫无秩序地堆放。尽管细加推敲,读者也许会体察到其间隐藏的关联,但是这些关联是模糊的。正因为必须依靠读者自己的洞察力和判断力,更多依靠个人的经验去感悟,所以见仁见智的结果是多生歧义。
如果“绿垂风折笋”还可以看出是倒装的因果关系,那么“细草微风岸”一句就比较复杂了,也许是细草是主语,“微风岸”是地点状语;又也许是“细草”和“微风”同时作为“岸”的修饰性定语;也许“细草”“微风”和“岸”三者之间只有共同空间呈现的关系。
再如“山寺钟楼月”这句中介词的省略说明诗人并不想清晰地还原意象间的具体逻辑关系,但三个意象形成的空间关系比较明确,意象非常逼真地出现在读者心中:寂寥的月亮正挂在古寺的钟楼之上,从这个图景有些人读出了孤独,有些人感觉到出世的宁静。这时的意象在读者心中成了一种图景式的心象,诗句的表意功能被降到最低,主要执行了表情的功能,成为情感和感觉流淌的通道。
个体意象型诗句摆脱了传统句子表义的任务而成了情感的主要载体,正是这种刻意的离经叛道使得诗歌越来越像诗了。玄言诗大多是结构复杂的散文化、思辨色彩很浓的非诗,省略的成分很少,表义最完整、精确、明白。
永明体山水诗喜欢采用的单句意象开始在句型与句法上简化,句内意象更长于表达细致、复杂的意义。简化的句子削弱自身表义能力,以复杂意象来构筑意境,其传情的能力大大增加。之后越来越省略的个体意象句在句法结构上进一步简化,省略的程度已经无视普通句子的基本表义要求,用复杂个体意象群的累加引发心象中感情的积累,句子意义模糊却异常深邃地洞入人心,这时诗歌进入非功利的、唯美和唯情的纯诗状态。
如果我们把非诗看作诗歌的起点,把纯诗看作终点,高度省略正是把诗歌语言从非诗推向纯诗的巨大力量。然而,古典诗歌并非以单纯追求纯诗为己任,而是重在获取纯诗与非诗之间的平衡。凝练的个体意象句在一首诗中数量不能过半,因为这种句式容易形成整齐的对偶,有利于形成精美的形式,同时也会因意象的独立性带来气滞的感觉。
意象中隐藏的象征、隐喻作用和意象之间扑朔迷离的关系也会使这种凝练的句子风格容易变得晦涩难懂,所以一定要掺杂散文化的句式,既便于抒情又可以产生句式的变化。
列维·布留尔说:“所有社会集体的思维愈接近原逻辑的形式,“心象-概念”在它里面的统治地位就愈强”。原逻辑指人类早期对事物的因果关系不很清晰而常由联想和比喻来表述现象与事物的思维方式。
“心象-概念”“作为一种画面的仅仅容许有限的概括和初步的抽象……要求记忆的出色发展,这就引起了形式和词汇的丰富”。这里“原逻辑”与维柯在《新科学》当中提到的“诗性智慧”在本质上是一致的,都是指人类的幼年时期,思维能力还没有完善,常常用联想、比喻的方法说明事物而非采用现在精确的概念定义的方式。
“心象-概念”以人类学的观点来看,是一种原始落后的方式。在中国古典诗歌的发展历程中,《诗经》的确大量用联想和比喻来成诗,联想就是常说的“兴”和“比”手法的基础,用西方的观点来衡量,以严密的逻辑推理和晦涩难解的理论见长的玄言诗或许应该是更为现代和先进的诗歌形式。
但中国的古典诗歌在说理的道路上并没有走多久,又重新回到“比兴”的老路上去了,而且将“比兴”和“赋”三者结合在一起成为一直无法颠覆的传统诗歌手法。“赋比兴”实质上就是对意象的运用。
近体诗重视句法成分的高度省略,重视把省略作为非诗与纯诗状态之间的调节手段,促使意象的复杂化,这意味着比兴运用进入高级层次。此时,意象更多地成为隐喻和象征,因为比喻的本体已经从实体虚化成了不能实际感触的情感,本体不再出现在篇章之中,而是成了隐匿在感觉之中的情感。
意象内涵和功能的复杂化让“兴”逐渐与“比”融合,“比”中有“兴”,“兴”中有“比”。“比兴”的创造性运用使得近体诗成为中国古典诗歌史上最为成熟的诗体,是诗歌语言形式和技巧集大成的一种形态。这种诗体在个体意象句式上的发掘,大大地丰富了诗歌的句法,而且兼容各种散文化句法,增加了近体诗的句子创作技巧的可选择性。
诗歌创作技巧的发展与丰富无疑就是推动中国古典诗歌走向唐诗辉煌巅峰的重要动力。之所以在历代评论家眼中 的成就,很重要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有部分宋诗偏离了意象比兴的传统,摈弃了繁复的个体意象句,又一次打破纯诗和非诗之间的平衡,朝非诗化的方向靠拢,走向说理的道路。
这充分说明中国古典诗歌一直试图维持在“原逻辑”状态,这里用“诗性智慧”的说法还要更恰当一些。维柯认为“诗性的智慧·一开始就要用的玄学不是学者们所用的那种理性的抽象的玄学,而是一种感觉到的想象出的玄学”。“诗性智慧”作为中国古典诗歌的精神主宰,一直匡正着它的发展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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