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稻田下,梁月萍戴着草帽喝着汽水,和父亲说:“有没有“草狗”,你抓一点,我要吃。”
父亲说:“要抓你自己抓,别想着安排别人。”
抓就抓,又不是什么玩意,这东西抓够一盘,用油炒着吃超好吃。
初夏的稻田其实没什么虫子可以吃,“草狗”是在开耕的时候很多,它们一般藏在被翻开的稻田里,混着泥水的土壤里,多得抓不过来。
田地里总是弥漫着泥土与稻草的味道,还有阳光的味道,还有人身上的汗水味。
在很多人的脑海里,故鄕最后都变成一个缩影,凭着仅有的记忆存活着,只要人活着,那个点就永远都在,儿时的记忆总是超强的,谁也不能否认。
父亲说,故乡就是出生,成长的地方,一开始是生我养我的人在那里站成一棵树,最后埋在那里,所以才叫故鄕。
山中村落,就像亘古以来所有村落一样,迷信、香火鼎盛、民风淳朴。
只是出去工作后,梁月萍就很少回到村里,过年、清明会回去,其它时间看假期长短。
父亲全名叫梁文晃,是一名公路局员工,不知道他喜不喜欢这份工作,反正他做到退休,全家人就靠他一人养着。
家里还有几分地,都在母亲名下,他忙完工作会回来帮忙干农活,偶尔忙不过来的时候他就大手一挥,请人来收稻谷什么的。
他常年穿着白衬衣,又或者白色的汗衫(T恤),头发往后梳,人高马大,走路如风,声如洪钟。
夏天,气温上升的时候,他就把风扇开到最大,从井里捞起西瓜,大刀一挥,咔咔地开几片大大的月牙西瓜给孩子们吃,吃完西瓜,他把搭在肩上的毛巾拿下来擦下嘴,踢着拖鞋走出去。
梁月萍捧着西瓜跟上:“去哪?”
“买烟。”
“我也去。”
“想吃冰淇淋是不是?”
梁月萍气喘吁吁小跑着跟上他,不忘咬一口西瓜,问:“你怎么知道?”
“要不你帮我去买烟,找回来的钱够你买冰淇淋了。”
“行。”梁月萍接过他递过來的十块钱。
他转身回去,家里还有好多活要干,比如劈柴、喂鸡,杀鱼,煮饭。
小卖部门前有一树龙眼树,总是有很多人围在那里下象棋,打牌,抽烟,闲聊⋯⋯
买完烟回来,梁文晃拿着烟在大手掌上啪啪地倒拍着,然后打开烟盒,抽出一根火柴点上,然后甩了甩火柴,火柴灭了,他吸一口烟,再吐出来,看着上升的烟圈,他问:“公司上班怎么样?”
梁月萍叹气:“不怎么样,太枯燥了,上班下班,周末双休,但不知道去哪里,离家太远,总是想家。”
“镇上没有适合你的工作。”说完,他拿起大刀在院子里劈柴。
梁月萍问:“中午吃什么?”
“吃鱼,你去煮顿饭给我吃吧。”
“也行,我厨艺进步了很多,早就想让你们尝尝我的手艺了。”
六月的蝉叫声很响,偶尔还有几只小鸟落在院子里吃鸡剩下的饭粒,父亲进门,脸被晒得通红,他脱下汗衫,换上一件干净的,顺手把换下来的衣服用肥皂洗干净挂起。
父亲在厨房门探头进来:“中午我要喝两杯。”
梁月萍在厨房忙得头顶冒烟:“我知道,一杯是我的对不对?”
“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喝酒的?看你妈不把你腿给打断。”
其实梁文晃喝酒有时候是打不住的,喝多了断片(就有人说喝喜酒的时候一高兴喝多了,掏出钱来见人就派),醉醺醺回到家痛斥生活的不满,大吐,躺床上说床在转⋯⋯
在家他倒是挺自觉的,一杯起,一杯止。
饭桌上他喜欢教育我们,他说:“去哪里工作都一样,天下乌鸦一样黑,安分守己做好自己的份内事吧,想赚钱可以啊,创业,但没经验容易失败。”
他说的全都是道理,可身在其中的梁月萍苦不堪言,她只想像别人一样,穿着漂亮,上着体面的班,周末去哪晒晒太阳,最好约个会,男女都可,然后回去大睡一觉,醒来继续做着体面的工作拿着高薪,后来工作体不体面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拿着高薪。
梁文晃属于晚婚晚育,四十岁老来得女,六十岁的时候,女儿在深圳工作,他闲不住,在那几分地里忙活着,一大早出去,中午摘了菜回来,吃了午饭睡个午觉又去地里。
青少年时期的梁月萍倒像个书生一样,捧着书坐在院子里看,总是被梁文晃劈头就骂:“净知道捧着书,鸡喂了吗?今天吃的菜洗了没?”
她总会速度很快的合上书,笑嘻嘻地接过父亲手上的那把菜:“现在洗,现在洗。”
少女的头发被剪坏了,总是喜欢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梁文晃,你说头发长得快还是手指甲长得快?”
老爷子回答:“肯定是手指甲啊,脑袋里一天到晚都想些什么东西呢?你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咱们家就有希望了。”
少女又问:“如果我是男孩,你会不会让我在你头上撒尿?”
老爷子跳起来:“男孩也不行,老子是老子,你是无法无天了。”
不知什么时候,这些事过去了好久好久,又仿佛发生在昨天。
从小到大,梁文晃为她交学费,而父親的收入,来自公路局。
打她记事开始,只要不穿鞋就会在家里踩到没熄灭的烟头,痛得哭起来的时候,母亲就骂父亲,父亲仍然我行我素,想都没想要买一个烟灰缸。
童年时代,梁月萍也有痛恨父亲的事情,比如零花钱只够买卫生巾,阻止她打耳洞(后来她偷偷一口气打了四个耳洞),不尊重她的梦想(总想着把她嫁了一了百了)。
可他仍然是个好父亲,在梁月萍去香港工作的时候偷偷塞钱给她,让她务必照顾好自己,一日三餐,吃饱穿暖。
在他弥留之际,仍然惦记着她,问她钱够不够,只要她说够,他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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