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门往事：金屋藏“娇”的女房东

我刚到东莞虎门时，供职于一家外贸公司。公司原本安排了宿舍，但我只进去瞧了一眼，便赶紧抽身退回来。我不讲究吃喝穿，唯独对住宿有些要求。于是，决计去附近租房而居。

那日，我在金洲寻了半个下午，一直未觅到如意寓居之所。要么，房间阴暗逼窄；要么，过于嘈杂喧嚣。直至夜幕降临时，我才终于相中一套房子。一房一厅，面积不大，但户型方正，格局大气，住起来很舒适。尤其阳台宽阔，视野极佳，可以想见，若是白天，采光极佳。

唯有一个不满意的，便是价格相对于其他地方，稍稍有些贵了。带我看房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穿着红色拖鞋，衣服呢，像出门时太匆忙，只随意往身上套了件T恤。

就好像金子总会发光一样。有些女人的光彩，是无法遮挡的。这种随意的穿搭，也难掩女房东的媚人模样。只是，我心中难免疑惑。这么一个美丽的女子，何以会亲力亲为干这些活儿？

此次南下，我是为情而来。我的初恋女友丽丽，三年前不辞而别，至今未告诉我原因。半个月前，有位老乡告诉我，她在虎门街头看过到丽丽的身影。

这便是我来虎门的目的，明知寻人如同大海捞针，我仍义无反顾地跑来了，我只是希望以这种方式，让自己离丽丽更近一些。我也讲不清为什么，实际上，情爱是这世界上，最讲不清的东西。

我来虎门，也许更重要的原因，在于解开自己的心结，让我从那个死胡同里钻出来，不再纠缠于莫名其妙的一段情。

女房东倚在门口，我恍然把她当作了邻家姐姐。壮着胆子和她商量，能否减少一些房租。我解释道，我不像别的打工者，一旦确定，像会在此生活好几年。女房东便笑着道，那便等你租了一年再说吧。缓了缓，她又说，你眼光挺不错，这套房子是抢手货，前任租客在此住了三年。

我心中暗想，房子的确不错，何况，我再不定下来，便要回厂里住宿舍了。

随女房东去了她家，签了租约，又去城中村置办了一些必备物品，算是在虎门安下一个家。

住的地方解决了，剩下的事，便是一心一意做好工作。只有先安身立命，才能有余力去找丽丽。

我刚到公司，工作上的事，一切要从头开始，千头万绪，加之，公司那段时间订单似雪花飞来，工作本就极其忙碌。我每日清早出门，深夜方归。最初那半个月，除了遇到过两次女房东，别的邻居，竟然一个都不曾遇见过。

那两次与女房东的相遇，如今想来，倒也颇令人怀想。大约才吃罢宵夜归家，倚在门口，嘴里吐着烟圈，脸上粉面带羞。只是，我当时心里全是工作，看到她，甚至没打声招呼，便迅疾上楼。第二次见时，她主动问我好，反倒是我，不知如何接话。

我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一个月后，工作的事，渐渐安定了。也许，公司为了表彰我的勤奋，原本三个月的试用期，主动帮我减到了一个月。提前转正，这在公司极为罕见，我却以为那是正常不过的事，多少有些不以为意。

来东莞之前，我已经有过先例。但在虎门，一切不同往常。那之后的一个星期，我成了公司的风云人物。平心而论，我并不觉得我有多么出色，我只是比他们早到公司，晚下班罢了。

我自小学习成绩不佳，知道自己没有聪慧的基因。因此，采用勤能补拙的老法子，来弥补自己的缺陷。来东莞虎门之前，我在别处，也以此法获得过认可。恰恰也正因为，我并没有特别出众的才华，偏偏提前通过试用期，便有人私下里猜测，这中间肯定有些不可言说的故事。

外贸公司规模不大，然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知何人出于何种目的，竟然传闻我与财务部主管关系密切。

财务主管三十有余，面色肃然，虽然也有些姿容，但不苟言笑，甚至从未有人见她露过笑颜。这样一位人物，竟然与我扯上了关系。难道我真要交上好运了？

流言传到财务主管耳里，自然恼羞成怒，然而，奇怪得很，她竟然不去质问造谣者。不过，她的确做得对。此类事情，你只能听之任之，倘若较起真来，反而被人信以为然。越是流言，你越不理会，散布流言者，也会觉得没趣，流言便不攻自破了。

财务主管显然深谙此道，谣传很快风散云消，生活恢复到往日常态。那日报销，找财务主管签字。走完程序，我挥笔写下大名，转身欲离去，抬头之际，正好碰到财务主管的目光。女人的目光里，不再带着往日的冷峻，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浅笑。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真的很奇妙。财务主管的浅笑里，暗含不打不相识的情趣。只是，我当时太过迟钝，并不明白这笑意的具体意涵，但很明显，这是释放友好的信号。

大约又过了半个月，我才明白，为何有人造我俩的谣。因为，在我租房之前，财务主管也在那里租了套房子。工厂原本安排了宿舍，我俩又没有亲人在身边，为何非要在外面租房子，而且租在同一处？这难免让人产生想象。

财务主管虽然也租在那里，但我们不在同一楼层，而且她行事谨慎，似乎生怕被人发现她租了房子。因此，同住一栋楼，我也是在进厂两个月后，无意中在楼道里撞见她。

起初，我还以为认错人了。反倒是她主动对我笑了一下，我联想起领薪水，她脸上的笑，一下子对上了号。

我租住的那栋楼，一层只有四个房间。女房东住在二楼，独占一层，其他九层，全作出租房，我住五楼，财务主管住在三楼。房子没装电梯，每次回去都要爬楼梯。不过，习惯了，也便不觉得算什么事。

按照规定，每月最后一天，是交房租的日子。我身上有诸多毛病，却有一个好习惯。每到月末，我从不用房东催促，主动跑到她家，把房租交了。

住在那里两年，这习惯，我从未变过，雷打不动。不像别的租客，几次三番，需要她上门提醒，我还曾见过，她拿着单子，一家家敲门的情景。起初，我以为，生怕别人不给，要提前跑路似的。那种对租客的不信任，让我觉得很不是滋味。正因此，我从不让她找上门来。

我记得早前几年，我刚出门打工时。有些人，尤其是本地人，有了钱，最看起我们外来工，称我们为打工仔打工妹倒还罢了，有一种更难听的称呼，叫捞仔捞妹。我总觉得，这种称呼，有明显的嘲讽意味。

住久了，才知道，女房东并非害怕租客逃走。而是借此机会，了解了解租客们的情况，看看他们房间里，住了几个人，摆设和卫生情况做得如何，生活过得如何？

我对面住着一位高个子汉子，因为门对门，到底见得次数多了些。见面也便见了，顶多微笑一下，或者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还从未真正聊过天，更别说知道他姓甚名谁，来自何处了。

不过，女房东却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高个子从来不主动交租，他回来又晚，女房东每次总要来寻他三四回。来了，交了租金，女房东便关切地问他一些话。他呢，也老老实实地作答。

有一回，我又去交租，正好碰到高个子也在，他手里提着一袋水果。我以为，他主动来交租了。原来，却不是，那袋水果倒是他送给房东的，原来，他被工厂炒鱿鱼了，现正在找工作，房租的事，想请老板宽容几日。

女房东答应了，但没要他的水果。

日子很快又是一个月，女房东又去敲高个子的门，那时尚未到交租的日子，难免引来莫名的猜测。不过呢，那高个子并不在家。女房东来了三次，都没寻到人，只好罢了。

月初，女房东再次来到高个子门口，仍无功而返，问我，我说也好几日未见到他了。女房东转身回去，取了钥匙来，又叫上我作见证，一起开了门，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女房东心中叹气。其实，这次她来，并非讨要房租，而是给他介绍工作的。她托人，打听到一个保安的工作，高个子干这个正合适。谁知，他害怕交租，提前卷席走人。

正是这一次，我真正认识了女房东。她的确与别的房东不一样，别的本地老板，对我们这些打工者，心中带着偏见。她呢，似乎很多时候，能感同身受，为打工者着想。

这样一个女人，的确应该有幸福生活。她当然是幸福的，她家除了这栋房子，还有别的产业，她夫君在深圳还开了一家公司，每每深更半夜才归，东方刚露出鱼肚白，他又要驾车返回公司。

她不愿他如此劳累，便让他一周回一次家。有时，工作忙，他半月才回一次。那半个月的相会，反而成了他们的恩爱日。

每次回，他必定送上鲜花，给她带她喜欢吃的。不过呢，她喜欢下厨，在自己的房间里，给他做一桌美味。接下来，便在房间里播放音乐，两个人在美妙的乐曲中，相爱相亲。

这样的美妙时刻，她并不藏着掖着，更乐于向租客们分享展示。也因此，大部分租客都赞她有个好夫君。她与他的情爱欢歌，一度成为租客们艳羡的榜样。

不过，她心中也有隐痛。三十几岁的女人，至今未有生育。也许，上天不会将所有美好集于某个人一身吧。

只有一人，对女房东的夫妻恩爱不以为然。此人，便是我的同事，住在三楼的财务主管。我那日回家，偶然碰到她，多少有些尴尬，问了句“原来你也住在这里啊”，便继续上楼，回自己房间。

有些事，一旦开了张，便会接二连三。在出租屋见到财务主管后，之后，我又接连两天，碰到她。一次是出门，一次是归家。这里的租客，虽然互不往来，但在盛夏时节，往往会把房门敞开，透气通风。偏偏财务主管，一进家门，便赶紧合上，好像屋里藏了天大的秘密，生怕被人识破了一样。

很快，我便发现了，她家屋里，真的藏了秘密。这个秘密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一个男人。都说男人金屋藏娇，她呢，在出租屋里，藏了一个男人。

与女房东的开放自信不同，财务主管家里的这个男人，显然刻意要保持与她的距离。有时，他们会一同出门，但只要走出这栋楼，便像陌生人似的，见面不相识。

租客们互不相识，自然不会讨论她与人有私情的事。其实，即使知道，也不会指指点点。毕竟，出门在外，相到取暖的例子，数不胜数。许多表面以夫妇相称的男女，也许并没有合法身份，只是临时生活，减少开支，于双方均有利。

这日周末，公司放假一天。上午，我正要出门，屋外响起了敲门声。打开一看，意外发现，财务主管家站在门口。原来，她是来请我做客的。其理由是，我们能在同一栋房住着，也算缘分，备了一杯薄酒，请我去喝。怕我误会，她特意强调，她家那位先生也在。

能请我去家中赴宴，可见她愿意把我当作朋友。我想，她大约害怕我在公司散播她的流方吧。我并不会以非黑即白来看待这个世界，出门在外的辛酸，只有亲身经历方可体会。我自然不会当那般恶作剧之人，比如，像别的人一样，传言我与财务主管有故事。所以，我愿意帮她保守这个故事，只希望出门在外的日子里，出租屋里的情爱，能让她感觉到更多暖意与荣光。

我坦然赴约。去之前，特意下楼，在士多店买了些许水果。返身上楼，到了她家，起身迎接我的是那位男子。此前，我见到他，多是侧面或者背影。这一次，才算正面相逢。不知为何，第一眼，便觉他似曾相识。许多时候，你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事实证明，你们大概率以前见过。

大哥端茶让座，又问我抽烟与否。女人则在厨房忙碌。我们天南海北地扯着闲篇，慢慢地，那桌上已摆满了丰盛的菜品。

当然得喝酒，几杯下肚，气氛变得热烈。大哥也便不再隐藏什么，直接问我，是否觉得我面熟？我点头应答，只说自己此前不敢乱问。大哥哈哈笑，又问我，是不是觉得我和她有秘密私情？

这么直接的问题，我不敢直接回答。端杯的手，顿了一下，只说，来，干杯干杯。大哥喝完，放下杯子。说道，你不讲，我也知道。这倒也正常，每个人都会如你般有这样的疑问。今天，请你来，就是为了坦陈布公。

原来，他们是真正的夫妻。大哥我的确见过，他也是我同事，在工程部，虽与我所在的部门没有直接关联，但公司不大，来来往往，总有机会碰面。虽是夫妻，他们在公司却像陌生人，皆因公司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一旦知道夫妻两人在公司，而且所在要害部门，便会让另一个人另谋高就。财务主管与大哥便以隐婚的名义，在公司生活了几年。

这几年一直平安无事，他们从未想过公开。可哪曾想到，我成了他们的新同事，而且还做了他们的新邻居。这些年，他们即使在出租屋，也小心谨慎，生怕遇到别的认识的同事。偏偏我来了，没能防住。毕竟，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前几日，财务主管得到内幕消息，她将再获升迁。因为担心我透露消息，于是请我喝酒，开诚布公。他们认定，我是个实诚人，不会为难她。为了证明他们所言非虚，她还把结婚证拿了出来。上面的照片，的确是他两人。

隐婚的事，我也多少有些耳闻，却不曾想，自己身边竟然遇到了。也才想起，公司里的人，结对子谈恋爱的，竟然几乎没有。原因竟在于此。

我自然不会当告密者，再说，他们原本没有值得被告的秘密。果然，半月后，女主管升为财务经理。她再次设宴，约我出席。因为放松了心情的缘故吧，女经理也喝了不少酒。酒毕，不知何故，还讲到了女房东。

她对女房东的评价并不高，这一点，与我的想法恰好相反。我俩互不相让，临别之际，她再次叮嘱我，不要被表面迷惑双眼。

我想了许久，不明白她是何意。难道她在嫉妨她？按理说不会呀。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也便不去想了，免得自寻烦恼。毕竟，我在虎门那些日子，一有时间，便去大小街巷，却连丽丽的影子都没寻见，心中已有诸多痛楚。

转眼，到了秋季。出租屋风云突变。这一日，楼下大门贴了一张告示，大意房东易主了，租客要重签一份租房合同，房租要交给新主人。

我像别的租客一样，去找原来的女房东，那屋里却坐着另一个女人，四十多岁，身材肥硕，高声大气，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言语之中，动不动便有让你不租赶紧搬走的气魄。

断断续续拼凑了不少租客口中的信息，我才还原了事情的真相。原来，此前面目娇好的女房东，她大大方方向众人展示的幸福生活，才是见不得光的情爱。那个每周与她相见一次的男人，并非她的如意郎君，而是眼前这个肥硕女人的先生。

得知真相，人们感到唏嘘。然而，大部分人并不觉得她很下作，反而愿意为她讲好话，认为他们才是真正幸福的一家人。毕竟，女房东给了我们这些漂在异乡的租客，真正的温暖。只是，她跟了男人几年，如何被扫地出门，又流落到了何处？

新房东到任后，很快出了许多改革措施。首要之一，便是提高管理费。这相当于变相涨租。加之，她骨子里对打工者的傲慢与偏见，慢慢地，原来的租客陆续搬走了。

因为住习惯了，加之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我住到了年底。在那之前，财务经理先我一个月搬离那里。清理东西时，我翻出一本川端康成的《雪国》。那本书是我生日那天，女房东送给我的。

打开那本书，我感慨万千，不知道她现在何处。这样的女房东，以后，我应该再也遇不到了。如此一想，突然有些难过。好像被人扫地出门的，不是女房东，而是我自己。再一想，又觉得，其实从丽丽离开我时，爱情已经将我扫地出门了。一念至此，我发现脸上已全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