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永图：中国的国际关系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在2020年接受《财经》专访时，龙永图头一句话便语出惊人。

他讲中国在国际关系上的困境源于“崛起为我们带来的烦恼。”

还不待记者继续发问，这个20年前曾亲历入世的男人便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崛起的烦恼

龙永图是我国外交领域的老前辈了，世贸组织、博鳌论坛都屡见他的身影，所以谈到自己时，他很直截了当“我这辈子也算是搞了几件事，但是总的来讲还是在搞国际关系。”

作为国际关系领域的专家，龙永图虽然早已不再担任外经贸部副部长，可私下一直关注着我国的国际形势。

在龙永图眼里，我国的国际关系是有点“烦”的，一方面要直面欧美等强国在经济、政治领域施加的各种压力，另一方面还要应对日韩这类邻居的叫嚣，甚至连菲律宾、越南这类的小国也会“狗仗人势”帮腔叫唤。

龙永图讲，这形势虽然算不得四面楚歌，可确实也让人觉得不太得劲。

至于原因，龙永图将其归结于“大国崛起的烦恼”。

在世界大舞台上，我国原本只是一名刚登台的小演员，可就是这么个有着糟糕过去，底子薄弱的小演员在几十年砥砺里给世界上演了一出实实在在的逆转大戏。

等世界反应过来时，我国早已跻身一流，身段实力全无话说，只要往那一站那就是无法忽略的舞台中心。

这种快速崛起自然便让很多老演员们不高兴了，合着我们辛苦几百年还比不过你几十年，一些新演员也心生妒忌，同样都发展几十年，凭什么你能当老大，而我们还只能跟在大哥背后吃草。

而当我国崛起期正与别国衰落期重合时，那各种敌对抵触情绪便自然显得更为强烈了。

各国的这种情绪自然影响到了与我国的外交关系，所以很多时候与我国摩擦甚多。

当然，在龙永图看来，经济原因还只是其一。

还有个很重要的因素便是我国的政治制度，我国一直坚守符合我国国情的政治制度与意识形态，而在曾经冷战对抗的遗留影响下，很多人戴起了有色眼镜，觉得和中国是完全对立的。

所以哪怕我国国策向来都是和平与发展，试图和大家伙都交朋友，可“中国威胁论”等论调始终在世界上挥之不去，被一部分国家视作敌人。

一个“假想敌”快速发展，甚至眼见着就要登台当老大了，这情况自然惹来了诸多忌惮。

同时，龙永图还说，现在的情况很大程度上与我国还不是老大有关。

龙永图打了个比喻：“大家都知道，一个单位也好，一个公司也好，二把手是最难当的，是挺尴尬的一个角色。老大每天盯着你，生怕你抢班夺权，老三、老四、老五也都会怀着各种不同的心态来看着你这个老二。所以，为什么现在我们在国际上的处境会比较艰难呢？主要是老二难当，二把手难当。”

在龙永图看来，我国在经济总量上超越美国只是时间问题，大概10到15年便可完成这一目标，是不可逆的历史趋势，可这十来年毕竟不是立刻马上。

所以，我国面临的国际关系困境，实际上就是在成为老大前这段时间，如何与现在的世界老大美国相处的问题。

“所以，咱们和一把手的关系，也就是说现在中国和美国的关系，应该是我们处理整个国际关系的重中之重。”

当记者问及如何与美国相处时，龙永图抛出了自己的观点——不要用单一思维看世界。

如何和美国打交道

龙永图说，和美国人打交道得看人下菜，因地制宜，因人而异才能在不同的意识形态中寻找到彼此共同的利益。

他把美国人分为两种人，头一种便是中国通。

在龙永图看来，这类人是谈判桌上最难应付的对手，明白我国各类情况与风俗，若是还有个中国老婆那更是麻烦，我国什么问题他都能借此了解。

不过，麻烦归麻烦，龙永图反而喜欢和这样的美国人打交道，因为彼此能解决实际问题。

他举例到，有一次他碰见了一个很厉害的中国通，早期来我国当过外交官，后面还过来做过生意，不但中文漂亮，还对我国各个地方的风土人情知之甚详。

“去过中国很多地方，可能比我们很多人去过的地方都多，特别了解中国。因为了解中国，他常常能够切中你的要害，你想糊弄他都糊弄不了。”

龙永图讲，在这次关涉零售业的谈判里，我国拿出的第一个方案便被这位中国通看出了端倪。

看着我国提出的逐年开放企业方案，这位中国通直接进行了否决：“我觉得你谈的不符合实际，龙先生，如果你现在到上海的南京路去看一看，就知道有多少家中外合资的零售企业，已经远远超过了你们提出的20个、30个、40个。”

而后来的调研也确实印证了中国通的看法，所以后面龙永图接到领导们的新指令——别玩虚的，把握好承诺上的原则就行。

龙永图说，当时的原则基本上就两条，一是能做才承诺，别失信于人，其二便是我们本就打算做的也可以答应下来，但是底线便是我们永远不打算做的绝对不能承诺。

而在农产品出口问题上，龙永图甚至因为这位中国通对我国国情的熟悉脸红了一回。

在谈及肉类出口标准时，中国通表示通过了美国检测的肉可以直接进口中国。

这说法一提自然惹得龙永图不干了，我国一个主权国家，有自己的检验标准，凭什么你的肉过来就可以不检验了？

情绪一起来，两边便吵了起来，可中国通的一句话便让龙永图熄了火。

“我希望你能够到你们中国的菜市场去看一看你们的肉类质量是什么样子的。”

在中国通的举例下，瘦肉精、注水肉等我国曾出现的食品健康事件被直接拿出打脸，听得龙永图等人脸都红了，而且因为人讲得是事实，所以你还压根不好反驳。

龙永图对那时的感触很深，“这些中国通确实击中了我们的软肋，让我们知道在谈判当中一定要实事求是，不要糊弄人家，不要以为人家都是傻子。”

而中国通的例子便表明了龙永图对中美关系的一个看法——先正视对手才能掰掰手腕。

对于第二类美国人龙永图拿了世贸谈判里的事来举例，这类人便是完全不懂我国的纯老美。

在曾经的世贸谈判里，龙永图发脾气最大的一次便是和一个纯老美谈判时出现的。

这次谈判事项依旧是肉，那时美国还是坚持符合美国标准便可放行。

在龙永图明确表态不可能后，这个纯老美急了，他直接表示：“你们现在市场里的那些肉要是拿到我们美国去，狗都不吃。”

“这一听，我立刻就火了！”

对于当时的情形，龙永图记忆犹新，刚听到这话便觉得怒气上涌，于是他立马拍了桌子要求老美收回刚刚的话。

老美被龙永图的怒火吓到，整个脸变得通红，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而见到老美不表态，龙永图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字一句说道：“那么现在请你一一走出我的办公室。”

说这事时，龙永图讲自己想着大局才忍住了想脱口而出的滚字。

可直到后来老美过来再度沟通，龙永图才知道彼此闹了个误会。

老美问龙永图为何发这么大脾气，龙永图直接回应到大家意见可以不同，但你不能羞辱我们。

听到这话，老美更不明白了，于是连问怎么就羞辱了。

等到龙永图说我们无法接受你说中国肉在美国狗都不吃的说法时，老美才知道自己讲错话了。

这源于两国的文化差异，在我国“走狗”这类词从来不是好词，可在美国，狗被视作家庭成员的一员，老美讲的狗不吃，是说没有任何一个家庭成员会接受这样的肉，而非贬低我国人吃的连狗都不如，就像你哪怕好心请黑人吃西瓜，他却可能直接拔枪一样。

这事对龙永图影响很大，经过这次事情，他才明白了很多时候国与国的沟通上，理解彼此的文化差异是重要的，不然便很可能出现误判，导致不必要的矛盾出现。

“所以，有时候我常常对包括美国人在内的一些外国人说，可能有时候我们之间的矛盾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大。”

打铁还要自身硬

龙永图讲，不要把别人当傻子与注意文化差异是两个中美交往需要注意的点，同时最关键的还得把握好利益二字。

在他看来，与美国打交道最关键的便是利益。

“美国人是最讲利益的。我和美国人打了那么多年交道，知道美国人是比较客观、比较实事求是的。如果你要跟美国人讲某个条款，就要讲接受这个条款对你们美国或者对美国公司有哪些好处，他回去一分析，没有糊弄他，他第二天就会来找你说可以。但如果你没有跟他讲清楚，就算你叫他爷爷，跪在他面前都不行。”

谈这个观点时，龙永图拿“美国重返亚洲”这事举了例。

他讲，其实重返亚洲是个不恰当的提法，因为美国从来就没离开过，无论是朝鲜、越南，还是伊拉克、阿富汗，美国的目光始终盯在大洋彼岸。

而美国之所以这么做，根本原因还是因为全球经济重心转移到了亚洲，他得通过种种手段维持自身利益。

龙永图认为，美国真正的目的是战略利益与经济利益，而非单纯为了遏制中国而遏制，这两者有着很大的区别。

前者代表大家可以在谈判桌上寻求共同利益，而后者便代表两者矛盾完全不可调和，势必要通过战争等激烈手段解决问题。

他讲，我国领导人提出的“新型的大国关系”提得就很好，要平等、要互信、要包容、要共赢。

对于中美两国而言，核心点在于寻求彼此的共同利益，毕竟若能打破过往老大老二上位必然爆发战争的规律，那无论对世界还是两国人民的未来都是好消息。

“所以，我们还是要花最大的力气和美国实现新型的大国关系，这是可能的。这样就能够像当年我们和美国谈判时一样……我觉得，中国和美国是能够建立新型大国关系的，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战略思想。”

龙永图认为，处理中美关系不能单纯采用敌人的通通反对这样的单级思维，而是要完成思维转变，实事求是从彼此利益上进行考虑。

当然，龙永图也强调道：“我们现在要处理好大国的关系和整个国际关系，还是要和老大把关系搞好，当然也必须是有底线、有原则的。”

这一观点便引出了龙永图对我国未来处理国际关系的建议——打铁还要自身硬。

在他看来，我国的发展对美国是有好处的，作为拥有14亿人口的大国，中国市场是能够给予美国利益的，若我们自己国家经济没搞好，那美国自然就不愿意和你搞好关系了。

“所以，说到底还是要把我们国内的事情做好，让我们的朋友、让全世界的人民，包括美国，觉得和你搞好关系是有利可图的，是有利益的，这样才行。关键还是要把自己的事情搞好，才能处理好国际关系，才能够解决好我们大国崛起的过程中遇到的这些烦恼。”

在2001年，随着一声落锤响亮世贸部长会议，我国长达15年的复关入世之路终于敲开了WTO的大门，距今已经22年了。

这22年里，我国经济总量跃居世界第二，货物贸易跃居世界第一。

一条新时代的丝绸之路连接起欧亚各国，一条横贯欧亚板块的经济带惠及183个国家与国际组织。

2.07万亿美元的贸易额在一张张中国脸的串联下给世界带去了好处。

疫情三年我国已经放缓的4.5%增速仍旧远高于世界平均水平1.8%，在全球通货膨胀，美欧等地常年8%增幅的情况下，我国消费价格指数涨幅稳定在2%。

互利共赢便是我国这22年交出的答卷。

在2023年再谈中美关系时，龙永图的态度鲜明。

“我们中国重申支持多边体系，遵循世界贸易规则，遵守全球通用规则，旗帜鲜明地亮出态度，未来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朋友，把国际合作越做越好。”

在他看来，我国在全球化浪潮下已从“参与者”转向“引领者”。

无论是“一带一路”还是国际进口博览会都表明了我国的大国心胸与互利共赢的原则。

龙永图表示，过去的国家向来都是在自己的地盘搭建台子，让别人来买自己的东西，为自己赚钱，可我国却能到处搭台子，让别人来推销自己的东西。

“这一点足见我们中国人的格局与真诚，我们希望中国富起来以后，市场大了，外国人也能分享我们的市场，分享我们的开放成果。”

谈到22年来我国所历经的种种事，龙永图深感崛起不易。

“讲好中国故事不是件容易的事，谋求更高水平的对外开放外部困难多、阻力大。不过，道虽迩，不行不至。”

一切艰辛都会有着应有的结果，正如我国的复关入世之旅一般。

信息来源：
中新网《龙永图：只有开放才能继续前进，倒退没有出路》
北京日报《龙永图：新经济将推动中国处于全球经济有利地位》
凤凰网《龙永图谈中美博弈：崛起为我们带来了烦恼，该如何跟美国人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