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盛夏时分,空气干燥得像要起火,没有一丝风
大暑节气刚过,世世代代以种田为生的小村庄集体进入亢奋状态
上游开闸放水,正是捞鱼的好时机
我全身浸入水中,撒开渔网,卖力使得收获颇丰,我心中松快了些
却不料脚下一打滑,渔网勾住脚踝,我踉跄几下应声入水
“悦悦!”
妹妹此时是我活命唯一的希望,可叫声刚出一半,剩下的瞬间被水面吞没
我拼命扑腾,可渔网越收越紧,将我绕成一团,肺里的氧气逐渐耗尽,绝望间意识涣散,我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有冰冷的河水和连串气泡
一天结束,我失踪的消息传遍了这个小山村的角角落落
2
我叫文笑笑,出生在西南边陲一个小村庄,上世纪八十年代,贫穷仍未曾放过纠缠土里刨食的人们,如何填饱肚子,是大家口中的头等大事
我出生在一个黄昏,残阳如血,水牛还在泥潭中悠悠的打着尾,一对犄角弯弯曲曲,如同眼前崎岖的山路
山路尽头,两间茅屋,一排篱笆,小院里养了三两只母鸡,咯咯的叫唤着,原本早该喂食的人迟迟不出现,茅屋却异常热闹
“来,再加把劲!”
接生婆嗓子嘶哑,声音高八度,似乎想在音量上为眼前已经精疲力尽的我母亲注入能量
床上的大肚婆额头青筋暴露,双眼充满血丝,在死命掐着自己大腿从胸腔发出一声低吼后,上半身无力地重重倒回床铺,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已经整整12个小时了,闷热、双胎、难产,对于产妇来说,绝对是一场磨难
“不行啊,产妇力气用完了,再这样等下去大人小孩都危险!”
接生婆三两步窜到堂屋,对着满屋子烟雾缭绕中的我爷爷和父亲撂了挑子
“三婶你不能走,走了我媳妇咋办?”
父亲沉不住气,从烟雾中挣脱出个人影,对着接神婆吼道:
“咋办?快送医院啊!”
村里用来运粮食的手扶拖拉机,铺上一层稻草和家里仅有的三条棉被,母亲的呻吟一声比一声低,颠簸到乡卫生院已是后半夜
那个年代,乡卫生院的条件也有限,护士匆匆叫醒酣睡中的妇产科医生,一场急诊手术开始了,躺在手术台上的母亲,面色苍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已经进入昏迷状态
大出血让她年轻的生命油尽灯枯,即将走到尽头
一层层划开大如斗的腹部,主刀医生手下动作在加快
“是对双棒,可惜了,生来没娘”
3
子宫内,两个婴儿紧紧挤在一起,难分彼此,只是其中一个明显在娘胎中占到了一个好位子,发育完全,皮肤饱满,而另一个则像没发好的豆芽菜,干瘪、消瘦,泡在羊水里的皮肤由于没有脂肪的填充,皱成一团
这根“豆芽菜”就是我
医生将手先一步伸向瘦小的我:
“让这个孩子当老大吧,好养活”
一个依据乡村习俗的善意念头,促成了我们这对双生小姐妹的长幼顺序
手术结束,在手术室外等待的父亲悲喜交加,喜得双胞胎,虽说是两个丫头片子,可也是要将红鸡蛋发出二里地的喜事
难过的是,孩子生下来就吃不上母亲的一口奶,我们的母亲,那个爷爷用姑姑与村头二傻家换亲换来的儿媳,没能在难产中幸存下来
茅草屋中炊烟袅袅,我和妹妹是奶奶日夜熬米汤喂养大的
从躺在床上只知张着大嘴嚎哭,到能坐在门口的大槐树下刨土玩沙,一家老少累弯了腰
长辈们为我和妹妹起了响亮的大号,我叫文笑笑,她叫文悦悦,取欢笑喜悦之意
“小姐妹俩真稀罕人儿,这是姐姐吧?”
大家总是指着明显大了一圈的悦悦发问。
“不对,这是妹妹,那才是姐姐。”
我和妹妹的丹凤眼酷肖母亲,一样的薄嘴唇则遗传自父亲,一个浅浅梨涡,却只有我有,这成了大人区分我们姐妹俩的标志,此外,从相貌上看,我俩几乎无差别,如假包换的一对双胞胎
然而,我们体型相差很大,妹妹圆润饱满,我却面黄肌瘦,娘胎里的亏空,似乎无论如何在时间长河中追赶,也难以赶上。
“笑笑生下来不足三斤,差点跟着她那苦命的娘去了,在医院住了一个礼拜,回家又在棉花套子里裹了三个月,这才勉强活下来”
纳凉的人聚起来,奶奶总爱来来回回提起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反复咀嚼苦涩,试图冲淡自己儿子成了鳏夫的苦痛
而我和妹妹不谙世事,嬉笑间手上没个轻重,我总是被妹妹压在身下欺负,然而,哪怕挣扎的脸红脖子粗,快背过气去,我也绝不轻易哭闹
“笑笑有姐姐样子,是个厚道闺女”
奶奶总是赞许我这样沉默内敛的性子
4
打打闹闹间,日子就这样磕磕绊绊的过着,一晃眼,我和妹妹都到了上学的年纪
家里的日子更困难了,生活资源的短缺,两个孩子难免会顾此失彼,尽管手心手背都是肉,三个大人也想一碗水端平,无奈现实摆在眼前
门口的两亩薄田,种植的包谷和洋芋仅够全家果腹,养猪过年才能宰来吃上一顿肉,剩下的拉到镇上卖掉换来全家一年的油盐,自家养鸡下的蛋,成了唯一的营养来源
上学书本要钱、文具要钱、衣服鞋袜的更新越来越赶不上我们俩个头往上窜的速度
无奈之下,父亲毅然决然进城打工。从此我和妹妹成了留守儿童,只能跟随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然而,姐妹间的竞争还是不可避免的发生着
每天家里唯一的一个煮鸡蛋,谁吃?两人合买一套课本,谁先用?过年买条花裙子,谁先穿?暴雨侵盆,唯一的一把伞,谁打?
一个孩子的衣食丰足,需要用另一个孩子的牺牲换取,久而久之,爷爷发明出一种解决争端,又能令自己心安的方法:抓阄
两张小纸条,抓到写着“不吃”的孩子,让出煮鸡蛋;抓到写着“不看”的孩子,让出课本;抓到写着“不穿”的孩子,让出新裙子;写着“淋雨”的孩子,让出雨伞……
爷爷认为,这样很公平
5
然而,爷爷还是高估了老天爷的“公平”
两个孩子,本该每人一半的好运,可运气的天平却总是往妹妹身上倾斜
十次有九次,妹妹早上能得到那枚热乎乎的鸡蛋。每到雨季,我总是湿漉漉的去上学,再落汤鸡一般回家。长此以往,妹妹越发丰润,胸部早早发育,身材凹凸有致,而我,常像霜打的茄子一般,面色发青,头发枯黄,精气神更是不济
“姐姐,纸条我写好了,你先抓吧。”
“哦哦,鸡蛋又归我喽!”
“哎……”爷爷看着这司空见惯的一幕,也常低头叹气
眼看妹妹已经高出我快一个头,两个小闺女,都是心尖尖上的骨肉,怎么娘胎里先天不足的姐姐,就这么背呢,莫不是命运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