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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公问我,做梦喊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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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入宫后的第三个生辰,声势似乎比过往来得浩大些。

稍稍打听便知,无非是韦央带头送了我一份礼,王公命妇们遂纷纷跟风行事。韦央之父韦大将军是当初扶持江砚继位的头号功臣,这些年韦氏门人遍天下,而韦央的一举一动也成了国朝女子的风向标。此番倒是造福了我。

宫人们殷勤地整理着贺礼,重华宫之中金器玉石敲撞不断,扰我午觉清梦。新来的小宫女甚至还跑至我的榻前,献宝似的打开了印有韦氏家徽的锦盒,里头赫然躺着一只玲珑香囊。

香囊不是稀罕物,反倒是那锦盒精雕玉琢、巧夺天工,富贵气象简直舍我其谁,更显得这份贺礼有点买椟还珠的意味。韦央是聪明人,我知道她醉翁之意不在酒。

“韦娘子肯定是体谅您睡眠不佳,这才送了香囊给娘娘您醒神儿!”小宫女笑嘻嘻地说。

老宫人徒然色变,我摆摆手,取过香囊解开细看,其中只一味曼珠沙华,此花色泽嫣红近妖,气味却极清极淡,甚少拿来制作香囊。

是这等精巧的心思。我险些失笑,最后却也不过怃然一声叹息。

是夜,江砚摆驾重华宫,事实上这半年来他很少见我,今夜也无非因我生辰之故才来应个卯,全我一点颜面。

席间无话,我俩分坐小案两端,我遂不得不频繁起身为他斟酒,宫袍冗重,来回沾了不少菜汁,不换是不行。我无奈,下跪施礼告退时却被江砚擒住了手,他抬首,眼中朦胧的红雾昭示他已经喝多的事实:“何必这么麻烦?”

从前我和他之间不至于这样多的规矩,但时势不同了,韦央已借贺礼告诉了我,她便是那锦盒,而我不过是一只粗陋香囊,总归在她的鼓掌之中。如今便连我在深宫睡得好不好,她都能轻易知道,我又岂敢短了礼数,再落人口实?

可惜我会错意了,江砚说的麻烦并非我所纠结的繁文缛节,而只是我的衣。倏然间他手掌发力,扯下了我半边襟领,重心不稳致使我栽倒在冰冷的地面,可他欺身而上的怀抱却异常滚烫。

西风卷起帷幔一角,炽热的酒香铺天盖地,直到不合时宜的沙沙声响起,才令他暂时停止了动作。

他在酒意的压迫下皱眉眯眼,很费力地打量我掖在怀中的那只香囊,再低头瞧我时促狭地笑了一声:“居然贴身戴着,知不知道这是谁送的东西?”

我歪头想了想,才说:“自然知道。韦氏乃钟祥勋族,秉教名宗,韦娘子夙表幽闲,堪为世家闺秀典范。她的赠物,臣妾爱之不及,愈发想要一睹其人。”

“这就是你的态度?”

他不笑的时候其实很可怕,我却还是得说:“若韦娘子入了宫,就有人能同陛下品茗论画,臣妾也有个说话的伴,顶好不过。”

“可以,”他丢下我站起身,漠然道,“朕成全你。”

我嗤笑:“是我成全了陛下吧?”

他怒极,抬脚踹翻小案,凉透的汤汁浇了我一身。好在本就脏了,坏也不能再坏了。

江砚走后,宫人们才胆战心惊地进来收拾残局。人人都劝我,就算惹天惹地惹双亲,都不可再像这般触忤陛下。我只得讪笑着答应。诚然我无才无貌无后台,出身低贱到连文官都不好意思记入史稿,所握所凭唯有江砚一人而已。

我都知道。可是,世事逼人啊。

江砚继位三年有余,后宫之中却仅我一个小小才人。只纳我入宫,是从前韦大将军对江砚的退让,而不立我为后,则是江砚报之以桃的妥协。但这种微妙的平衡注定不会长久,何况还有皇嗣的压力,韦央入宫是众望所归,朝臣们甚至早已拟好了封妃的启奏。

方才我称赞韦央,蹦出文绉绉的四字词其实全是从那份奏章上学的。江砚理政的承吉殿并不约束我的进出,我能轻易看到那本奏章,只因他放在书案的最醒目处。我知道他已考虑多时。

我并非意气用事,才顶嘴说出“成全”。韦央明目张胆地送我香囊,我不信江砚不知道。因为除了他,又有谁知道我喜欢曼珠沙华?

他不过是在试探我。他到底不信我。

韦央送我香囊,新来的小宫女不明所以,可宫中老人都知道,我长在乡野,卑贱如泥,后来即便有幸入宫,也总有人笑话我,说我身上有股散不去的怪味,非得用最重的檀香才镇得住,因而佩戴香囊一时蔚然成风。

后来江砚听闻此事,盛怒之下处死了许多宫人,也严禁旁人在我面前使用香草类的饰物,连提都不许提。他的强势和决绝曾庇护我安栖在这巍巍深宫,替我承受无数风刀霜剑。而今他是否后悔,我不得而知。

遇见江砚之前,我在楚地守着一个破院子,终年依靠采药和卖力维生。楚地多雨,百草烂根,路滑难行,这显然不是个好差事。

楚地偏僻,大多百姓至死都难得瞧见一个外人,我却是例外。因为有客自远方来,不去别处,竟直接就翻进了我的小院。那夜我拎着一把大蒲扇打量了他半晌,他才注意到我,却不惊惶,也不尴尬,从容得近乎反客为主,只朝我略一颔首:“避雨。”

我见识短,琢磨不出这人是脸皮太厚还是气场太强,将近将退的间隙,他的袖管竟也滴滴答答落起了小雨。

是血。

月色阴寒,一如他骤然向我挥来的剑。直到院外的兵戈声渐远了,他才毫不愧疚地朝我道歉:“对不住了。”我白眼一翻,知道对不住,还不快快将剑从我喉心拿开?!

然而就在下一刻,小院西面的屋中发出一声金属交撞的清响,他才沉寂下来的脸色惊变,入鬓的剑眉蹙起,眸中冷光大盛,像极了从前我困囿山林时遭遇过的通体雪白的饿狼,太漂亮,太危险。他面无表情,却尤其令人胆寒:“阴我?”

我咽了咽唾沫,颤巍巍地举起手中蒲扇,努力扯出一个讨好的笑来:“公子,你吃包子喜欢肉馅,还是菜、菜馅?”

我哪有阴他的本事?小院西面是厨房,在江砚擅自闯入之前,我正蹲在炉前蒸一屉包子。火候过了,铁质笼盖弹动,才发出了令他误解的声响。

他逡巡不前,终究还是选择相信。我这才注意到他容颜惨白,分明已经很虚弱了,声音却仍是四平八稳:“我不需要食物,能为我熬一些止血的药吗?”

我缄默,他以为我在推托,又道:“先前我正是瞧见姑娘翻晒药草,许多人家又将病患往你的小院抬,这才冒险叨扰。医者仁心,还望姑娘施舍。”

他果然误会了,以为这儿是座医馆。

我叹气,蹲下身窸窸窣窣地点了一支残烛,他不解其意,直到顺着我举起的光亮四下看去,登时便僵住了。

看到满院陈列的棺材,他应该明白这里是座义庄,病人抬到我这儿,不是为了治病,而是送终。我是专门看顾死者的守灵人,采集药草,也只是为了盖过刺鼻的尸臭。

但他惊讶不过一瞬,很快会意地笑了。闲聊几句过后,他告诉了我他的名字,又不依不饶地缠着我问。

我抬首但见濛濛烟波,沉沉雾霭,低头又遇公子避雨,如逢故人。多巧。

“我叫雨宿。”我告诉他。而雨宿正是避雨之意。

他瞅住我,笑得很莫名,紧接着双目一阖,整个人就瘫在我身上。他是罕见的威严高大,幸亏我有的是力气,三两下便将他背进屋,放进了……一口新造的棺材里。

外头骚动再起,我捋直了麻衣上的褶子前去应门。来人皆着金甲,握血刀,口音是很明显的京中官话,和方才我背进屋中的那人别无二致。他们声称正在逐门逐户搜查朝廷钦犯,我摇头说未曾见,他们反而疑心大起。

我索性敞开门,笑道:“大人们若不信,不妨进寒舍一探?”

韦央不日便入了宫。

江砚虽未给她定好品阶,可谁都知道,韦氏不封则已,一旦册封至少也是位贵妃。宫人倒没什么负担,都唤她一声“娘娘”,总寻不出错处。我就不同了,若在宫中打上照面,究竟是我朝注定步上高位的她行礼,还是她朝捷足先登的我行礼,这是个很麻烦的问题。

事实证明我着实多想了,因为我私以为的捷足先登,其实也根本站不住脚。

那是韦央第六次请我去说话,我捱不过,到底应下了。韦央新居的宫室金玉满堂,暖风盈香,而她衔着一枝破萼牡丹把玩,见到我来时颔首一笑:“别来无恙。”

真是别来无恙。我也笑出来:“其实我早就知道,你终有后来居上的一天。”

她这样的朱门贵女,向来不肯在人前展露情绪。这是第一次,我看见她整齐的糯米银牙稍稍错位,丹凤眼尾亦有下坠的趋势,为我说错的某句话。

可她笑意不减,在这点上她其实同江砚很像,愈怒愈笑,令人惶恐。她说:“后来居上的是你,乘虚而入的也是你。早在总角之年,我便与陛下定了亲。”我心底隐隐一震。

但韦央既说总角之年,我渐渐明白过来,那时的江砚虽贵为太子,天下实则掌控在他的祖母苏太后手中。后来苏太后自立为帝,更是册立苏氏子孙为嗣君。皇位被褫夺,江砚被迫颠沛流离,九死一生,这桩由先帝定下的婚约才会搁置至今。

念及于此,我打了个哈欠,心想她这份挑拨离间委实小题大做。哪怕江砚广纳后宫我都无话可说,又怎会拘泥于他十多年前有位竹马青梅?

可惜,我着实小看了韦央,她从来聪明。她抛砖引玉,真正想刺痛我的其实是接下来的这句话:“你是可以不在乎陛下的旧情。可是——陛下就不在乎你的吗?”

这正是我所害怕的事。

那夜,我又做了一场重复过千百遍的噩梦。血色剑光,曼珠沙华零落成泥,少年临死前笑着朝我伸来的手……我惊呼而起,神智回归的一瞬便仓皇看向枕边——江砚不在,我长吁一口寒气。

从前我与江砚总是时时刻刻常相见,打打闹闹不知愁,可后来入了宫,我们便不得不如履薄冰地应对一场场诘难和危机。

我曾裹着被子战战兢兢地缩在宫殿窗棂下,金吾卫巡视经过,形同鬼魅。江砚漏夜归来,折腰剪银烛,一捧火光烘出他难得柔软的锋利眉眼,我立时就钻进他展开的暖和怀抱。

那些担惊受怕的日子,如今想来却弥足珍贵。他是四面楚歌的新帝,我是卑贱寒微的宫妃,半方陋席足以闲话西窗,一卷薄衾也能相偎取暖。

直到半年前的一夜。

在此之前,我其实也总做噩梦,却也能一觉到天明。那夜之所以惊醒,是因为江砚。他着一袭轻薄宽大的中单坐在床沿,手中转着一个叮叮咚咚的鎏金球,像清漏从他指尖滑过,连光阴都甘愿流连。

他回头,身负月色,一点银光镀在他微抿的嘴角:“墨存是谁?”这便是我的噩梦。

可我从来不知自己还有说梦话的习惯,一时怔然。他探究的目光从我冷汗密布的额头滑到嘴唇,一只修长的臂伸过来抬起我的下巴,由表及里地窃夺我的震颤。他又问下去:“从前你同我说,你嫁了人,我总以为你在诓我。原来竟是这个人吗?”

我心如擂鼓,想装作不知,却又受不住他寒芒一样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点了头。但我很快反悔,摇头分辨道:“他死了,早死了。”

他似笑非笑地说:“是啊。哪怕他当下还活着,明天,大概也得死了。”

话毕他起身更衣,玄底龙袍里外三层,每层都像逆风卷起的黑色巨浪,而我是裹挟在其中的一尾鱼,却还想蚍蜉撼树地攥住它呼啸而去的影——我从后头紧紧抱住了江砚,说什么也不肯放。他掰开我的手指,力气那样大,一吻落下时却又温柔得不像话。

他慢慢开口:“其实,你睡觉一直很安静。”

我不可置信地抬头,而他笑起来:“其实,你什么都没有说过。”

后来我才晓得,那段时日大将军频频出入承吉殿,墨存的事,想必是韦央率先察觉,再由他转告。江砚信又不信,才会在那夜给我下了一个套,而我自乱阵脚,成功中计。

爱恨且不论,为帝王者,最受不得的就是背叛。

我早该知道,他已是繁华山河的主人,是高高在上的陛下,再不是那个能同我玩笑嬉闹的落魄公子了。

那年,我才将江砚藏进棺材,转眼又将十多位官兵请进了家。当那群人举着火把将院中的棺材都搜刮了一遭,才终于鼓起勇气问我,为何尸体皆有异状。

我蛮吃惊地反问:“大人们既然自宁京来,朝廷竟不知楚地的疫情吗?”

彼时苏氏政权岌岌可危,朝纲废弛,君臣乖违,压根无人顾及楚地,因此官兵们不会知道此番疫病之凶冠古绝今,病患死后仍携带致命尸毒。如今棺盖启,毒气散,我算是习惯了,而在场诸位怕是逃不过半死半残。

为首者一把将我拎起,我气息将绝,却还要笑:“大人……治病要紧呐。”

他们怒极悔极,走时将院门摔了个惊天动地。与其无休无止地应付这些人,不如让他们来一次彻底的知难而退。我以手抚膺,这才回屋煎药,喂江砚服下。

一夜折腾,翌日晌午我才宴起,才出门就见江砚独立院中,很仔细地瞧一株我养得顶好的曼珠沙华,经逢连绵雨季,花叶却长得更艳,真是漂亮得……他徐徐回过身来,我的思绪便乍然中断,灰心丧气地懊恼,觉得我养的花输了。

“彼岸花。”我讷讷地朝他介绍。

楚地人信奉巫神,爱养曼珠沙华,因传说中它可以通彼岸、至忘川,替死生者互递哀思与绮念。

他专注地听完,竟不问我昨夜种种,也不笑我言语妄诞,却说:“你也有思念的人吗?”

我垂首不语。关乎墨存,我不想说给任何人听。

江砚在我的小院住足了五个月,大多数时间他神出鬼没,我从不过问,好在他也不是白吃白住。他曾替我攀上最陡峭的石壁,为一株珍贵的香草,从百尺悬崖跌下竟奇迹般地只折了三根指骨。

他也帮我扛过许多咽了气的死者,其间诈尸还魂的不知凡几,邻里乡亲都上赶着向我道谢。对此,江砚一本正经地表示大概是他有龙气傍身的缘故,换作旁人我肯定抄起扫帚赶疯子,但他说的话,我却还是信的。

直到某天,江砚刚将一位满脸血污的亡将放入棺材,后者便猛地扣住了他的腕。先例无数,我见怪不怪,但那位将士对江砚的称呼却真真惊到我了——太子殿下。

想起过往种种,我醍醐灌顶,只呆呆地杵在那儿,任由江砚揽着我,说了一通不明所以的话。重点在于,时机已到,此地不能再作久留。

我一甩麻袖,“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无期”的送别还哽在咽喉,这小半年他大概是扛尸扛上道了,竟折身将我也杠起,步履凭虚踏风一般,是这样功力深厚。我大头朝下,几乎气昏,抡起拳头往他的背上一通乱砸:“要走你走,我才不要蹚浑水!”可他不为所动。

“姑娘家一天到晚尽和死人打交道,不嫌瘆得慌。”

“你懂什么!”我好为人师,不吝多教他两句,“活人比死人可怕多了。”

此后,我被迫跟着他翻山越岭,流离转徙。再后来,他一路集结了十八路诸侯打回宁京,赢得酣畅淋漓。江氏王朝再起,急需改正朔,易服色,登基前的政务冗杂,他没时间瞧我,便将我暂且安置在京城南郊的一座驿馆里。

在江砚御极的前夜,我从驿馆翻出,逃离顺利得诡异,直到守城士兵都干脆地放行,我才知道,有人已等我多时。

江砚负手站在护城河畔,风淡月浓,他的身影也成了清冷的凄凉的一撇。见到我来,他才将手从背后拿出,是一株我曾见过的香草,它生于酷寒,长在峭壁,非诚心寻觅不可得。

“香草赠美人。”亏他说得出口。香草日久已无味,我也自知无颜色。

从前我是决计不肯提到墨存的,一丝一毫都不肯,如今别无退路了,也只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地解释:“其实,我嫁了人的。”

他短暂一愣,旋即开怀地笑出来,黯了天光云影,蒙了前尘旧事。他走近,将香草别在我的鬓间,清冽的鼻息由上而下灌入我的肺腑。

“对啊,你就要嫁给我了。”

江砚将墨存之事查明,是在韦央入宫的次月。

从前韦央尚在闺中时,凡事都要通过大将军转达,难免不便。如今韦氏愈盛,而她又近水楼台先得月,枕边风吹得呼呼响,终究将我极力掩盖的过往尽数吹散。

江砚召我去承吉殿摊牌的那天,破天荒地点了龙涎香,鎏金球里腾出的袅袅烟雾拂在我的脸,仿佛掌掴羞辱,当我看到坐在他怀里的韦央,又瞬间释然。注定的结局罢了。

在我受诏入宫之前,韦央曾来找过我。小小一座驿馆,从里到外跪了个遍,我踩着人群缝隙偷偷挪动,身后一声温婉却不失庄重的喝止拦下了我的去路:“娘娘。”

事实上韦央并非第一个找到我的宁京贵女,可唯有她这样叫我。在其他人宁可放下身段对我厉声谩骂时,她却能不卑不亢地过问我的来处,在京中住得惯不惯,天衣无缝地将我的老底全盘挖出,再将指指点点的权力转交给天下人,而她片叶不沾身。

我从一开始就切身体会过她的聪慧。那日临走时她朝我隆重行礼,擦肩而过时笑着对我说,后会有期。

此刻她从江砚怀中脱身,拂过一张《仙萼长春图》,不过二三十步的距离,她却像要用鞋尖勾出几朵牡丹来,每一步都是下足功夫的绰约。我们再度擦肩,她的耳语仅我可闻:“可不是后会有期吗?徒花姑娘。”

听到这暌违多年的旧名,我不由得一惊,而她笑得更深:“这名字真土气。”

江砚终于抬眼看我,指节一下下叩在几张烤漆封缄的密信上。他似乎疲惫,可眼中沉淀的冷光还是令我心神俱震:“说吧,你和那个男人。”

我与墨存的相识,实则在遇见江砚之前数年。

那时我还不叫雨宿,而叫徒花。那时我也不干守灵人的行当,而是楚地随处可见的贩卖香草的小丫头。香草确实配美人,因此周遭姑娘的生意都比我好。

我一直摸不透自己丑在哪里,直到有人同我说:“你该多笑一笑。”

那便是墨存。他是来楚地走商的公子,观察了数日我的窘境,好心提出这个建议,可我没有照做。他是富贵不知愁滋味,而我孑然一身、家徒四壁,偏偏巫姑又说我寿元长久,更逾百年。对于一个还要忍受百年贫贱孤寂的人而言,笑脸迎人什么的,委实是很难。

但他毫不介意,还很慷慨地买走了我篮中所有香草,甚至给了十倍的钱。长此以往他都不厌其烦,可后来连续几日,他却没有再来光顾我的生意,我以为他已离开,到底感到失落。那日,我挑担到家时晚照迟迟,少年迎着霏霏细雨推着我家的柴扉出来,秀拔身形和春草水影融为一体,恍若他已在这里生活了千百年。

“在商言商,迄今为止,我已为你花费千金。”墨存笑着说。我暗叫不好,买卖全凭自愿,他给我的钱,我全拿去还了已故阿爹欠下的赌债。就算他要反悔,我也是万万还不上的。

门前那株无人植养的曼珠沙华竟已长足了半人高,他忽然躬身,自雨幕间采撷一束递到我面前,而他眼中是开了半池的红花,艳至倾颓:“千金买你一笑,够不够?”

说到这里,江砚的脸色已经难看得让我无法继续。他手背上筋络虬结,像是无数条青蛇向我吐着信子,而他还要步步紧逼:“怎么不说了?”

我摇头:“后来的事,陛下想必也查出来了,我同他结为夫妇,可惜成亲当夜他就死了。”

“哦?”他危险的瞳孔顿时一缩,仿佛快意,“怎么死的?”

“墨存出身富商之家,本就树敌颇多,而他又为了娶我同家族抗争,失去庇护,便死在某回仇家的夜袭中。”

江砚摇摇晃晃地站起,走至近前我才发觉他通身酒气,原来龙涎香的作用在这里。他将我摁在胸膛前,咬牙道:“死人不作数,但你怎么可以敷衍我这样多年,就连名字都要骗我!那么后来你成为守灵人,是想效仿屈原招魂?

你精心养护那株曼珠沙华,就因为那是你思念的人摘给你的第一束花?那么,是不是当初你愿意收留避雨的我,也是因为你和他定情那天,他也踏着细雨而来……”

他猜的八九不离十,我直截了当地承认:“是。”

这是我所见过的,他最漫长的沉默。

他的下颌就磕在我的颈窝,我能清晰听闻他的呼吸由缓至急再减弱的过程。他终于抬头,扶额痛笑,四目再相对,我在他眼中捉到淋漓水光。帝王自尊岂容触犯,我想他大概会杀了我,可最后他却说:“你走吧。”

“楚地跋涉艰辛,回去了,就再也别出来了。”他红着眼笑起来,“恭喜你,得偿所愿。”

我心中如噎,连喘息都觉艰难,却仍是双手交叠下拜,一字一顿道:“也愿陛下圣体永安,万福攸同。”

三载相依为命,半年疑心猜忌,到头来也只止一句缘尽于此,各自相安。

车舆自西门驶出,宫花玉柳、峻阁高台匆匆倒退而去,令我恍惚忆起从前的我也曾这样匆匆地来。

我初入宫时,因位分之事,江砚与朝臣们整整僵持了百日,宗法祖制悉数搬出,论争激烈堪比大礼议。有些老臣甚至不惜带兵闯宫抗议,阖宫人心惶惶,闻兵戈声而夜哭。

我听江砚的话,乖乖地缩在重华宫一步不出,他被攻陷在如山政务之中,只能见缝插针地来看我。每回我都能看到他眼底益发深重的乌青,那样意气轩昂的一个人,渐渐瘦得形销骨立。我心底酸涩,轻声提议:“要不,我回楚地去?”

他顿时将脸一沉:“你敢!”

我一度腹诽过江砚性情如此恶劣的来由,要知道他的父亲尝以宽厚仁懦闻名于世,而江砚分毫不像先帝,那该像谁,先先帝?

之后,幸亏韦大将军挺身而出主持论争。他曾拥护江砚打回宁京,是从前的十八路诸侯之首,一言九鼎极具威望,他说我虽然卑贱,册为才人倒也不为过,何况家国百废俱兴,陛下勤谨政务,但娶一妻也无妨。论情论理,这主张都站得住脚,我已是心存感激。

但江砚不肯退让,他死心眼,非要立我为后。

于是大将军又说:“如若才人娘娘将来能为陛下延绵后嗣,攒下功业,立为皇后又有何不可?”江砚由是妥协。

其后不久,有宫人将我请到连接内外皇宫的屈曲回廊。这个回廊,朝臣不能往里走,后妃不能往外出,但韦大将军没有这个忌讳,他在等我。

尊贵之人大抵都高深莫测、惜字如金,像江砚,也像韦氏父女。大将军给了我一张性寒近毒的避子药方,只说了一句话:“我能将他扶上皇位,就能将他推下。”我早说过,活人比死人更可怕。

我不得不照做。韦氏猖狂已久,而江砚根基未稳,又为了我的事令许多老臣寒心。内忧外患,艰难苦恨,他都不曾同我说过哪怕一句,所以,一切因缘,我也不肯告诉他。

我不能将他置于炭火之上,更不能——重蹈覆辙。

江砚其实并未查清墨存的所有过往,我也没说尽实话。墨存确实因仇家追杀而死,但他原本是可以不必死的。

定亲之后,墨存和我决定隐居避世,但为了筹措婚事难免要入城采办。于是总有人在闹市中寻到他,我自觉退远,只瞧见来人言辞激烈,像是逼着墨存做决断,但他只是摇头。

回到家中,他云淡风轻地向我解释,他的双亲早已亡故,双亲的旧友却总要逼着他回去同表弟争夺家业。说到这里,他无奈地笑了,我因他之故也渐渐爱说爱笑,但那天我没有笑,因我瞧见了他眼中刻骨难言的伤痛。

我不忍看到他这样茫然痛苦的神色,因此没有追问。

杀手在我们拜堂那夜寻来,是受墨存表弟的指派。他将我护在身后,独自与数十名杀手交战却也不落下风,一手行云流水的剑势漂亮得惊动了满院的曼珠沙华。红色花瓣簌簌成雨,我很快意识到,其中就有他的血。

当最后一位杀手倒下,墨存也血枯力竭,倒在千万片彼岸花瓣上,却还朝我伸出手,轻轻地笑起来。这个画面是我永难释怀的梦魇。

之后,那些曾在闹市中与墨存打过照面的人一一寻来,他们跪在他身侧痛哭出声,恨不能将我千刀万剐:“先前他若跟了我们走,便不会死……是你害死了他!”

“你知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知不知道多少人为他而死?你又可知——他到底是谁!”

我有些木然地想,他是谁,于我而言又有什么打紧呢?

江砚猜得不错,我是楚人,通晓巫术,效法屈原招魂也不奇怪。招魂之术绝非一朝一夕可成,它抽离死者的死魂,再以生者的生魂注入,一出一进,且不说希望渺茫,便是花费三年五载也常见。

可惜彼时我施展招魂之术尚未过半,那些人就急不可耐地将墨存的遗体抢走。我无计可施,只能心无旁骛地继续施术,日复一日地等待,惶恐卑微地祈祷,盼着招魂成功,换来墨存一线生机。

后来,我就成了守灵人。

但严格来说,那时的我已经算不上“人”。天道有序,招魂既然能使亡者魂兮归来,自然就要索取施术者的魂魄为代价。

施术告终,我的魂魄也就日渐消散,因此慢慢地能同亡灵打上交道。我的义庄从来不收活人的钱,报酬由死者支付——待他们到了彼岸,转告我一句话即可。每当我院中的曼珠沙华沙沙作响,便是彼岸那边有人告诉我,墨存不在,他还活着。

我不晓得自己何时会魂飞魄散,于是打算造一口大棺材,夜幕降临就往里头一躺,哪天无气可出,也不劳烦旁人替我送终。而大棺材堪堪打好那日,江砚就踏着细雨来到我面前。

那可真是,犹似故人归。

我只需知道他还活着就好,并不想再插足他的人生,偏偏事与愿违。我怀疑招魂时出过纰漏,因江砚和墨存的性子截然相反,又或者这才是真实的他,温润从容过,也阴狠张狂着。

招魂复生者起先没有过往的记忆,因此江砚不知道自己死过一次,即便异象频生,他也自信是龙气加持。但那其实是他身上残余的死魂骗过了勾魂人,才从悬崖摔下而无恙,而这一星半点的死魂也极容易干扰往生者灵识,因此才有多起诡异的诈尸。

再后来,江砚的下属找来,唤他太子,我才顿悟从前墨存身上的种种疑窦。从前找到他的皆是江氏王朝的顾命大臣,他们极力拥护他从表弟手中夺回皇位,可路远且艰,步步鲜血,他的至交和亲随都死在这条路上,他终归是犹豫了,而我成全了他的犹豫,也成了家国罪人。

也幸好,我不用再做一次罪人。

韦氏父女大抵还在窃喜不必亲自动手,多年服用避子药所引发的宿疾自会将我折磨至死。可他们实在多此一举,我原本就不可能有孕,因我本就不是活人,连尸毒都不怕,遑论什么寒凉汤药。当江砚体内的生魂复原,过往记忆全数涌现,自然就是我的寿尽之时。

好容易进入楚地,道阻难行,马车又不慎被顽石卡住,动弹不得。我突然精神头很好,推开搀扶我的婢女,往水畔一株被雨打歪了的曼珠沙华缓步走去。

犹记得那年,墨存问我,千金买我一笑可好。我心绪乱得一塌糊涂,居然说:“买一个我都够了……”

他笑得停不住,这才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本楚地无名女,思公子兮未敢言。

他徒手摘来的花枝一颤一颤,就像我彷徨不定的心跳。我信口编道:“徒花。我叫徒花。”

徒花,原是只开花不结果的意思,可那时的我并不知道,我深爱的人其实属于我永远触不到的万里山河。

所以我才捧过了那束彼岸花,像是小心翼翼地捧来了,百年的等待和欢喜。

清漏沉沉,月上中天,内监和近臣却来来回回出入承吉殿。江砚夹着黑白两枚棋,自己同自己对弈,胜负始终未明。不知过了多久,银烛灯花终于轻爆出声,有人喜极而泣地跪倒他跟前:“陛下,成了。”

三年隐忍,半年筹措,宁京风云突变,掉以轻心的韦氏终遭伏诛,大权重归帝王。

他落下制胜一子,却殊无笑意:“韦氏劳苦功高,从前就算心爱之人屈为妾室,朕也想过忍,谁知人心不足啊。既然大将军率先毁约,那就也别怪朕,得寸进尺。”

他说得轻巧,但剿灭韦氏的行动实则胜得极险,差之毫厘,如今死在刀下的恐怕就是他。他不敢拿她冒险,因此事变前才将她赶走,实则是为了避祸。

但其实他也有过动摇,舍不得她走,想要同生共死,却又因她轻易承认旧情而嫉妒得理智全失。好在他一向太自信,自信能把控全局,何况一个小女子。

他吩咐道:“去罢,将皇后接回来。”左右皆愣,半晌后才笑着承命,却又被他叫住,“告诉皇后。过去归他,既往不咎。往后归朕,没得商量。”

夜渐天明,他睡意全无,信步走回案前写字,才发觉笔锋干涸已久。他也不劳驾旁人,好整以暇地挽袖磨墨,突然间思绪转了个弯,又觉得无稽,摇头低笑出声。

砚者,制之以存墨。

那年,他初次夺位失败,多番艰难辗转才逃入了偏远的楚地。他化名墨存,自称走商,实则为着韬光养晦,然而这一切却因遇到一个不会笑的小丫头戛然而止。他起了入世之心,当她背对着炊烟柴扉、鸡鸣犬吠,对他珍重地说出自己名字的那一刻。

他也曾向她坦白自己的险境,但往往是她率先打断,然后笃定地表示他定能平安终老,因楚地人大多熟识招魂之术,若有人愿意献出寿元,则足以保他长命百岁。

而他只是不解,寻常人哪怕千金散尽、众叛亲离,最顾惜的也不过自身性命,可她却笑眯眯地答道:“总有人甘之如饴,就像楚怀王之于屈原。”

“就像,你之于我。”

他终于记起自己曾经大梦一场,醒后万般皆空,再不记得前尘往事,包括他的死,包括舍命将他救活的那个人。而那时他醒来之后,发觉贴身小衣的针脚处细细地缝着一株凋零得看不出形状的花枝,他曾困惑多年而不识。原来竟是曼珠沙华。

此刻他的皇后如他所愿,正在回宁京的路上缓慢前行。她是个话多爱笑的人,如今却静静地躺在棺椁里,手心紧攥一株被雨打歪了的枯萎花枝。婢女含泪去掰她的指间,最后却只得一抔尘灰。

江砚提笔而落,流畅疏散,墨色越来越淡,可他不知停歇,越笑越大。是彻悟,是痛悔,也是死生永隔。有不竭的雨水从帝王眼眶落下,一点点砸上宣纸,洇糊字迹,成了血的颜色。

——丹心成灰,悲欢绝念。山河为枕,供卿长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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