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肌质关系”-“诗性”的内涵
中国古典诗歌批评史上主要是感悟式的批评,如《二十四诗品》《诗品》就是其中的典型。评论者往往结合自身的经验来谈诗歌文本赋予的印象和感受。但是在诗歌的评论中,有很多还是从文本的字句开始细读式的评论,多从某一字来切入,金圣叹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可见后世评论家已经认识到了词语的选择于诗歌的整体作用不可忽视。
诗歌选字之妙往往最后还是妙在该字所赋予的诗性之美,诗歌语言的最大功能就是突出诗性。在此,我们要把诗歌语言的组合结构与普通语言相比较,从二者的差异来找出诗性产生的原由。
在《语言学与诗学》中布拉格学派学者雅格布逊曾经从语言学的角度来定义诗性。他认为任何语言都分为:交流功能、呼叫功能、诗功能、表现功能、呼应功能、后设话语功能六大功能。语言的诗功能指向话语自身,是“纯以话语为目的,为话语本身而集中注意力于话语。”也就是说,诗功能仅仅是一种语言美学上的功能,它的存在为了增加诗歌语言本身的吸引力。
诗性功能在六大功能当中的地位高下决定了语言诗性的含量多少。诗功能地位越高,语言的诗性也就越强。因为诗歌文本与其他文本相区别的特点,诗歌语言各个功能中处于核心地位、起决定作用的应该是语言的诗性功能。
新批评派成员之一兰色姆认为诗歌具有一个“蓝图”,或者说一个中心逻辑构架,但是它也有丰富的个别细节。“这些细节,有的时候和整个的构架有机地配合,或者为构架服务,又有的时候,只是在构架里安然自适地讨生活。”兰色姆所说的肌质似乎可以理解为象布上的花纹,织布用的是什么材料与肌质无关,而花纹的颜色与图案才是肌质理论的内容。如果把雅格布森的对应理论和兰色姆的肌质理论联系起来,我们就可以认为诗歌的肌质是由对应的原则构成的语言链,类似于织布上的花纹。
实词构成的肌质关系
除了诗眼,古典诗歌的其他成分是否也形成了肌质?回答是肯定的,历代评论中对实词产生的肌质作用早就有所认识。如杜诗《燕子来舟中作》云:
湖南为客动经春,燕子衔泥两度新。
旧入故园尝识主,如今社日还看人。
可怜处处巢居室,何异飘飘托此身。
暂语船樯还起去,穿花贴水益沾巾。
朱瀚评曰:篇中曰衔、日巢、日起、曰去,俱就燕言,曰识、曰看、曰语、曰沾,皆与自己相关。分合错综,无不匠心入妙。朱瀚注意到此诗中杜甫对动词的使用颇为讲究。句中的动词关系是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由燕子发出的实际动作,另一类由燕子在诗人的想象中发出的动作。
“衔”“巢”“起”“去”四个动词因为是燕子实际发出的一组动作连贯起来,形成了一个动词群,它们之间形成了相似性的肌质关系。每当出现相似肌质关系的动词时,这个动词会和其他同类动词产生相互吸引和呼应。
同样,在去“识”“看”“语”“贴”这组动作由诗人心理揣度产生的动词群也形成了相似性的肌质关系。每个具有相似肌质关系的动词群内部成为一个向心力的场,向心力使一组词语具有由呼应产生的团块性。不管场内的词处在诗歌的哪个位置,一旦出现就会顺应呼应加入向心力场的团块中。
两个不同肌质关系的动词群因为动作的主体不同,又形成相异的对等肌质关系,最后构成了两个不同力场。力场之间具有离心力类似的排斥作用,同一力场内部又具有向心力似的吸引作用。把分属不同向心力场的动词掺杂使用,词与词之间产生吸引或者排斥,就可以达到朱瀚所说的“分合错综,无不匠心入妙”的效果。
上面所举杜诗《燕子来舟中作》就是两种力场交叉运用的成功范本。诗中第一句“湖南为客动经春”交代诗作的背景,第二句“燕子衔泥两度新”描摹燕子筑巢,诗人用了“衔泥”字样,忠实、具体地写出燕子的动作场景。
第三句旧入故园尝识主用“入”字尚且还紧贴燕子的现实活动来写,“识”字就完全超出燕子这种并没有高级思想和感情的鸟类所能。燕子是候鸟,常常会每年都在同一家筑巢。但这并不是“识”主,可能是利用自己的旧巢,或者因为旧地的环境适宜哺育幼鸟。“识”字加入了诗人的个人揣度,想象燕子是因为识主才又飞回,赋予了燕子忠诚、恋主的高贵情感。
第四句中“如今社日还看人”用的“看”字与“识”字呼应,因为“识”主方才“看”人,“看”字加重了“识”主的感情因素。第五、六句“怜处处巢居室,何异飘飘托此身”,诗人穿插了实写燕子“巢”居室,为了与前面的“衔”泥呼应,从燕子到处筑巢而用“托”字引出诗人对自己飘零身世的感慨。
第七句“暂语船樯还起去”中诗人用“暂语”二字又将燕子从一只鸟变为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但是随即来的“起去”又将燕子拉入现实的角色当中。紧接的最后一句“穿花贴水益沾巾”一句中“穿花”“贴水”一连串的动词描绘出燕子飞翔的轻灵动作。
最后诗人用“沾巾”一词来结束全诗。“沾巾”究竟是诗人泪下沾巾,还是燕子?此处的“沾巾”应该一语双关,是跨两个力场的词,既与“贴水”相联系又与诗人的“暂语”等词呼应,作者之意很可能最后再次赋予燕子如人般的情感,因为贴水飞翔,溅上水花,如同诗人感慨身世之时被泪湿了衣襟。燕子在鸟和人两种不同的情感世界之间穿行,全靠两组不同角度的动词穿插使用,将燕子不忍离去、依依惜别的场景细细写出。全诗流露出燕子的缱绻深情与诗人暗藏的流离失所的悲苦相交织,令人泪下。
正如卢世確评:“·····五十六字内,比物连类,似复似繁,茫茫有身世无穷之感,却又一字不说出,读之但觉满纸是泪,世之相后也,一千岁矣,而其诗能动人如此。”
从上面的分析来看,诗歌的肌质在谓语动词的向心力和离心力的作用下而产生呼应与排异,从而构成了变幻流动又延绵交织的图案,控制了整个篇章,使之成为一个紧密又变化的整体。
再来看看名词的运用是否也会造成诗歌肌质的效果。《遣怀》诗是杜甫客秦州所作,全诗如下:
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
天风随断柳,客泪坠清笳。
水静搂阴直,山昏塞日斜。
夜来归鸟尽,啼杀后棲鸦。
中国古典诗歌中用的名词被称为“意象”,名词的选择意味着对意象的剪辑。黄生评“愁眼”为本诗之题眼,诗中的所有景物都是由“愁眼”看到的意象。“霜露”是冰凉清冷。“城”本是表示客观事物的名词,但是加上了“寒”字,就也具有了霜露般冰冷的性质。
“菊”是岁寒三友之一,本身就是饱经风霜的花,因而伴随菊花出现的自然也是寒冷的感觉。接下来出现的“风”这个意象仍然是寒冷的,何况是天上吹来的寒风。“柳树”本身并不含有能诉诸于感觉的因素,但是柳树枝条缠绕,在中国文化中是爱情缠绵的象征。如今柳树断了,意味着爱情已经消散,随之一种凄凉孤独的感觉袭来。
“客泪”加重了弥漫在诗中的凄冷悲伤的气氛。“笳”本是胡人的乐器,说明诗人身处塞外,羁旅无友的孤单被附着其上的“清”字进一步强调。“水”是冰冷的事物、水中“楼”的阴影纹丝不动。塞外的太阳正在下山,温暖和光明逐渐消失,山变得昏暗了。“夜”带来黑暗和寒冷,只剩下鸟鸦这种黑色的鸟,发出的叫声恐怖凄凉。
景物经由“愁眼”作了一番剪辑后,留下的各种名词意象都带有寒冷、凄凉、黑暗、恐怖等感觉色彩,有的名词本身就带有这类色彩,不具有这类色彩的名词用形容词加以性质上的规定,最终让这些名词组成了相同感觉性质的一个意象群。这些意象不断加强感觉,反复唱和呼应,具有很明显的团块性,进而发散诗歌中的氛围、烘突诗歌的主题。
诗歌主题所确定的色调通过名词意象群的团块性弥漫全诗,体现出对篇章的极强控制力。团块性是基于联想形成的,是感觉上相同的事物的联系,在人类精神世界中进行沟通。强调意象的团块性并不是密密麻麻地铺排名词,相反,名词意象之间一定要保持疏落的现实空间距离。
如王维《早朝》一诗:
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
朝罢须裁五色诏,珮声归向凤池头。
诗中意象“绛帻”“尚衣”“冕旒”“衮龙”“佩声”,五次使用衣装服饰类字,名词之间太过紧密,诗歌的空间就会被局限在狭窄的范围内,视界和意境狭小逼仄。同样,王维《郴州》诗,六用地名字:衡山、洞庭、三湘、夏口、溢城、长沙。意象的境界逼仄,诗歌也不会有开阔的气势。所以《诗薮》批评道“虽其诗神骨泠然,绝出烟火,要不免于冗杂。”名词的团块性体现在避免冗杂,要有色彩、比例、距离、角度和层次等的变化,保持诗歌意象之间的跳跃与空灵,不然一定成为事无巨细、板板排出的赋体,与诗的感觉全然不对。古典诗歌名词的使用与动词相比,动词运用注意相似与相异两种原则的综合,名词更注重相似性的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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