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清醒：历代西域统治者的首府选择智慧

千年清醒：历代西域统治者的首府选择智慧

随着持续了200年的俄罗斯中亚霸权即将瓦解，葱岭以西的局势即将大变，西域地区即将迎来新的挑战，考验新时代的都护、可汗、苏丹、将军们的时代又要来临了。

--题记

就西域-新疆的地区史而言，在多数时代，这里是周边各个强大民族的练兵场。西域的和平年代短暂而宝贵，战争年代绵延而漫长。当我们回顾那些统治辽阔西域大地的征服者（不是地区割据政权）的疆域时，我们不难发现： 不同征服者在对军政中心选择上，有着相同或相近的偏好。

水草丰美的河谷：游牧者的抉择

今天的新疆哈萨克牧民毡房

较早在西域争霸的匈奴和汉朝，先后在西域设置了 僮仆都尉和 西域都护府。这两个机构的选址，都是十分尊重西域自然地理的结果。匈奴人设置的僮仆都尉大致位于当时的焉耆国境内，当年的焉耆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焉耆回族自治县地区。这里位于两山之间，可以视为一个山间峡谷。和塔里木盆地相比，这里气候相对湿润，不像南疆过分干燥、和匈奴人原本的生活环境差异巨大。焉耆境内不仅有水草丰美的孔雀河和博斯腾湖，有利于匈奴人游牧射猎。山间峡谷水草丰美，比较利于游牧民族进行冬季和夏季的转场，按照季节分区域利用境内的草地资源，持续发展。

更重要的是，焉耆位于连接南北疆的要道之上。这里向东北可以到达吐鲁番盆地，往西北可以通向伊犁河流域的草原地带，往西可以通向库车地区，往南可以沿着塔里木河通向塔里木盆地南部边缘的若羌地区。匈奴在此驻扎一支骑兵部队，向北可以胁迫乌孙，向东可以勒令车师、楼兰等小国袭击汉朝的使者，向西可以榨取龟兹、疏勒等小国的手工艺品和商业收入。一举多得。

卫星地图中的博斯特湖

除了匈奴外，乌孙人的首都位于伊塞克湖流域的赤谷城，康居人的王庭分为冬都和夏都，但两地都是水草丰美之地。还有很多由斯基泰人、乌孙人、匈奴人分化出来的游牧小邦，也喜欢将国都设置在山谷中：比如“蒲类国，王治天山西疏榆谷”、“西且弥国，王治天山东于大谷”、“休循国，王治鸟飞谷，在葱岭西”、“捐毒国，王治衍敦谷”、“尉头国，王治尉头谷”、“东且弥国，王治天山东兑虚谷”、“狐胡国，王治车师柳谷”。

总体来看，广义上的西域统治者喜欢水草丰美的山地河谷，而古代新疆地区的草原统治者相对喜欢北疆或者靠北的地区。

美丽的伊犁，曾经是乌孙人的家园

阿克苏-库车-轮台绿洲：农耕文明的西域中心

今人复原的西域都护府驻地

最早统治西域地区的中原王朝是汉朝。由于汉代西域都护府的辖区主要位于今天的塔里木盆地内，而西域地广人稀，无论是农耕民族的征服者还是游牧民族的征服者都必须精心选择驻扎地点，利用西域地区的瀚海大漠和高耸山脉作为天然的防御墙 。然后在关键点上驻扎军队、建造防御工事，起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既然要用山川沙漠作为屏障，那么士兵的屯驻地就应设置在交通要道、山川缺口，而且要水源丰富、有利于农牧业生产；除了具备上述要求外，西域地区的军政首府必须位于统治者辖区的中央位置，只有这样才能有效地和四方通信联络、维持统治。

后来汉朝在西域设置的第一个都护府位于轮台国境内的乌垒城。虽然具体位置有争议，但学术界的基本共识是它位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轮台县境内，距离僮仆都尉的所在地并不遥远。这一决策，汉唐两代设置西域地区都护府的相似选择： 轮台向西就是库车-阿克苏地区，唐代的安西都护府就设置在龟兹国的王都、今天库车地区的皮郎古城。

汉唐两朝将治理西域的首府设在天山南路的中段地区，其实是非常科学合理的决策。按照松田寿男在 《古代天山历史地理学研究》中的观点，阿克苏-库车-轮台一线位于天山巨大沙漠半岛的中后部或者根部。按径流量、地下水量算是大号绿洲，可以说 是“沙漠半岛上的巨港”。而天山这个半岛又处于西域这个大片沙漠荒地的中心，而西域又是欧亚大陆的腹地，也是中心。也就是说，控制天山区域对于控制这片土地有很重要的意义。接下来我们可以条分缕析地拆解这一地区对于农耕征服者的巨大意义。

首先是四通八达的交通优势。阿克苏-库车-轮台一线位于天山南北中段，通过境内的乌孙古道可穿越天山，北接伊犁地区，东到焉耆和库尔勒，西面通过巴楚可到喀什，南隔塔克拉玛干沙漠与和田相接。在中古时代塔里木河尚未改道，塔里木河的南河道是穿越盆地中央的。当年法显从龟兹出发，就是走塔克拉玛干沙漠中部，顺着河道来到了和田地区。因为在古代兼具水路交通之便，库车-阿克苏自然成了汉唐两朝辐射全西域的军政中心。相比之下，南疆其他绿洲都没有这等交通之利。

阿克苏的多浪河湿地 时常给人以南方城市的错觉

除便利的交通之外，在历史时期和现在，库车-阿克苏绿洲是南疆地区除了焉耆-库尔勒之外水资源最丰沛、植被覆盖最好的区域。这一区域内有塔里木河、孔雀河、多浪河等多条河流流经，天山山脉也提供了比较充沛的雪山融水，这一地区中又以阿克苏地区的水资源最丰富。今天的阿克苏在维吾尔语中就是白河之意，描述的是水流充沛的多浪河。对于来自中原的屯田军而言，这里有巨大的农垦之便。任何在新疆出生或者长期生活过的人，都能深刻理解水资源对西域-新疆的意义。水资源多少直接关系到了绿洲的面积，绿洲的面积直接关系到了人口的多少和国家的兴衰。

以汉代的情况为例：通过下表我们很容易看出，龟兹（库车）早在汉代就是塔里木盆地中人口最多、户口最多的王国。匈奴人驻牧的焉耆人口规模同样可观，龟兹焉耆附近的轮台、温宿等小国同样人口较多。相比之下，水源条件并不丰沛的塔里木盆地南部边缘人口相对稀少，对应的国力也更孱弱。

此外，库车-阿克苏地区的山区还有十分丰富的矿产资源，包括铁矿、铜矿以及煤，还有从山体中冒出的浅层石油。这些丰富的矿产资源很早就被西域先民们开发利用。早在南北朝时代，这里矿山中出产的矿石用于打造金属器皿，就能满足西域列国的需求。

中原王朝相中阿克苏-库车-轮台地区的另一重要原因，是基于以上所有的优点， 古代库车-阿克苏地区的龟兹国是汉唐丝路贸易中的重镇。凭借丝路贸易，以及和东西方的经济、文化交流，龟兹人口众多，人民富庶，丰厚的物质文化让龟兹国国力强盛，也让物质文明、精神文明高度繁荣的这里非常适合成为区域首府。

克孜尔石窟是古代龟兹繁荣昌盛的证据

在中原王朝衰败的时期西域诸国会自相兼并。龟兹在数次混战中，都能崛起成区域强国，这和地理优势、资源优势关系密切。比如南北朝时期吕光经过苦战、击败龟兹大军、进入龟兹王城之后，发现龟兹物阜民丰，宫中有用巨大陶罐储存的葡萄美酒，可以经久不腐，以至于有一部分远征军将士逗留西域、不愿东归。到了唐朝初年，龟兹国同样组织过规模可观的军队抵抗唐军，一次性被唐军所杀的龟兹人多达。末代安西大都护郭昕依托龟兹镇和吐蕃人长期周旋，直到9世纪初龟兹才最后沦陷，都能证明龟兹地区有丰富的资源和雄厚的实力。

可以作为旁证的是，南北朝时期突厥汗国的西面可汗曾把宫帐设在龟兹以北的三弥山（今新疆特克斯一带），龟兹国靠近突厥统治中心。说明突厥人也很青睐库车-轮台-阿克苏地区的各种丰富资源， 这也一个侧面佐证了汉唐边疆统治者的眼光。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中对中古时代西域交通场景的微缩复原

在牢牢握住阿克苏-库车-轮台这一条生命线后，匈奴、突厥人可以通过骏马和山间古道，将这一地区和北方草原联系起来。中原王朝则通过驿站、驼队、烽火台、邮递铺将西域和东土相勾连。

虽然如此，但由于天山以北游牧者的威胁长期存在，所以农耕征服者必须堤防北方游牧者的威胁。对应的，北方游牧者在西域争霸中相对于南疆有巨大的俯冲优势和主动权，匈奴、突厥、准噶尔汗国都可以从北方遥控塔里木盆地中的诸小王国的内政，并能随时对南疆发起进攻。因此，汉朝不得不牢牢封堵天山山脉上南北交通的要塞重冲。这就有了匈奴和汉朝的五争车师（车师道）、十三壮士归玉门（吉木萨尔地区也是天山北麓的重要豁口）。到了唐朝，以吉木萨尔地区为中心的北庭都护府就起到了这一作用。

现藏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的唐代骑马人俑

近代的选择：贸易路线变化之后的中心化

“西域军政中心位于全疆领土中心位置”这一规律，同样适用于其他统治了天山南北广袤疆土的朝代。毕竟要统治地广人稀的西域-新疆大地，四方通达的交通和通信便利，是所有统治者都无法忽视的因素。

到了清代，传统的陆上丝绸之路的贸易量已经被海上贸易取代。虽然塔里木盆地和河西、关中、喀布尔、北印度等地依旧保持着贸易联系，但是和古代丝路盛世时期的贸易量已不可同日而语。统辖全疆军政事务的伊犁将军府位于伊犁，这貌似违背了“几何中心原则”，但其实不然。和汉唐相比，清朝彻底的击败了北方蒙古高原上的强敌，而且清代对新疆的有效控制，是建立在击灭以北疆为重心的准噶尔汗国的基础上的。传统游牧民族的威胁消失，扩大了清代“西域”的实际范围；而且18世纪时外葱岭地区尚未丢失，辽阔的外西北地区尚在，而水草丰茂、资源丰富、战略位置险要的伊犁还是位于整个西域-新疆的中央靠北位置， “几何中心原则”依然有效。

向清朝进贡的西域各地王公使团，

包括伊犁、库车阿克苏、乌什、哈剌沙尔（焉耆），

无意间再次覆盖率前文所提到的重要区域

与此同时，沙俄取代传统游牧民族，成为了威胁西域-新疆的最大隐患。为了防御最大的威胁，清廷不可能将全疆的军政首府设在交通不便的南疆地区。北疆在边疆防务上的重要地位，也为当地带来了新的屯垦军人，乌鲁木齐因为重要的地理位置一跃而起。屯垦军人需要配套的生活服务，因此甘肃、陕西、河北、山西的商帮纷纷前来“赶大营”，促进了乌鲁木齐地区和内地的联系。

与此同时，乌鲁木齐-奇台还是清朝和蒙古-哈萨克-沙俄进行茶马贸易的外贸重镇。各族商队带动了北疆地区诸多城镇的繁荣发展，和沙俄这个半西方国家的接触，也极大带动了北疆的发展，今天的北疆也有众多的俄罗斯元素。汉唐时代途径乌鲁木齐地区的丝路北道、新北道、白水涧道、走马川的重要性在清代日益凸显。晋商等商帮通过北疆前往沙俄贸易时肯定需要货物集散仓库、旅店、茶馆、餐馆等配套设施，而且他们还将商业活动的遗产传到今天。

奇台的山西会馆

今人不易察觉的是： 新疆奇台地区的很多美食比如过油肉、过油肉拌面、揪片子、丸子汤其实有鲜明的山西血统，这正是当年晋商在此活动的直接证据。这些需求，为乌鲁木齐-奇台城市带的繁荣奠定了基础。

经历了种种历史变迁和版图进退，还有一些过于敏感、本文无法回溯的历史，作为“亚洲之心”的乌鲁木齐，再次坐落在今天新疆疆域的中央，延续了上千年的历史规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