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
###一
荒寂的山道上车轮辚辚作响，花椒的气味刺激得拉车的毛驴不时打个响鼻，胖胖的行商坐在马背上，拨动算盘计算这批运往鞑靼国的货物能卖多少钱，当算盘珠显示出一个不错的数字时，他的眉头也随之舒展。
“老板，前面有个人。”
学徒提醒说，行商从算盘上抬起头，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慢吞吞行走在正午的暑气中。
车队很快撵上那个人，是个背着竹篼的游方僧，他形容枯槁、鹑衣百结，没时间打理的脑袋长了一层青皮，只有一双眼睛如同西域的罗布泊般澄澈。
“和尚，打哪来啊？”行商不自觉摆出傲慢的架势。
“施主，我从长安来，去天竺求取佛经。”
“长安啊，路老远了，你一个人走来了吗？”
“正是！”
行商不知道他去天竺求取是图个啥，胡乱敷衍几句祝他成功之类的话，车队把和尚甩在后面，行商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抛在和尚脚边。
“喂，算我施舍的。”
和尚合掌作揖的动作被扬起的烟尘吞没。
“你说他会捡吗？”一个学徒说。
“我觉得他不会！这种人脑子都有病，你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老家也有这样一个怪和尚，每天在街上讨饭，有一次一个员外发善心扔给他十两银子，他居然跑到人家里去退还，说一箪一食用不了这么多钱，你说是不是有病啊？”另一个学徒说。
“看看，他捡起来了！”
和尚正用袖子擦干净银子揣进怀里。
“切，不过是个俗货嘛！”行商哼了一声，继续计算这趟买卖的赢利。
走了两个时辰，林子里不时传来鸟叫，此起彼伏地呼应，几人并没有太在意。两侧灌木丛一阵摇曳，学徒们紧张地抽出棍棒，被猛住嚼铁的马儿惊慌地人立起来，把行商摔在地上。一片潮水般的喊杀声引出了十五六个精壮大汉，前后围拢车队，手中钢刀明晃晃地闪烁。
“弟兄们，动手！”
山贼们合拢过来，学徒们象征性地抵挡几下便缴械投降了，行商徒劳乞求：“各位大爷，至少给我留一袋，行行好！”
眼看着毕生积蓄被洗劫一空，行商索性扑在最后一袋香料上，抱定了就算砍死我也不让步的决心。
一双毛绒绒的腿落在车尾，他惊惧地抬头，这个个子矮小的山贼全身覆盖黑毛，浓密的程度已经不是单纯的体毛重能解释了，而且他的长相像极了猴子。
一条漆黑的尾巴在他身后像水蛇般甩动一下，行商吓得忘记了自己的坚持，倒退一步。
“妖怪！妖怪！”
猴子没理会他，他扛着鬼头大刀，睥睨着抱着脑袋在路旁蹲成一排的学徒们，打起哈欠：“真无聊，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悟空啊，这世上谁是你的对手？”
“咱们的悟空，十步之外就把人吓疯了。”
这个笑话不好笑，但是山贼们还是哈哈大笑起来，悟空冲那个讥笑他长相的家伙作了个威胁性的呲牙动作。
贼头吹了一个很响的口哨：“收工了！”
###二
两界山山寨今天大摆筵席，粗瓷大碗里晃荡着白酒，豪迈地碰在一起，咕嘟嘟灌进一张张因谈笑而焦渴的嘴中。
悟空赖在爸爸的虎皮椅上，兴致缺缺地咬一口桃子，抛在身后，再从盘子里抓一个，咬一口，再扔掉。
每次下山他都满怀着期待，但结果总是一帮人一拥而上，抢了东西就走，他感觉很无聊。
也许是从小听多了侠客的故事，他希望自己能遇上一位真正的绝世高手，两人先是互相威胁问候家人，然后开打，打他个天昏地暗之后，满身是血地杵着刀，惺惺相惜地称赞一句：“小子，你很能打嘛！”
“彼此彼此！”
怀着这个不切实际的理想，八岁那年第一次跟着众人下山做买卖，当时是一队镖师。他揪着其中最强壮的一个家伙痛殴，直打得那家伙跪地求饶：“我货都给了，刀也扔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说！”
“说什么？”
“‘小子，你很能打嘛！’”
现实每每落空，只有爸爸经常夸他：“悟空最厉害啦！”、“悟空世界最强！”爸爸不但自己夸，还要求大家时不时夸他一下。
有个不识相的家伙在听到这个荒唐命令的时候嘀咕了一句“切，不知道哪里捡来的妖怪！”爸爸命人把他拖出去剁掉了五根手指。
这种闲言碎语偶尔会被悟空听到，他便开始怀疑自己的出身，仰着脸问爸爸：“我是捡来的吗？”
“不是啊，你是爸爸亲生的。”
“那我妈妈呢？”
“你妈妈也不是捡来的，是抢来的。”
“我是说，我怎么没见过我妈妈。”
“她去了那里！”爸爸指指白云凝滞的蓝天，捂着胡子拉茬的脸盘开始哭，那一定是个悲伤的故事。
有时爸爸会问他：“悟空啊，你长大要当什么？”
“绝世高手！”
“错了，是爸爸身边的绝世高手！”
悟空点头表示明白，爸爸也欣慰地点头。
爸爸虽然是山贼头领，对悟空却非常体贴，悟空爱吃桃子，他命令大家开垦出一片桃园；悟空不高兴的时候，爸爸总会从背后拿出一些小玩具在他面前晃；没人陪悟空玩，他从山下抢来一个小孩给他作玩伴。后来悟空说他把玩具玩坏了，还揪他的毛，小伙伴被拖到山崖边，“啊”的一声绝响后再没出现过。
悟空虽然不喜欢山贼们粗线条的单调生活，但他很喜欢爸爸，愿意为爸爸做一切，也愿意成为爸爸的得力助手。
筵席进行到一半，帮主出现在众人面前，他用手势示意大家噤声，朗声说：“今天这票生意大家干得很漂亮，我孙某人从一个落魄的脚夫混到今天这么风光的地步，全赖各位的扶持，我是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过众兄弟的恩情，所以今天我要再宣布一个好消息，我家悟空今天满十六岁啦！”
众人先是一楞，然后干巴巴的掌声响起，有人高喊“恭喜帮主后继有人！”
帮主用手压下众人的声音：“这是我孙某人的好事，也是大家的好事！来，悟空，爸爸有东西要送给你。”
悟空在众人地注视下怯怯地随着爸爸走出大厅，空地上几个仆人吃力地捧来一根铁棒，从他们脸上没有流汗可以看出，“吃力”多半是爸爸安排的戏剧效果。
“悟空，你不是一直说大刀耍起来像树叶一样轻飘飘的吗？这是我送你的兵器，名字叫作悟空你好棒！”
“咦，好难听呀！”
“悟空说难听！”帮主虎须倒竖，环眼圆瞪，“谁TM起的破名字，换一个！”
众人怯懦地出谋划策，“悟空超级棒”、“天下第一棒”、“倚天屠龙棒”的名称层出不群地冒出来，直到一个名字切中了悟空的心，他的眼睛兴奋地闪起光。
“如意金箍棒！爸爸，我就要这个名字。”
“好！”帮主一拍大腿，“谁起的名，赏！还有，这个名字只许给悟空的棒棒用，以后谁生孩子要是起名叫什么如意、金箍或者如意金箍，老子不打断他的狗腿！”
帮主转过脸，温和地对悟空说：“去试试新家伙吧！”
悟空兴奋地跳过去，全然没理会棒子被拿起时几名仆人刻意的趔趄，以及背后山呼的“少帮主天生神力”。
如意金箍棒似乎与悟空有着天生的默契，在他手中舞动如飞，看得人眼花撩乱。悟空一声厉喝腾空跃起，将一块大石击得粉碎，然后跳到一块山岩上，高举金箍棒大喊：“呜哈哈，我是世界之王！”
“好！我儿最强！”
被帮主煽动着鼓起掌的众山贼们，脸上却有一丝不痛快的荫翳闪过。
###三
那天傍晚巡山喽罗回报说抢了一个游方和尚，除了一锭银子外没什么实质内容，无非是几本破书，还有一本通关度牒。
帮主歪在椅子上一边剔牙一边展开长长的度牒：“嚯，这和尚到过的地方不少啊！”随手扔在一旁。
第二天一早，那个乞丐样的和尚跑到山寨里来，彬彬有礼地施礼道：“我想见你们的大王，讨回我的通关度牒。”
和尚如愿以偿地“见”了帮主，不过是被两名喽罗架上来的。
“滚滚滚，世上的山贼就没有抢了还送回去的理，从我眼前消失！”这是帮主的回答。
和尚倒是有毅力，一天一次往山寨里跑，每次都像丢垃圾一样被丢出去，守门的喽罗几乎和他混熟了，远远看见和尚走来便笑道：“和尚，被丢上瘾了是不是。”
帮主觉得悟空是大人了，以后是自己的得力干将，这两天有空便教育他做人的道理。这天他一边啃一块没煮烂的连毛肘子一边教导悟空，两名喽罗叉着和尚来到大厅，把他扔在地上。
“又来了！”帮主颇不耐烦。
“施主，请还我的通关度牒，与人方便，以己方便，施主行一念之善，将来免堕阿鼻地狱。”
“哟，你还越来越会说了。”
帮主瞄了一眼悟空，随手抓起一块肉扔在和尚脚边。
“吃！你吃我就还你。”
周围的人欣赏着和尚变青的脸，哈哈大笑起来，帮主趁机教育悟空：“这世上有些冥顽不化的人，你千万不要指望他们会改变，对付这种人只能干掉！”
“和尚吃啦！”
帮主惊骇地望去，和尚正将咬过一小口的肘子放回去，合掌念一声“罪过”。
帮主的脸颊抽搐一下，旋即转换表情向悟空说：“你瞧，一个人的尊严是这么廉价，只要你够威风，世上谁都会服你！”
“施主，可以还我通关度牒了吗？”
“我还是那句话，世上没有山贼抢了东西还送回的道理，把他给我丢出去！”
大家的脸上残留着笑意，期待着和尚说一句“我还会回来的”之类的话，可是他表情默默，似乎并不在意刚刚的羞辱。
和尚依旧每天坚持来讨度牒，大家开始变着法子戏弄他，给他倒一碗烈酒、教他骂人，基本上除了色戒，这个执著的和尚什么都破了。
他的到来成了每天一大趣事，和尚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对于看惯了那些脾气粗暴双眼呆滞的山贼的悟空来说，和尚的身上充满神秘感，他虽然身体肮脏，但是双眼却非常清澈。在这个和尚并不魁梧的身上，柔弱与强大似乎可以完美并存，他说不清这种感觉，却很想与他聊聊。
悟空找到一个机会叫住和尚：“喂，我可以想办法帮你讨回那个什么度牒。”
“那施主是打算让我吃肉、喝酒、骂人还是撒谎呢？”
“给我说说故事吧。”
“善哉！”
这份从容令悟空颇为欣赏。
“呐，你去过那么多地方，有没有见过真正的绝世高手？”
“有一个！据说他能单手杀死猛虎，一拳打倒一堵墙，他有一身刀剑不入的皮肤，据说还会气功，能让豆子在皮肤上弹跳。”
“嗷嗷，好厉害！”
和尚的下一句话扫了悟空的兴。
“可实际上，这些他都不会。”
“都不会？”
“有个恶人在村里横行霸道，大家敢怒不敢言，有一天这个人怀着一把刀冲进恶人家里，把他给杀了。”
“就这？”
“正是！”
“我想听一些真正的高手，真正的强大的！”
“施主，你觉得何为强大呢？”和尚微笑，“有一身通天彻地降龙伏虎的本领，或者，一个最弱小的人在最危险的时刻站出来？”
“当然是第一个啦！”
“可以还我通关度牒了吗？”
悟空搔着头：“我爸爸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我帮你找找，我绝对不会耍你的，放心好啦！”
“善哉！”
和尚道谢之后便离开了。
###四
今天寨子里又大摆筵席，山寨里隔三差五就有筵席，理由五花八门，比如干了一票大买卖、抢了一个漂亮妞、帮主感冒康复、悟空学会了说“他妈的”。
和尚那些似懂非懂的话一直困扰着悟空，帮主正端着海碗在回敬众兄弟，悟空扯扯他的衣角问。
“爸爸，什么才是强大？”
“强大？”帮主带着半分醉意，豪迈一挥手，“儿子，一个人如果想强大必须具备三点，第一、够狠；第二、兄弟多；第三、讲义气！”
“那我强大吗？”
“我儿子是世上最强的！”
悟空开心地笑，心里的困扰烟消云烟。
帮主突然站起来将碗掼碎，大厅里一刹那间寂静下来：“诸位兄弟，我一再强调没有我的允许不许私自拔香头下山，可有些人就是不听，大家都是我的手足，我孙某人实在不忍心自伤手足。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皇帝老儿也不能犯法，所以今天我要杀鸡给猴看！”
悟空坐直身体，帮主抚摸一下他的脑袋：“乖，我不是说你。”
复又转向众人，声色俱厉的：“诸兄弟，随我去剥皮亭，还有一道大菜等着大家！”
帮主话音刚落，下面已经开始切切私语，其实不少人已经猜到要发生什么事了。帮主手下最得力的两个干将，张虎和张豹，因为接到母亲病危的信件，几次要求回家未被准许，终于两人还是跑了，但旋即被捉了回来。
许多人落草之际已经被官府通缉，回家之后很快会落到官府手里，严刑拷打就是铁人也会屈服，上一任帮主就是在被自家兄弟引着官兵上山剿灭的。私自拔香头是帮中大忌，但帮主的处理手段却令众人噤若寒蝉。
众人往外走的时候，帮主对悟空说“你不要来了！”转念一想又说，“等等，你还是一起来吧！”
他觉得，有些事情已经可以让悟空明白了。
剥皮亭里架着一口大铁锅，咕嘟嘟冒着泡，伙计正把切成丁的肉往里面丢，有两种肉，猪肉和人肉，张虎张豹的脑袋被一根木棍戳着立在旁边，悟空打了个寒噤。
这道菜叫作“同心肉”，每人都必须吃，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吃下的是人肉还是猪肉，唯一确定的是你也背负了相同的罪业，必须与大家同心。
“背叛山寨的下场就是死！给我吃！”
帮主带头戳起一块肉，大家排着队，一个接一个经过大锅旁边，面情阴晦地咀嚼着。帮主把一块肉递给悟空：“你也吃！”
“爸爸，我不要！”
“吃，以后你要接替我的位置，必须服众。”
那天晚上悟空几乎把胃都吐干净了，但是并不恨爸爸。
爸爸说过，强大的第一要素就是够狠，他觉得自己还不够狠，于是很后悔那块肉被偷偷吐掉而不是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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