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西藏史（一百五十九）——突骑施与吐蕃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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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喜马拉雅的小伙伴大家好，藏史德云社的老布，又来啦！

上一期咱们讲了突骑施汗国最辉煌的日子，这群快马轻裘的异姓突厥，从开元五年(717年)到开元十七年（730年）之间，花样吊打了黑衣大食。

虽然中间也有那么一两次，打得不是特别顺手，但在大多数情况下，大食人都被揍得鼻青脸肿。

于是就出现了这样一种格局：

天山以东的地区，也就是狭义上的西域，被安西和北庭唐军控制；

阿姆河以南，也就是伊朗、阿富汗地区被大食人控制。

他们在突骑施人挤压下，逐渐从阿姆河以北退却。到了730年，仅剩下了撒马尔罕和布哈拉两座孤城。

帕米尔高原以东，夹在昆仑山和喀喇昆仑山之间的高原地带，被吐蕃人控制。

但由于唐军堵住了他们穿越昆仑山进入南疆的道路，于是吐蕃和唐朝针对勃律展开了争夺。

而在中亚阿姆河与锡尔河之间的这块膏腴之地，也就是粟特人建立的昭武九国，基本上被突骑施控制在手里。

在这个大格局形成了以后，突骑施汗国开始了转向，从之前坚定抗击大食，转向了东方，开始与唐朝对抗。

我们上一期分析了突骑施苏禄的心理取向，并指出突骑施汗国从建立开始，就表现出很强的自主特征，他们不愿意做任何人的小弟。

在他们不那么强的时候，突骑施人会拉住唐朝，以便赶走西突厥王族。等到他们足够强了以后，唐朝这个大哥，看着也就不那么顺眼了。

但其实看一下突骑施的地缘结构，真的谈不上有多好。

不管是东边的唐朝、东南的吐蕃、南边的大食，要说绝对势力都比突骑施强。

突骑施能够依仗的只有两点：

一是河中离这三个大帝国都足够的远，调兵征伐成本太高；

二是突骑施是游牧族群，打不过可以跑，可以打游击战。

但它的劣势是不能败，只要一次惨败就是被狼群分尸的命。

这点估计突骑施苏禄也清楚，既然单挑不好打，那就争取群殴呗！

所以，苏禄也组建了一个统一战线。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突骑施和吐蕃走到了一起。

我们先来梳理一下，史料中突骑施和吐蕃的合作案例。

开元五年(717年)，安西副大都护汤嘉惠奏报，“突骑施引大食、吐蕃，谋取四镇，围钵换及大石城”《资治通鉴》

这是突骑施与吐蕃的第一次联合，唐朝的应对方式为“发三姓葛逻禄兵与阿史那献击之。”

除了军事手段以外，唐朝还用上了政治手段。

开元六年（715年）五月，“封苏禄为左羽林大将军，金方道经略大使，顺国公。”

开元七年（719 年）十月，“封突骑施苏禄为忠顺可汗”。

同年，割让碎叶做突骑施的汗庭。

开元十年(722年)，册封阿史那·怀道之女为金河公主，嫁给了苏禄。

这一套组合拳打出来以后，突骑施掉头开始和大食死磕。

唐朝的组合拳为什么打得如此从容，是因为之前有过相似的案例。

唐中宗景龙年间，突骑施首领裟葛和阿史那忠节矛盾激化，曾经联合后突厥进攻安西四镇。

但唐朝在景龙三年（709 年）七月，“封娑葛为钦化可汗”以后。突骑施马上与后突厥翻脸，积极参与北伐后突厥的军事行动。

也就是说，唐朝君臣心里很清楚，突骑施想要的是什么。

在718年到726年之间，突骑施与唐朝有过一段蜜月期。

这段时间，双方合作的非常愉快，突骑施在前边抵御大食，唐朝则用外交方式联络粟特人给予支持，同时唐朝自己也用购买马匹等方式支持。

但是到了开元十五年（727 年），双方的矛盾就已渐露端倪。

《资治通鉴》记载，“闰月，庚子，吐蕃赞普与突骑施苏禄围安西城，安西副大都护赵颐贞击破之”。

在此事发生之前两年，也就是开元十三年（725 年），“于阗王尉迟眺阴结突厥及诸胡谋叛，安西副大都护杜暹[xiān]发兵捕斩之，更为立王。”

很显然于阗王勾结的是突骑施，但考虑到于阗与吐蕃的地缘关系，这次动乱背后有吐蕃人的影子，应该也不让人意外。

所以王小甫先生干脆就认为，开元十三年于阗的事件，有可能是突骑施与吐蕃勾结的结果。《唐大食吐蕃关系史》

另外，我们还要注意另一件事情，开元十年(722年)唐蕃的勃律之争爆发。当年吐蕃兵入小勃律，夺其九城，吐蕃对小勃律王说的是"我非谋尔国，假道攻四镇尔。"

也就是说吐蕃一直在尝试，通过各种道路进入南疆（安西）。

这就是我在《飞夺连云堡》下集里分析，唐和小勃律联兵大败吐蕃的地点，可能在吉尔吉特以北的罕萨河谷的原因。

不过突骑施在开元十五年的异动，很快就被大食人的攻势化解了。苏禄调兵西去，唐朝和突骑施的关系恢复正常。

但这种异动引起了唐朝的警惕，为了避免在两线同时开战，唐朝与吐蕃展开了和谈。谈判从开元十八年（730年）开始，断断续续的谈了好几年，始终谈不出结果，到了开元二十一年（733 年），谈判进程突然加快。最后在金城公主的促成下，于赤岭（今青海日月山）立碑分界。

紧接着，在开元二十二年（734年）突骑施彻底与唐朝撕破了脸。

唐史记载，“自夏以来，（突骑施）围逼疏勒”、“二十三年(735年)春，攻拨换城，守将朱仁惠中箭身亡。”

唐朝旋即调兵回击，并联系上了大食，相约共同出兵，南北夹击突骑施。《突厥史》

也就是在这一年，吐蕃与突骑施的关系，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敦煌文献《大事记年》记载，“及至狗年(开元二十二年)夏，赞普牙帐驻于‘准’，唐廷使者王内侍前来致礼。王姐卓玛类遣嫁突骑施可汗为妻。”

联姻了以后，吐蕃确实出兵配合了突骑施，吐蕃大臣芒布支带兵进入安西，侵袭军镇，践踏禾苗。

敦煌文献里也记载：“开元二十四年，属庐·莽布支绮穷领兵赴突厥。”

所以，李隆基在给尺带珠丹的敕书里质问道：“近闻莽布支西行，复有何故？若与突骑施相合，谋我碛西，未必有成，何须同恶？”

另外，在开元二十五年（737年）吐蕃发兵小勃律。

李隆基致书尺带珠丹，提到小勃律早就是唐朝的属国，攻击小勃律就等于是违背盟约，并要求吐蕃撤军，但被吐蕃无视。

《旧唐书·吐蕃传》的记载是“其年，吐蕃西击勃律，遣使来告急，上使报吐蕃，令其罢兵。吐蕃不受诏，遂攻破勃律国，上甚怒之。”

相关记载可以和藏文史料相互印证，敦煌文献记载：“及至牛年(开元二十五年)，论·结桑龙(东)则布引兵至小勃律国。冬，赞普牙帐居于札玛，小勃律王降，前来致礼。唐廷使者王内侍前来致礼。是年，唐廷败盟(灭小勃律)，是为一年。”

这里提到的“唐廷使者王内侍前来致礼”，极有可能就是带着李隆基诏书的唐朝使臣。

当时西域唐军正在和突骑施激战，无暇顾及小勃律，所以希望通过外交手段解决，但这个努力遭到了吐蕃的无视。

随即，河西节度崔希逸带兵杀进青海，河陇地区重回战争状态。

在李隆基的命令下，唐军捣毁了立在赤岭上的会盟碑，赤岭会盟的成果被扔进了垃圾堆。

由于唐蕃刚刚经过一段和平期，李隆基担心各地防备缺乏警惕，于是给各地的大员都发去了敕书。

给陇右节度使敕书上写着：“朕於吐蕃，恩信不失，彼心有异，操持两端，阴结突骑施，密相来往。事既丑露，却以怨尤。但须严备，远加斥堠，察其动静，若形兆已见，驰状以闻。诸处军城，数加戒敕，若不称职，速须改换。”

给西州都督敕书中称：“吐蕃背约，入我西镇，观其动众，是不徒然。必为突骑施连谋，表里相应。”

相似内容的敕书，甚至给远在云南的南诏王皮逻阁都发了一份。

《敕隽州都督许齐物书》

您还真别以为，唐朝就是自己在那儿瞎想，有点精神分裂的状态。唐朝手里是有证据的，

突骑施使臣阙伊难如带着波斯银瓶、香子、黑球赤摩等贵重商品，从吐蕃出来。

在经过葱岭守捉（新疆塔什库尔干）时，被唐军缴获。唐朝的处理方式是货物送回吐蕃，突骑施使臣被扣在了唐朝。

因为这件事，李隆基分别给吐蕃赞普和突骑施苏禄发去了国书。

在给吐蕃的国书里，李隆基是这么说的，“皇帝问赞普：缘国家先代公主既是舅甥，以今日公主即为子婿：如是重姻，何待结约？

遇事足以相信，随情足以相亲，不知彼心，复同然否？

近得四镇节度使表云，彼数纤与突骑施交通。但苏禄小蕃，负恩逆命，赞普既是亲好，即合同嫉顽凶，何为却与恶人密相往来，又将器物交通赂遗？……所送金银诸物及偷盗人等，并付悉诺（一作付悉诸）勃藏却将还彼。既与赞普亲厚，岂复以此猜疑？自欲坦怀，略无所隐，纵通异域，何虑异心？”

这话的意思就是，咱俩可是亲上加亲，就这种关系，还至于写份条约吗？

咱俩是不是应该“遇事足以相信，随情足以相亲”，至少我是这么想的，不知道你是咋想的。

最近安西守军汇报，你多次和突骑施联络。

现在突骑施和我是什么状态，你应该很清楚，你和他联系就相当于“合同顽凶”。我已经让人把你送突骑施苏禄的礼品，都给你送回去了。我既然跟你亲厚，自然是相信你的，就算你跟突骑施联系，我也不觉得你有其他心思。

同样一件事，写给突骑施苏禄的国书则是另一番口气。

突骑施可汗，你的使臣从我过境上经过，被葱岭守捉抓住了。他带的书信、财物，我都让人送还吐蕃赞普了，我可是一件也没留下。你还跟我说，这些东西都被我贪了。你能说出这话，也就是因为你那地方太穷，没见过啥正经东西。银瓶香子、黑毯赤縻确实值点钱，但我中国虽然穷点，但这点东西，我也没看在眼里。所以，你也不用跟迹刚，说我黑了你的宝贝。

另外，你那个使臣偷渡我的国境，这种人不抓，还抓谁？

再有一点，你派人来和谈，但我觉得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你只是想蒙蔽我们，从中取利。咱俩现在打得正欢，你的军队也有胜果，但你也别高兴的太早，二三年后自见分晓！

你呀，还是好好想想吧！

《全唐文/卷0286——敕突骑施毗伽可汗书》_张九龄

应该说唐朝对这件事的处理，还算挺克制的，对吐蕃赞普说的话，也还算柔和。

不过这种国书注定不会有什么效果，因为联合突骑施不是吐蕃赞普的个人喜好，而是两个政权之间的博弈。

即便从开元二十年到开元二十四年(733年—736年)的四年里，李隆基给自己的妹夫尺带珠丹，连写了七封敕书，口气越来越严厉，但吐蕃该联络突骑施，一样联络突骑施。

不过吐蕃和突骑施的联合，效果不是非常显著，至少在唐军和突骑施开战的过程中，吐蕃军队基本没有参与正面作战。

这也是我们之前反复说的问题，吐蕃和中亚之间的道路，实在是太过艰难，吐蕃很难运送大量军队到中亚作战。

从各种史料的证据上看，我们大致可以拼出当时战争的格局。

突骑施的朋友圈里有吐蕃和周边的突厥势力，毕竟苏禄娶了吐蕃和突厥两位公主。虽然我们现在确实太清楚这位突厥公主，到底是西突厥部落的，还是北边的后突厥势力。但能用上和亲工具，至少说明有一部分突厥人支持苏禄。

另外，苏禄身边可能还有一部分粟特人，毕竟这些年吊打大食的成效非常显著，解放了不少粟特人国家，有一些粟特人支持他，也是应该的。

唐朝这边，在和突骑施开战以后，马上就联系上了大食。

在李隆基给河西节度牛仙客的敕书里，明确写着“星夜倍道，与大食计会”，相约从吐火罗和勃达岭两路，出兵夹击突骑施汗廷所在的碎叶。《全唐文/卷0284——敕河西节度牛仙客书》_张九龄

于此同时，唐朝重拾册封阿史那王族的政策，封以阿史那·献之子阿史那·震为兴昔亡可汗，“令彼招辑四镇蕃汉健儿”。

《全唐文/卷0286——敕四镇节度王斛斯书》_张九龄

然后，李隆基还联系上了后突厥可汗，相约共同出兵，而且还开出了物质诱惑，许以事捷之日，“羊马土地，总以与儿，子女金帛，别有优赏”。

《全唐文/卷0286——敕突厥可汗书》_张九龄

这封敕书的开头一段挺逗，“敕儿突厥可汗：朕与先可汗结为父子，及儿绍续，情意日深”。

想想后突厥和唐朝，互相杀了五十多年，最后弄了父子相认，有时候真得佩服政治人物脸皮的厚度。

李隆基的最后一招是传谕中亚诸国王、叶护，令其反抗苏禄，“能伺其隙，各有诛夷”，“富贵之举，彼贼是资”。

这话说起来的感觉，好像突骑施就是一堆财宝。

中亚的领主们，你们赶紧去抢啊，下手晚了，就没了！

《全唐文/卷0287——敕诸国王叶护城使等书》_张九龄

从整体上说，唐朝的统一战线，效果更明显一点。这倒也不难理解，毕竟唐朝是东亚大哥好多年了，手上的资源远比突骑施多。

相比之下，突骑施最多是个地方性的挑战者。

所以战局确实像李隆基说的，“过三二年，自见分晓”，但能唐朝这么大费周章的动员，也恰恰说明突骑施不好对付。

那么这两个实力强横的拳击手，是怎么走上拳台的呢？

这就是我们下期的内容，一个看似偶发的事件，引发的全面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