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发现老公肖敏把朋友圈封面图改成了他自己的健身照,赵青青总算下定了决心:应该抓紧和他摊牌离婚了。半年前赵青青就发现他出轨了,但她一直犹豫着。
再犹豫下去,恐怕先开口的会是他。
原来的封面图是肖敏和赵青青的结婚照,那是10年前,两个对命运一无所知的尚算年轻的人,抓着对方的手,共同面对未来敞亮地笑着,眼神炯炯,充盈着并肩作战的勇气。算计、摩擦、冷漠、背叛等等一切还远在天边,虽然知道它们有存在的可能性,这些可能类似在另一个半球酝酿的暴风雨,客观或许存在,但过于遥远,在主观中确凿地不存在。
10年时间带来一些:女儿点点,新房子的房贷,笑起来出现的细纹,明白争吵并不解决问题的默契;也带走一些:赵青青的工作,肖敏出差前的拥抱,突如起来的情欲,相信人生还能朝着好的方向有着巨大改变的幻觉。
在赵青青发现真相之前,她觉得这十年时间给予和拿走的尚算公平,她偶有埋怨,也自知这更接近对于命运的撒娇。
赵青青本可以更早发现肖敏出轨的实锤。
肖敏是典型理工男,做到P8让他学会了在一个架构完整的系统中寻找漏洞推卸工作责任,但尚未让他学会滴水不漏地掩饰情绪波动。加班回到家看一眼点点就去24小时开放的会所健身房运动,好多次以深夜开电话会担心吵到赵青青为由睡书房,在各种纪念日熟练地送包和唇膏,型号色号都还是热门款……回头看,这些是序曲,是一点点渗透的真相的预警,但当时赵青青并未当回事。
赵青青和肖敏是高中同学,从高一开始就上演了典型的校花和舔狗的故事,赵青青受不了肖敏遮遮掩掩又黏黏糊糊的眼神,在他第一次表白时牙尖嘴利地告诉他:你没机会的,我不喜欢你这类型的。
高二下半学期文理分班,赵青青去了文科班,肖敏去了理科班,她以为总算摆脱他了,晚自修结束发现肖敏骑着自行车跟在自己后面,相隔几米,并不说话,她忍不住截停他:“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家也住城西。”
“没意思就好,你知道楼俊吧?”
“知道,你男朋友嘛,文学社社长。”
“知道就好。还知道他什么?”
“喜欢打篮球……”
从此他们每天回家路上都会有一搭没一搭聊几句。高三毕业的时候赵青青和楼俊分手了,肖敏抓住机会又表白了一次,赵青青说分手是因为她喜欢别人了,她现在的男朋友是个雕塑系大二的学生。
告别的时候赵青青叫住肖敏:“我刚知道你家住城东,以后别这样了,没人值得你这样,我也不值得。你人挺好的,别被人欺负了。”
赵青青要是不这么多说一句,或许肖敏考上北京的大学之后也就解脱了。
后来赵青青终于答应和肖敏交往时说,她属猴,是天生的也好,是心理暗示也罢,猴性十足,“我们就试试看,你别太当真,我也不确定自己这次能安定多久。”
赵青青也不是没怀疑过肖敏,而且立刻就猜到了对象,人是很有意思的,总是会不小心做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自认为聪明的事情。
肖敏偶尔会在家里聊到工作上的事情,点评团队里的人物,“张畅太毛糙了,又得罪人,整个team帮她擦屁股”,“张畅做事单打独斗,不走标准化流程,小聪明是有的,这样走不远”,“张畅居然在公司边上买房了,也算红盘了,这下工作应该稳得住一点了”,这个名字夹杂在其他人的名字中,肖敏自以为小心地并没有过多或过少地提到她,提到了也以负面评价为主,但赵青青辞职之前是不错的记者,再说她也太了解肖敏,他提到这个名字时声音总是太冷漠,偏偏嘴角牵动,勉强压抑笑意,这种矛盾的表现分明是自首:这个名字是特别的。
当时赵青青的猜忌和生气并不强烈,甚至还觉得有点好玩,连肖敏这样的老实人都会痒啊,痒也不怕,痒就挠挠。
她太小看肖敏了。
赵青青还没来得及开口,点点病了,肺炎。肖敏托人进了浙州医院,条件最好的双人间。
“恐怕要你多照顾点点了,最近有个大项目,封闭式开发,我这个年纪,拿不下来以后就难了。”肖敏的为难是真的,这几年他赚得可以,花销更可以,换车、换房、换各种电子产品,全家全程商务舱和五星级酒店的跨国旅行,一家人的商业保险。成功曾经让肖敏有一种一切可以持续下去的错觉,这种错觉支撑他自信满满地消费,直到发现身边同龄人以各种理由被迫离开公司。
双方父母年纪都70多岁了,真过来了谁照顾谁都难说,无谓说了让他们担心,赵青青带着怨气说没事,习惯了,女儿生下来到现在差不多都是她在带,肺炎不是大病,住院几天也只是休养用药,她可以一个人做好护理的,“老早就不指望你了。”
肖敏笑笑:“分工合作。”
肖敏送她和点点入院是在大清早,点点在后座上睡着了,赵青青和肖敏一路无语,车子进浙州医院大门的时候肖敏拍了拍她的手:“又回来了,没办法,这里的儿科最靠得住,为了点点。”
赵青青想到那年,她曾经如何恨恨地从浙州医院出来,说再也不会走进这里,哪怕死也不过来治病了,是肖敏像个孙子似的到处求人,带着她去北京治病。
赵青青看着肖敏,要不是知道他身上这件T恤就是张畅买给他的,她一定会因为过去感动。
(二)
这次季节性肺炎来势汹汹,刘海涛带儿子跑了2家医院都没轮到病房,没办法,托老同事住进了浙州医院。
刘海涛没有想到会在儿童病房再见到赵青青。
9岁的东东和7岁的点点很快熟悉起来,交换了暂时不需要上学的快乐之后,挂上盐水各看各的ipad。
开头的尴尬没有持续多久,他们两个像老朋友那样站在窗边聊天。
“我早就不在这里了,去了浙州口腔医院……是啊,口腔医院也需要麻醉医生的……轻松多了,手术都排在上午,下午3点半就能去学校接东东……”
“我也没在报社了……没有工作,家庭主妇,看不出来?看得出来的吧,脸都钝了……没办法,先兆流产、孕期糖尿病、点点又是很严重的过敏体质……老人帮不上忙……”
“你自己身体还好吗?”
刘海涛终于问了关键问题。
不问其实也能看出来,赵青青的气色很好,身材也比当年丰腴了一圈,这一圈让她锐利的美消失了,显得家常而放松。
“挺好的,不是转移,是右肺也有一点原发性的,切了就没事了,正常人一个了。”
说出口也就说出口了,双方终于把最敏感的话题对付过去,反而轻松了。
刘海涛问:“还练瑜伽吗?”
“练啊,现在还练跆拳道呢,再不练就彻底变成胖子了。你还记得啊?”
怎么会不记得呢,刘海涛看着窗外,对面就是住院部的1号楼,4楼是胸外科病房,那年他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术前谈话,刘海涛找了赵青青三回,临下班才抓住她,当时赵青青正在床上倒立,脚背绷得很直,脚趾甲是深红色的,睡裤滑下来,露出小腿和小半截大腿,黄昏的光和日光灯一起打下来,形成复杂的光场,她身上一圈毛茸茸的光环。
赵青青看到刘海涛,滋溜一个后滚翻,坐到床沿冲他笑。
“医生好,不好意思,刚才去楼下运动了。”
刘海涛一肚子气,到这样的时候还不知道轻重:“断食了还运动?万一低血糖晕了怎么办?明天就要手术,说了今天要术前谈话的,怎么连个人都没有?家属呢?”
“爸妈被我赶回去了,我28岁了,自己可以听。没事,你说。”
并不像28岁,没有已经开始世故的气息。
赵青青对酒精过敏,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基础病,刘海涛对她说着手术中可能出现的问题的时候,她一直还在床上做瑜伽动作,肢体柔软有力。
“好的,我明白了,那些都是最糟糕的情况,小概率事件,不会发生的,我肯定不会有事。刘医生,我相信你们。”
刘海涛一阵晃神,他见多了癌症患者,比赵青青年轻漂亮的也有过好些个,但从未这样晃神,无干肉欲,仅仅是她那种坚定的、一定要活下去、活得好的欲望,以及对他莫名的信赖,就足以让他晃神。
当时他就想,她一定会治好的,他绝对不会允许她死。
后来发生了太多事情,但她的确治好了,活得好好的,够了。
挂盐水,量体温,做检查,吃饭,聊天,上厕所、打游戏,看抖音……两个小孩这一天足够充实,刘海涛和赵青青也忙里忙外的。
晚饭之后肖敏打视频过来,和点点说了会儿话,很为难地对赵青青说今晚无论如何过不来,接下来也很难,赵青青说知道啊,封闭式开发嘛,没事的,你忙就好了。
“辛苦你了,谢谢你。”
“你们两个挺客气的。”赵青青挂掉视频,刘海涛评价:“很当代文明的夫妻了。”
东东妈妈始终没有来病房,也没有视频,赵青青没问,问好像显得过于好奇,每家都有每家的相处方式,轮不着她问。
9点,病房熄灯,点点和东东都睡不着,点点要赵青青讲故事,赵青青问想听什么,东东在隔壁床点播:“西游记。”
赵青青早就忘了《西游记》的细节了,由着性子胡说一气。
“孙悟空取经的路上,估计最爱和白龙马说话。为什么呢?唐僧太严肃了,念不完的经;八戒和沙僧这种当过官犯错误下来的,孙悟空满脑子反骨,看不起他们,怎么可能说真心话?只有白龙马,感觉在神仙体系里也算边缘,又不爱多嘴,是个不错的倾诉对象。”
“什么是反骨?”东东问。
“就是不听话。”
“那我爸也是孙悟空,我妈说的,他比我还不听话多了。”东东嘟嘟囔囔。
刘海涛在黑暗中笑了:“不敢当。”
“孙悟空会爱说什么呢?肯定爱说自己最开心的时候,孙悟空最开心的是什么时候呢?”赵青青问两个孩子。
“大闹天宫!”异口同声。
“嗯,应该是挺开心的,但是我觉得,可能不是最开心的时候。”
“应该是在花果山做猴王的时候。”就着走廊的灯光,刘海涛给赵青青削了个桃子递过来,“对吧,那时候多爽?正宗奉化水蜜桃。”
他还记得她爱吃桃子。
赵青青接过来,一边吃一边说:“孙悟空最开心的时候,的确是在花果山。那时候他可神气了,有十万八千斤的金箍棒,会七十二般变化,还有十万猴子猴孙,谁的话也不听,谁的账也不买,不用取经,不用应付各路神仙,只为自己痛快活着,这才是真正的齐天大圣。”
“取经太辛苦了,九九八十一难。”东东说,“比小升初还累。”
“孙悟空喜欢取经吗?”点点问。
“孙悟空必须取经,这是他的责任,至于喜欢不喜欢……我觉得不会很喜欢。摊上唐僧这样的师父,妖怪要吃他,孙悟空打妖怪,还要被骂,一顶嘴就被念紧箍咒,可怜吧。”
“孙悟空后来取到经了吗?取到经之后干嘛去了?”点点又问。
赵青青想了想,改了故事结尾:“取到经了。其实有一种说法是取到经之后孙悟空回花果山了,那些猴子朋友都等着他呢,他们从此之后永远在一起胡闹,可开心了。”
刘海涛又笑了一声,赵青青忽然想到,肖敏很久没被自己逗笑了。
夜色水浪一样慢慢涌上来。
孩子闹到十点多睡着了。
赵青青和刘海涛各自躺在租来的折叠床上,中间隔着两个孩子的病床,赵青青一边玩手机一边看到刘海涛那边的手机荧光,不敢说话。
刘海涛起来上厕所,走到她身边:加个微信吧。
(三)
“为什么不在这里做了?”赵青青问,浙州医院是全省最好的医院,胸外科和脑外科尤其强,隔三差五有能让麻醉医生又兴奋又崩溃的高难度手术,以她对刘海涛的了解,他这样对专业有野心的人绝对不会主动离开,去口腔医院混日子。
“医疗事故,不走不行。”
“展开讲讲?”
“不想讲。北门对面那家牛肉面馆还开着,明天早上你可以去吃。”
“行,轮流去吃。”
赵青青看到“对方正在输入中……”,等了很久,“你一切都好,我才觉得自己没有那么混蛋。”
太短了,根本不需要这么长时间酝酿。
赵青青在黑暗中躺了一会儿,回复他:“虽然你这么对我,我偶尔还是觉得你可能不是混蛋,而是好人,主要是第一次见你认定了。”
“第一次是我训你。”
“不是的,那不是第一次。”
赵青青确诊肺癌,住院等待手术的时候,每天都要在走廊上溜达好多圈,有一天听到楼梯间有人在哭,她轻手轻脚走过去推开一道门缝,看到刘海涛坐在台阶上哭。
赵青青走到护士站听八卦,有个病人死了,术前谈话隐瞒了自己是肌无力,麻醉没能醒过来,并不是刘海涛的责任。全省最权威的胸外科的麻醉医生,每年要送走多少病人啊,还会为了病人哭,赵青青后来又缓缓走了两圈,每次走到楼梯间边上都听到刘海涛的啜泣声,好温柔啊,她想,她觉得自己能放心把命交给他。
“以前没告诉过你,其实那才是第一次,第一次就开始打你主意了,哈哈哈。”
“你告诉过我。”
“不可能,什么时候?”
赵青青的肺癌手术结束之后,刘海涛对薛主任说自己胃疼,没有跟下一台,而是坐着等着她苏醒。赵青青的左肺做了2*2CM的锲形切除,周边组织淋巴都没问题,非浸润型,典型的早早期,甚至不用化疗,离鬼门关还远着呢。
但刘海涛还是一阵后怕,失血后赵青青的脸煞白,流露出童稚的表情,显得不像28岁的人,他依稀觉得看到了她的18岁。18岁的她不知道在做些什么,一定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躺在这里,知道了会害怕的吧,就算28岁了,也会怕,可能更怕,毕竟更知道活着的滋味了。真不想让她害怕。
麻药将退未退的时候,赵青青开始絮叨,刘海涛和她聊天。
“小龙虾可以吃了吧。”
“西医的观点可以吃,别吃辣的。”
“完了被看光了吧。”
“也算不上,微创手术。”
“刘医生好严肃啊,不知道有没有女朋友。”
“没有。”
“他好傻啊,我上次看到他哭了呢……可爱死了,等我好了要追他。”
所以她没有男朋友。
算是作弊吧,如果情场如战场,刘海涛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对方的底牌。
“当初我也算是利用职务之便知道了病人隐私,还和病人恋爱,又始乱终弃,绝对是混蛋。”
狗头。
隔壁房间有个小孩开始哭,赵青青想哭的情绪被现实严密地淹没了,现在还来说这些,他们是在干嘛。
“老婆是不是贾医生?”
“是,你怎么知道的?”
“那时候她就没给我好脸色过!” 还了他一个狗头。
“前妻了。”
“多久了?”
“3年多,她一直想回上海,找到机会回去了,算科室骨干,发了2篇sci,很成功,也很忙。好聚好散。”
“她倒是舍得。”
“有啥舍不得的,我什么都不是。还是你老公成功,大厂高层,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你们,你在烤羊肉串,我还想说应该尽量避免这类烹饪。”
就是那次团建,赵青青觉察出肖敏和张畅可能真的有事儿。
起因是肖敏的集团老大说加班是福报,捅了马蜂窝,HR和PR为了灭火,组织家属参加的团建活动投媒体,赵青青带着点点一起去的,见到张畅,如预料中一样,漂亮、机敏,带着一种努力辨认能发现的躲闪,这种躲闪让赵青青心里咯噔了一下。
那天先是爬山,之后是烧烤,张畅和几个女孩子手忙脚乱都没搞定几串合格的羊肉串,赵青青忍不住出手。
“先要刷油,火不能太大,一次性不要烤太多,多翻面,佐料一层层撒。”赵青青边说边示范。
“嫂子真厉害。”张畅说,“我们平时太忙了,都不做饭,这些真的不会。”
“正常,现在的年轻人没几个会做饭的。你多大了?”
“我属猴。”
“哦,我们刚好差一轮,我在你这个年纪也一样,就算空下来也根本不想学做饭,觉得这些事情毫无意义。现在不行了,有孩子啊,再说肖敏总吃外卖也对身体不好,回家就馋干净舒服的家常菜。”赵青青从包里拿出早上做的寿司和色拉,“大家饿了先吃这些,这里很快就好了。”
肖敏走到烧烤架边上给赵青青打下手,递孜然粉、递油刷,他的左手自然而然轻轻搭在赵青青腰上,恰到好处的亲昵,转头对在串年糕的张畅说话:“小张你学着点儿,过些天露一手吓吓你男朋友。”
张畅笑了:“他哪儿有肖总这么好的命,我不惯着他,真那么贪口好吃的,找厨师谈恋爱去啊。”
按照赵青青以前的性格,是不会让人自作聪明地欺负的,但她那刻觉得算了,甚至后悔开始那段特别家庭主妇宣布主权式的台词,真不该在无聊的时候开着倍速看宫斗剧的,赵青青为自己怎么就下意识成为了这样的人而生气。
也不要太阴暗了吧,肖敏认真吃力地掩饰,张畅虽然嘴巴不肯吃亏,但也认下了自己有男朋友,他们之间应该是男男女女在高压的工作环境中产生的暧昧,也不算罕见。
以前赵青青在报社,凌晨经常和已婚已育仍然坚持留长发的男编辑一起夜宵,喝着酒叼着烟眯缝着眼听对方说“我现在过的生活并不是我少年时候想象过的生活”,她也并未在他说到“我的老婆并不理解我”的时候嘲笑他。人嘛,不能指望所有时刻所有切面都是完美无辜的,谁都需要一点空间,容下不好拿到台面上说的小心思。
“这么巧,难得陪他装模作样还被你看到了。”
“他就是那个高中同学吧?”
“你眼很毒,记性也很好啊。”
“明知道我们在谈恋爱了,还老是厚着脸皮来找你,这种人我能忘?他陪你走过来不容易。我过来人说句废话啊,夫妻之间不要太客气,一起过日子,肯定整天互相麻烦,自己人之间太客气不是好事。”
赵青青没有回复。
(四)
五点半护士就来了,赵青青睡得很死,刘海涛照顾两个孩子量体温,刷牙,洗脸,吃早饭,挂盐水。
赵青青在睡梦中显得松弛而疲惫,刘海涛看了一会儿,对孩子们说去买咖啡,点点交代,我妈妈要喝冰拿铁,刘海涛说我知道。
刘海涛在医院斜对面的星巴克排队,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特别像赵青青,当然不可能是她,仔细想即使像,也是像十几年前的她,但这种根本算不上巧合的巧合,却让他终于确定了重逢的真实性。
重逢的真实,并不在于重逢本身,而是确认他对于重逢的期待。
两杯冰拿铁打包,刘海涛提在手上出门,听到有人在叫他,他转头找,喇叭声,是薛主任在车里,刘海涛眯缝眼看了看薛主任,他老了,瘦了,头发不再染色,彻底白了,刘海涛管自己走了,薛主任又按了两下喇叭,他没有回头。
回到病房,赵青青已经醒了,抓紧时间洗过澡,头发湿漉漉披着,冰蓝色的真丝上衣贴在身上,刘海涛一边通过轮廓想象她身体的弧线,一边把咖啡递给她。
“谢谢。”
“客气。”
“薛主任说刚才看到你了,一说才知道我们都在这里。你们怎么没有联系?”
“你们怎么还在联系?”
“废话,我的救命恩人啊,他还是我的证婚人呢。”
聊了一会儿,薛主任找到了病房,手上拎了两袋水果。
赵青青手忙脚乱去打开水,回到病房刘海涛已经走了,薛主任说他去对面吃碗面,马上回来。
“薛主任早上很忙的吧,怎么现在就过来了?”赵青青给薛主任倒水:“不好意思,忘了买矿泉水,也没拿茶叶。”
薛主任接过纸杯:“别忙了。我来看看你们。我去年就退休了。”
“这么早?医院怎么舍得放你?”
“你后来都不来这里复查,当然不知道了。你们两个都没什么变化,挺好。”
赵青青对点点说,这是妈妈的救命恩人,妈妈以前得了癌症,就是这个爷爷给妈妈动手术的。
点点嘴巴很甜地说谢谢薛爷爷,继续玩IPAD。
赵青青又对东东说,这是你爸爸当年的老上司。你爷爷骑车送你爸爸上中学的路上发了心脏病,正好薛爷爷路过,救了你爷爷一命,你爸爸因为这个才考的医科,薛爷爷是你爸爸最佩服的人。
东东说薛爷爷好,继续玩IPAD。
“佩服什么,没有什么可以佩服的。”薛主任问东东,“你妈妈呢?听说后来去上海啦,我看到她写的论文了。”
“我妈说她争取下个礼拜天回来看我,我爸叫她别来了,她马上要生孩子。”
“你要做哥哥啦。那要更乖哦,不能总看IPAD,眼睛会看坏的……”
“嗨,同母异父的哥哥啦,很复杂的。”人小鬼大,很平淡的语气,继续打游戏。
薛主任朝赵青青看,赵青青说她也是刚知道,“我和他昨天才在这里遇到的。
赵青青和薛主任没头没脑地聊天,老公的工作,自己现在的运动和饮食状况,去年去过西藏,血氧饱和度比同行的人都好……
等刘海涛回到病房,薛主任一口气把水喝光了:“我该走了,以后再聊。”
刘海涛说薛主任再见,注意身体。
赵青青送他去坐电梯,薛主任说不必了,赵青青说刚好我也去对面吃碗面,还饿着呢。
上了电梯,薛主任说,我也饿着,一起吃吧。
一人一碗牛肉拉面,毛细,加香菜加辣,一人两串红柳羊肉串,赵青青没有忘记当年的菜单。这家面馆是胸外科下班之后的深夜食堂,和刘海涛恋爱的一年里,赵青青数不清陪着大家一起来过几次。
面条端上来,薛主任摘掉雾气腾腾的眼镜,低着头:“你们两个……可惜了。”
“谈不上,大家都好好活着,孩子也都挺好的。”
“当年的事情,其实海涛是没有办法。”
“我知道,换做是我,我可能也会这样的。”
并不会的,赵青青后来想过很多次,她无论如何不会这样对他,但她也能理解他这样,人和人是不同的,不能拿自己的标准去要求他人。何况这种事情,不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光凭幻想也是推理不出真正的结果的。
“要不要追你,刘海涛是来问过我的意见的。”薛主任说。
手术结束之后,刘海涛每天都来赵青青病房好几趟,该护士干的活儿他都抢着干,赵青青精神好一点两个人就叽叽喳喳聊天。
赵青青出院那天,刘海涛给了她自己的手机号码:“以后如果挂不到号,我帮你想办法。”
“除了挂号不能找你吗?”
“可以的,我是需要个理由给你电话号码。”
赵青青笑得伤口都疼了,压根儿没看出来刘海涛纠结过。
其实前一天,刘海涛找薛主任问过赵青青复发的可能,开口之前就知道不会有答案,一切都是概率问题,概率站在哪边,做医生越久,越知道不好说。肺癌毕竟不是开玩笑的,就算是早早期,就算术后一切OK,谁也无法预言未来,但他还是问了。
“我想听听专业意见,薛老师,你就和我直说吧,不需要负责。”
薛主任笑了,他知道刘海涛是真的不知道。全院所有稍微资深一点的医生都不会拿这样的问题来问他,但全院的确又没有比他更合适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了。6年前,薛主任近乎净身出户离婚,和现在的老婆结婚,她是他的病人,肺癌二期。
值得吗?现在值得的。能值得多久呢?不知道。不知道也值得吗?这个问题也一样在他心里翻滚过很多次。
薛主任关上办公室门点了根烟:“赵青青的病理报告你应该比我熟,论文也没少看吧?要我说,关键不在病情上,关键还是看你有没有缠上。不是说被她缠上,是你自己究竟有没有缠上她。比如我比谁都知道抽烟不好,但是戒不掉,是我缠着烟,不是烟缠着我。人一旦自己缠上什么,就只能闭着眼认了。懂不懂?”
刘海涛一脸迷惘:“其实不懂,我只是忍不住想和她在一起。”
“如果能忍住就最好。如果真的忍不住……这么说吧,我们都知道最差的可能是什么。说实在的,谁也不知道这事情会不会发生,会什么时候发生,万一真的到那个时候,你们是不是还在一起,也很难说。”
刘海涛呆了:“不难说的,我们就是会一直在一起。”
“谁也不知道的,说得那个一点,有时候感情死得比人死得快。”
“这个我知道,刘海涛告诉过我,什么他认定了,他缠上了我了,”赵青青一边吃面一边说,声音越来越大:“说得是真好听啊,结果呢?知道我右肺也查出来了,一个电话说分手就分手,连面都不肯见,好歹装装样子,陪我做完手术再跑路啊。”
薛主任喝了一口面汤,辣椒放多了,他猛烈地咳嗽起来,赵青青赶紧要了一瓶矿泉水给他。
“没事,都过去了,我也不埋怨他了。看到他还挺高兴的,就是老朋友见面嘛。”
“是啊,都过去了,你老公也很好啊,后来你手术啊、复诊啊,他还偷偷把资料拿过来让我提建议,我一看就放心了。本来海涛和小贾应该也合适,专业上有共同语言,没想到……”
“他怎么会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你?以前还絮絮叨叨和我说,你是他爸的救命恩人,他因为你才考医科的……”
“谈不上,医生嘛,救人就是工作。如果救活一个算救命恩人,还有不少没救下来的,难道就是杀父仇人了?病人和家属难免这么想,医生不能这么想,这么想就没法工作了。对医生最好的,不是表扬他们做到了什么,是不要怪他们没做到什么……”
“如果我现在跑医疗线,这句话一定要用到稿子里……”
吃完了两人一起过马路,等绿灯的时候赵青青问:“怎么不来一根?我没事的。”
薛主任说:“不来了。戒掉了。”
“你也会戒烟?”
“没办法。”
绿灯了,薛主任大步流星走着:“我和你一个毛病,三期了,今天是过来检查的,下周开始新一轮化疗。没想到吧,我老婆没事,我倒有事了。”
赵青青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追着薛主任,薛主任不让她说话:“我有心理准备,各方面的心理准备。现在的治疗方案我很满意。你别告诉刘海涛。”
赵青青回到病房的时候脸色不好,刘海涛一眼就看出了问题:“薛主任和你说了?”
赵青青想难怪,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瞒得过他,就算薛主任不说,其他老同事也会告诉刘海涛:“说了,真的没想到。你也是的,你怎么也不告诉我?”
刘海涛低头:“告诉你又有什么用?”
“想不到啊,他那么生龙活虎的人,最好的肺癌医生,就算他那么抽烟,我都觉得肺癌会绕着他走,怎么就三期了。真是想不到。”
“……是啊,想不到的。”
“他还叫我别告诉你,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我……听老同事说的,也刚听说。”
点点听到他们在聊这些,忽然转头问赵青青:“孙悟空会得癌症吗?如果得了的话,他能不能和进铁扇公主肚子里一样,进自己的器官,把癌细胞都打死。”
东东大笑:“幼稚!这是神话故事啊,里面没人会得癌症。”
“假装一下啊,假装会得癌症。”
“那也不行,孙悟空都缩小了,就没办法进自己缩小了的身体啊,缩小了的癌细胞比他还要小很多很多……”
“可是还有假美猴王啊,那个假的孙悟空可以缩小了进真的孙悟空身体去!”
“假的美猴王为什么要帮真的美猴王,他们是敌人啊。”
“可他们明明一模一样啊,比兄弟还亲,为什么非要是敌人?
东东和点点吵起来,要赵青青评理:到底假美猴王能不能够缩小了进真美猴王的身体?他会不会去帮真美猴王?他到底和美猴王是什么关系?假美猴王后来怎么样了?
问题越问越多、越稀奇古怪,声音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尖,叽叽喳喳,很像在吵架,孤独久了的独生子女,经常用这样的方法来别扭地表示彼此的亲近。
这种吵闹中充沛的生机让赵青青觉得轻松,她朝刘海涛看,希望他也能借此暂时把薛主任生病的事情放到一边:“来,你来回答一下。”
刘海涛心不在焉:“回答什么?”
东东和点点围着刘海涛重复问题,刘海涛的脸色渐渐松弛下来,开始和孩子们讨论起来。
赵青青看着他们,无法控制地想象他们是一家四口,这种想象让她觉得幸福,她听凭自己享受这种短促的幸福。
赵青青想起来了,以前和刘海涛恋爱的时候,有过不少美妙的瞬间,美妙到了身处其中的赵青青下意识地提醒自己一定要记住,以便未来可以明确地指出这便是她和刘海涛走向幸福的起点。
那时候赵青青总觉得所谓的幸福是艰难的目标,永恒是它重要也必要的部分,后来分开了,在最痛苦的阶段,赵青青才明白了,那些她当初努力记住、如今也无法忘却的瞬间本身就是幸福,并不需要时间、变幻去考验与证明,幸福就只是幸福。
赵青青忽然想到肖敏,他当然对不起自己,但她和他之间有多少类似这样的幸福瞬间呢?她能想起来的上一次,已经很遥远,其实也很勉强。
那天团建回家,肖敏非常殷勤地下厨做了汽锅鸡,赵青青捧场吃了一大碗饭,点点进屋上幼小衔接的网课,他们两个难得地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综艺,肖敏没看多久就靠在赵青青身上睡着了。点点出来上厕所,从茶几上拿了肖敏的手机用他的指纹解锁,凑近爸爸的脸拍特写,捂着嘴巴笑着给赵青青看爸爸流出来的口水。
那一刻,可以算吧。
点点回自己房间之后,赵青青看到肖敏的手机屏幕过一会儿亮一下,微信一条接一条,也许有张畅的吧,也许并不是在聊工作吧,肖敏向来睡得死,拿过来用指纹开锁……
赵青青东想西想,起来给肖敏拿了一块毯子搭上,关了电视机,去书房下剧。找资源的时候赵青青神差鬼使搜索了要如何查老公手机,居然有人整理过全面的攻略,微信聊天记录(尤其是有“晚安”字眼的)、红包和转账记录、淘宝记录、旅游软件开房记录、外卖软件订餐记录……原来这事情有这么多讲究,她很冷静,一字一句看完,关掉页面,开始看《福斯特医生》。
一集还没看完,肖敏敲开门说临时有事要去回去加班,赵青青问怎么今天这样的日子都做不到家庭第一啊,肖敏笑着说这不是当咱们是素材完成了宣传任务吗,你当年做记者的时候也没少写这些抬轿子文章,合情合理的问答。
“几点回来?”
“说得准就好了,你睡吧,我回来太晚就睡书房。”
赵青青把这一集看完,给点点洗澡、哄睡,倒垃圾,从烘干机里拿出衣服折好挂好,做完明天早餐的各项准备……忙完之后再打开《福斯特医生》,看了两分钟就觉得胸闷,点开《传闻中的陈芊芊》姨母笑了一集,为自己如此浅薄地消遣打发时间觉得愧疚,又觉得还要怎么样呢为什么不能放过自己。
洗完澡,赵青青坐在床上翻了几页书,很快困了,关灯躺下,在黑暗中她问自己,如果当年不仅和那个编辑碰杯说句“都在酒里”,而是拍拍他的手,或是低垂双眼,等待对方亲吻下来,事情是不是就会瞬间走向不同?
赵青青起来,到书房开电脑,从上网记录里摸回那个帖子,又看了一遍,然后把上网记录都清除了。
刘海涛也被孩子穷追猛打得答不上来,他转头向赵青青求援:“你上网搜搜,到底是怎么写的。”
赵青青找到手机,刚才在充电,有好几个微信,她点开来看,有个陌生人的好友申请:“肖敏的太太吗?”
赵青青觉得奇怪,通过了申请,对方什么也没说,直接发过来一个压缩包,起头就是3个视频。
刘海涛看着赵青青划拉几下手机,忽然听到男女的喘息和呻吟声,赵青青尖叫一声,把手机扔了。刘海涛赶紧把手机捡起来,扫了一眼,开到静音,对两个孩子说:“这什么乱七八糟的病毒,屏裂了,我们抓紧去修一下,你们先玩一下IPAD,有事找护士阿姨。”
刘海涛拽着赵青青离开。
(五)
赵青青沉默不语,由着刘海涛拉着自己到地下车库,坐到他的车里。
谁也不知道该说啥,对方打语音过来了,赵青青示意刘海涛用手机帮忙录音,点开了免提。
说是张畅的男朋友,叫王苟力,压缩包里不光有张畅和肖敏的小视频,还有张畅的身份证、工牌、大学毕业证书照片等等。
“我们要互相帮忙,张畅微信删得干干净净的,视频是我从隐藏文件夹里找到的。你去查查你老公手机,微信聊骚记录、开房记录、淘宝记录,红包转账,都行,我们要一次性弄死他们。”
赵青青说太突然了,她要想想清楚。
“你还想什么?张畅昨天和我聊分手了,你老公肯定也很快要和你提离婚了。我查过,你是全职主妇是不是,现在的婚姻法你看过吗,就算是婚内出轨也不存在净身出户的,最后吃亏的肯定是你。”
赵青青想了一下,说好,这几天女儿肺炎,要住院一个礼拜,回家才能搞,“你打算怎么弄?”
“发网上去,让他们出出名。”
“这样对我们也没有好处。”
“对他们有坏处还不够啊?我知道你们是高中同学,我们也是。他们不让我们做人,我们也别让他们做人。下个礼拜联系你。”
赵青青叹口气,朝刘海涛苦笑:“想不到,这么狼狈的时候让你看到了。”
“你是早就知道了?”
赵青青点头。
半年前,也是说赶一个什么项目,肖敏经常要忙到早上才回家,睡两个钟头,洗个澡换身衣服,实在太累,不敢开车,叫个滴滴又去上班。有次刚好赵青青的车限行,她开了肖敏的车去超市,回到地下车库,看了一下行车记录仪上的地点轨迹,肖敏前一天的确太累,忘了删记录——他不是从公司回来的,是那个他提到过的张畅买的楼盘。
那次她坐在车里,脑袋嗡嗡响,能清晰地感觉到眼泪是如何一粒又一粒地成型,吧嗒吧嗒掉下来。
赵青青说还好有心理准备了,但知道他们有事,和亲眼看到他们怎么样有事,心理冲击还是不一样的,“以后真的不能看到小视频就点开。”
“这种时候就别开玩笑了。你什么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