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一名新疆中学老师向上级递交了辞职信：我要去为战友守墓

1970年5月，新疆叶城伯西热克乡。

这天傍晚，阿依吐尔逊·阿力甫觉得丈夫艾买尔·依提的情绪有些不对劲——下班回家后，他既没有去看看6个月大的儿子，也没有和她聊聊一天的见闻，而是闷头坐在小板凳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

虽然有些担心，但作为一名传统的维吾尔族妇女，阿依吐尔逊·阿力甫觉得，还是等着丈夫自己开口比较好。

过了好一会儿，在浓厚的烟雾中，艾买尔·依提终于说话了：“烈士陵园翻修了，缺一个守墓人，我想过去呢......”

纵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阿依吐尔逊·阿力甫还是觉得耳边似乎响起了一个炸雷——

在当地，丈夫是个让人羡慕的男人：自打从部队复员回来后，他做过村党支部书记，后来又调到乡里的中学当老师，是人们口中尊敬的“麦力姆”（维语：老师）。

年轻时的艾买尔·依提

放弃人人羡慕的教师职业，到烈士陵园去做守墓人？阿依吐尔逊·阿力甫实在搞不清丈夫的心思，看着沉默的丈夫和襁褓中的儿子，这个年轻的母亲鼻子一酸，眼泪如同断线珠子般滚了下来。

妻子的眼泪并没有动摇艾买尔·依提的决心，第二天一早，他就给上级送去了辞职信，他的理由很简单：“这是我给战友的承诺。”

雪山下的战友情

1960年初，喀什卫生学校的校园里，走进了几个解放军干部。紧接着，一个消息在学生中传开了：“解放军来招兵啦！”

听到这个消息，艾买尔·依提激动不已——在他年幼时，父母便相继去世了，是哥哥姐姐拉扯他长大的。若没有新中国和解放军，像他这样的孩子，只能给“巴依老爷”（地主）做一辈子苦工，哪里能够上学读书呢？

“巴依老爷”可不单单指《阿凡提》里的这个人

怀着报恩的念头，艾买尔·依提到登记处报了名，经过筛选，成为了在喀什卫校入伍的8名新兵之一。

紧接着，艾买尔·依提与许多新兵一起，平生第一次坐上了大卡车，来到喀什郊外的一个新兵营地，开始了“听着哨声行动”的军营生活。

也正是在这里，他遇到了影响了他一生的战友——司马义·买买提。

战斗英雄司马义·买买提

由于从小营养不良，刚入伍时的艾买尔·依提，瘦得像一根竹竿，宽大的军服穿在身上，就像套了一条麻袋。

这样的身材，在队列训练中还没什么大碍，可到了障碍训练时，艾买尔·依提就遇上了大麻烦——

根据我军在1960年颁布的《体育教令》，士兵在进行障碍考核时，不仅要携带武器和子弹袋，还得带上两枚训练手榴弹。

光是背上这些装备，已经让瘦弱的艾买尔·依提有点吃不消了，那面2米高的木板墙，他更是怎么也翻不过去，看得新兵排长直皱眉头。

翻越障碍 算是我军的“传统手艺”

通不过考核，就分不到好部队，说不定还要被退兵......想到这些，艾买尔·依提不禁垂头丧气起来。

就在这时，他的班长、来自喀什英吉沙县的司马义·买买提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不要灰心嘛！来，我带你练！”

在此后的日子里，每当训练结束，司马义·买买提便带着艾买尔·依提在障碍跑道上“加餐”，一遍又一遍地给他讲解和示范动作要领，不厌其烦。

在朝夕相处中，艾买尔·依提慢慢地了解了司马义·买买提的身世——他3岁的时候，父亲就因为交不起租子，被地主打死了，家也被地主强占了。在之后的9年里，司马义·买买提的母亲一直带着他们兄弟4人在外流浪，直到新中国成立，这个穷苦的家庭，才终于迎来了崭新的生活。

相似的生活经历，让这两个年轻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即使在多年之后，艾买尔·依提还能想起司马义·买买提经常挂在嘴边上的话：“.......毛主席是我们的救星，不能忘了，共产党的恩情比喀喇昆仑山还高，比喀什噶尔河还长......”

新兵训练结束后，艾买尔·依提被分到了和田附近的部队，而司马义·买买提则去了驻扎在莎车县的边防骑兵第三团。临别之际，艾买尔·依提流下了不舍的泪水，而司马义·买买提则爽朗地笑道：“哭啥呢，只要大家没牺牲，总会有见面的一天嘛！”

喀喇昆仑山脉

一语成谶，艾买尔·依提再次见到司马义·买买提，便是在生死一瞬的战场之上——

从1951年开始，印度便在边境上蠢蠢欲动，想要趁着我国正在抗美援朝的时机，大大地捞一笔好处。

面对印度的挑衅，我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本着“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的态度，一直保持着容忍与克制，力争用谈判的方式解决问题。

毛主席与尼赫鲁

然而，我国的容让，却被印度当成了软弱可欺。1962年10月，尼赫鲁政府搞出了一个“里窝那计划”，公然宣称，要将解放军从印度侵占的中国领土上“清除掉”。

紧接着，印度集结了2万余人的部队，分别在藏南和新疆的阿克赛钦地区挑起了大规模的武装冲突。

敌人打上门来，我们自然不会“客气”——10月18日，毛主席在中南海里做出了决定：“......既然尼赫鲁非打不可，那我们只有奉陪了。来而不往非礼也！”

随着中央军委一声令下，西藏、新疆军区各部队迅速行动，向着东西两处战场火速进发。

对印自卫反击战的大幕，就此拉开。

自卫反击中的解放军

在这场捍卫国土的大战中，艾买尔·依提所在的部队担负起了物资运输的任务。

这一天，当他扛着沉重的弹药箱，跑进前线的一条战壕时，突然有人在背后拍了他一下。

艾买尔·依提一回头，才发现在背后站着的，正是他时时挂念的司马义·买买提。

放下弹药箱，艾买尔·依提与他紧紧拥抱在了一起——两年多不见，两人都有了很大的变化，艾买尔·依提成了一名强壮的战士，而司马义·买买提已经在骑兵三团机枪连当了班长。

一阵寒暄过后，两人在战壕里坐了下来。司马义·买买提看着跑得满头大汗的艾买尔·依提，问道：“要打仗了，怕不怕？”

艾买尔·依提想也没想，大声说道：“不怕！”

司马义·买买提笑了起来：“好啊，你很勇敢！”

看着司马义·买买提自信的笑容，艾买尔·依提忍不住问道：“班长，你不害怕吗？”

司马义·买买提摇摇头：“打仗嘛，就不能害怕！”

紧接着，司马义·买买提又半开玩笑地说道：“这样吧，如果你牺牲了，我去给你守墓，我要是牺牲了，你就给我守墓，怎么样？”

司马义·买买提轻松的态度，让艾买尔·依提也笑了起来：“好啊，就这么说定了！”

解放军战士向敌人发起冲锋

几天之后，艾买尔·依提所在的部队完成了运输任务，要回到营地去了。临走前，艾买尔·依提又一次见到了司马义·买买提，由于时间紧迫，两人只是简单打了个招呼，便匆匆告别了。

艾买尔·依提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次短暂的见面，竟是最后的诀别——10月27日，司马义·买买提在收复羌山口的战斗中，为了掩护战友、建立火力点，他冲出掩体向敌人射击，身中数弹，将年轻的生命留在了喀喇昆仑的皑皑雪山之中。

羌山口据点被拔掉后，艾买尔·依提与战友们赶到了前线。当他看到司马义·买买提苍白的遗容时，艾买尔·依提腿一软，坐倒在地，情不自禁地号啕大哭起来......

半个世纪的守护

1968年，艾买尔·依提从部队光荣退伍。

在家乡政府的安排下，艾买尔·依提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紧接着，他又娶到了贤惠的妻子，生了健康的孩子......他自幼渴望的幸福生活，已经向他露出了微笑。

然而，每当他无意中看到自己的双手时，与班长的约定便猛地涌上心头，让他坐立不安。

司马义·买买提牺牲之后，沉浸在悲愤中的艾买尔·依提找到了一根缝衣针，蘸着蓝黑墨水，在手背上刺下了这样的图案——

右手手背上的花朵，代表着新中国给他带来的幸福生活；

左手手背上的八一、五角星和冲锋枪，则代表着为了保卫新中国牺牲的烈士们；

而在这组图案的上方，艾买尔·依提则用维吾尔语刺下了一句话：为人民服务！

这组如同简笔画一般的刺青，不仅寄托着艾买尔·依提的信仰，还时刻提醒着他，有一个约定，正等待着他去完成。

艾买尔·依提手上的刺青

1970年5月，艾买尔·依提正式来到了叶城县烈士陵园，成为了这里唯一的守墓人。

与学校相比，烈士陵园的工作要简单许多，也枯燥许多——按时开门、按时关门、打扫卫生......每天重复，一成不变。

时间一长，艾买尔·依提觉得，应该要找点事做。

他想要种树。

在画报上，艾买尔·依提曾经见过其他地方的烈士陵园——松柏环绕、绿草如茵，他觉得，只有这样的风景，才配得上烈士的英灵。

为了种树，艾买尔·依提往民政局跑了好几趟，然而，作为一个贫困县，民政局实在拿不出专门的费用来。

望着灰扑扑、光秃秃的烈士陵园，艾买尔·依提决定自己干。

在位于戈壁滩上的烈士陵园里种树，艾买尔·依提遇到的困难可想而知——

当时，艾买尔·依提每月的工资只有30块钱，只够维持家庭的正常开销。

为了种树，艾买尔·依提节衣缩食，用牙缝里省出来的钱，买来一颗棵树苗，栽种在陵园里。

有了树苗，就得浇水，而当时的烈士陵园里，压根就没通自来水。于是，拉水成了艾买尔·依提每天的“必修课”：他弄来一辆轱辘车，拉着一个巨大的铁皮桶，一趟趟地跑到几公里外的水渠去打水，遇到干旱季节，他一天要跑好几趟。

虽然有这样那样的艰难，然而，艾买尔·依提仍然用心修饰着烈士们的“家园”——

在司马义·买买提的墓前，他种上了两株桃树：“班长喜欢桃树，等到花开的时候，他就能闻到桃花香了。”

在烈士罗光燮、王忠殿的墓旁，他栽下了一排松柏：“汉族兄弟们喜欢松柏，一年四季，它们都是绿的。”

在陵园的其他地方，他种上了白杨和垂柳：“这些树长得快，等它们长高了，这个陵园就好看了。”

这些心思，是一个老兵独有的浪漫情怀。

在种树时，艾买尔·依提常常为自己加油打气：“比起在墓碑下面的战友们，我还活着，还有老婆和孩子，所以不管有多难，我都要信守承诺，用一生守护他们......”

如今的叶城烈士陵园 已经绿树成荫

在那段岁月里，艾买尔·依提付出的不仅仅是汗水和心血，还有让他心痛不已的代价——

有一年，艾买尔·依提的小儿子得了肺病，他和妻子急匆匆地带着孩子跑到县医院求医。

经过诊断之后，医生告诉他们，孩子的病情相当严重，需要抓紧到乌鲁木齐去治疗。

医生的话，让夫妻俩面面相觑：攒下的钱都拿去种树了，哪有钱去乌鲁木齐看病呢？

没办法，艾买尔·依提只得让妻子带着孩子回家，自己到处去借钱救急。

然而，等到他好不容易凑够路费时，儿子的病情已经愈发严重，没过几天，这个只有3岁的孩子，在艾买尔·依提的面前停止了呼吸。

因为这件事，阿依吐尔逊·阿力甫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愿搭理丈夫，即便在多年之后，每当想起这个夭折的孩子，她仍然忍不住要数落丈夫一顿。

埋怨归埋怨，但当她看到丈夫早出晚归、辛辛苦苦地为守护陵园而忙碌时，这个善良的维吾尔女人还是心软了，她带着孩子，将陵园里的一座不足20平米的小屋子收拾了一下，便搬了进去，开始和丈夫一起为烈士们守灵。

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艾买尔·依提迎来了无数的日出日落，他也从一个精壮的青年人，慢慢变成了一个满脸皱纹、留着一把雪白胡子的维族老汉。

艾买尔·依提与孙子们在陵园里

2002年，在守护烈士英灵整整32年之后，艾买尔·依提把大儿子安尼瓦尔·艾买尔叫到身边，将守护陵园的任务郑重地托付给了他。

虽然从小在陵园中长大，但此时已经有了一份汽车维修生意的安尼瓦尔·艾买尔对于父亲的执着并不是十分理解，直到几年之后，他才真正理解了父亲——

2006年，一个来自东北的老妇人，带着儿子和孙子，千里迢迢地来到了烈士陵园，急切地在一排排墓碑中寻找着什么。

看着她们焦急的模样，安尼瓦尔·艾买尔想要上前帮忙，艾买尔·依提却拉住了儿子：“等一等，她们会找到的。”

果然，没过多久，老妇人便找到了一块墓碑，三个人在墓碑前跪了下来，痛哭失声。

祭扫过后，老妇人拉住艾买尔·依提的手，连连道谢：“以前只知道孩子他爹牺牲后葬在新疆，一直没找到他的墓。谢谢你们，把他的墓保护得这么好......”

看着老人激动的模样，安尼瓦尔·艾买尔终于明白，父亲的坚持，对于这些烈士的亲属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此后，安尼瓦尔·艾买尔接过了父亲肩上的重担，一直坚守在这座陵园当中，从1970年算起，这个普普通通的维族家庭，已经在这里守护了半个世纪的漫长岁月。

安尼瓦尔·艾买尔说：“我要让自己的儿子也当兵，回来后接我的班，世世代代一直守护下去。”

老人向儿孙们讲述战友的故事

尾声

如今的叶城县烈士陵园，已经是全国重点烈士纪念建筑物保护单位，纪念馆、纪念墙、纪念广场......一座座崭新的建筑拔地而起，向无数的后来人，讲述着那段不可磨灭的历史。

而艾买尔·依提老人，也在2017年11月被评为全国道德模范，成为了所有中国人民学习的榜样。

即使已经垂垂老矣，但老人仍然不时会回到烈士陵园，在这里走一走、坐一坐，和长眠的战友说说心里的话。

在和战友们说话时，有一句话，艾买尔·依提老人常常挂在嘴边：“你放心，只要我还活着，就会一直陪着你。”

谨以此文，向为保家卫国牺牲的烈士和艾买尔·依提老人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