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六位生离死别的高中同窗——张厚恒

张聚恩/文

癸卯兔年正月初四（2023年1月25日）临近正午，我在高中同班群里，收到以张厚恒微信名发来的一则短信，令人震惊的是，那是他的两个儿子向我们报丧。我旋即打了电话给他的长子张胜，确认了这一噩耗：他的父亲、我们同窗三载的同学张厚恒因脑梗（非新冠）病逝于青岛，时间是早上8点。同学们纷纷表达对他的怀念之情。

我的高中在郑州一中求学，班号是64甲，是一个友爱的集体。班团支部书记叫王秉兰（后面张厚恒的文章里多次提到他，我在这里预作介绍），是一个充满理想主义光芒的高尚之人。想当年他领时代之风，主动要求下乡。在农村干得风风火火，是全省有名的先进典型。不幸在文革中受屈，从此改变一生。但直到今天，他仍是我们班同学们最信任的精神领袖。张厚恒当年就是受他的感召，下乡去的，从此走上一条艰难困苦的人生路。

算上厚恒，到昨天，我们这个三十几人的小班已经走了六位了，怎不让人心悲神伤。

厚恒是个多磨难、有故事的人。因遭遇不公，受苦甚多，颇愤世嫉俗。他的妻子张秀琴是一位吃苦耐劳的农家女。他们生养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又都成了家。第三代里，有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品种俱全”，简直是一桩奇事。同学们都称他是生物学意义上的最成功者。

他退休后，儿子接他们老两口到就业的青岛。苦尽甘来，开始过安宁日子。不幸，2017年得了脑梗，留下行动障碍。2018年5月，我出差青岛，抽空去看了看他和他老伴（2014年10月我们班在郑州举行毕业50年团聚会，那次他也去了），那天他们的一个外孙女也在场。这处农家院落是孩子们为他们置办的，离崂山风景区不算太远，就在马路旁不远处，交通也还算方便。院子后有很大一块地，种菜养花，还有10几棵已经挂果的樱桃树。

那是我们相见的最后一面。但他生前一直和我保持着密切的手机通信来往。从2018年后半年到2019年疫情前，他断断续续地发给我一些文字。他对我说，接受我的规劝，不发毫无意义的牢骚，少转乱七八糟的信息，手、脑虽都不好用，但还是能尽力写下一点回忆，并嘱我为他整理，并任我处置。他的突然离世，使我很内疚，在他生前没有完成这一托付，只能现在来补做了。

为他整理的这些文字均来自微信，全部内容均保留原来风貌，他的叙事很动情，甚至有些冲动，但很真实，且整体上也是健康的，带有强烈的时代印痕。主要是两个时间段发来的，部分章节名也是他设的。我把这些文字，合成为一篇，顺了顺文笔，改了改错别字，他大量使用的感叹号我未调整；文中除王秉兰以外，人物名字都改用拼音。另外，我给这篇文字命了个名——“我的艰难困苦人生路”。

但愿读到这篇特殊文字的人们，能对过去的年代和所发生的往事，增加一些了解。这应该是厚恒同学的最后一份精神遗存了。我们都应该珍视这些最底层、最普通的人的平淡而真诚的叙事！

厚恒，天堂没有苦痛，一路走好！

《我的艰难困苦人生路》

张厚恒

第一章 我的思念

在写自己的困苦一生时，不由地想到对HGF的思念。

2004年，龙庙知青聚会，无有她的消息。我照着德清县阳夏公社阳夏大队SDG转H这个地址去了一封挂号信，没回音，信也没退回。为啥呢？2008年聚会，依然如此！怎么回事？我心里便有不祥的预感！这时，一些诗句冒了出来（是下意识地）：可怜无定河边骨，忧是春闺梦里人；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墓，无处话凄凉。

那是1968年夏天，她找到我说，哥哥，能否借我14元钱？做什么？我想去上海！我问道，你家不是在郑州吗？去上海干啥？她说，我亲妈在上海！我大吃一惊！这才知道郑州的是她后妈。我借给她14元，还送她上了火车。谁知道车站一别，竟成了永别！

过了一个多月，在范楼收到她的一封信。言道，回上海后没户口，光吃高价粮，没办法，经后爸介绍，嫁到浙江省德清县阳夏公社阳夏大队，男人叫SDG。

看完信，我抱头痛哭。当天晚饭也没吃，昏睡三天三夜！

我和她一直书信往来。她的丈夫一个字也不认识！

1975年，我在铜矿收到她第十五封信，才了解了她的生活真相。她说我人在浙江，心在河南！后悔当初的决定！这些年受尽折磨！因为新婚夜，发现我不是处女，便暴打我一顿！以后三天两头挨打！打完还要日我！完全不管我的心情！现在，我真是度日如年！去年发现我得了肾炎，也没钱治……。看到此处，我痛哭失声！三天没进一粒米！但毫无办法！

1980年，铜矿下马，我回到家。六月份去息县，跟人学照相；九月回到家。老伴给我一封从郑州来的信，那是她的信。信里说：明天我要走了！这次我父亲有病，我回来了，写信要你来郑见一面！你咋没来呢？我在郑州，哪儿都没去，等你八天，你咋没来呢？

我没见到信，咋去呢！再说，老伴会同意吗？想着她在郑州望穿秋水，心里真不是滋味。

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联系。

想找她，可怎么办呢？青岛日报有寻亲节目，可以求助寻人，但她和我是什么关系？让孩子、老伴知道，多有不便啊。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忽然有一天，灵机一动，死马当作活马医，给浙江省德清县电视台台长写了封信，也没抱什么希望。谁知，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七天过后，我突然收到一个电话。

喂，是张先生吗？

是呵，你谁呀？

我是德清县电视台长。你的信我已收到，太巧了，我就是她原来乡的乡长！消息有，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听说这个人己病故了！

什么时候？你知道吗？

具体时间不清楚，但我可以给你打个电话，问一下，这个人是村主任。

照着电话一打，证实她死于l988年农历九月二十日！

我一算她只活41岁！天哪！

那一段我真不想活了！我曾经给ZLD、王秉兰打电话说，比起她，我已经多话了21年。她已走，我活着多余了！大家纷纷劝我。可不能这么想！咱们活到现在不容易！

后来我写了一句，纪念她：小时受苦，长大受辱，英年早逝！呜呼阿妹！命何苦也！

以后，每年9月20日，我就偷偷给她烧纸，以寄托我的哀思！

最近一首歌“走天涯”很流行。我最喜欢这一句：今生如果不能和你配成双，来世化蝶依偎你身旁。

愿她在天之灵有知！

第二章 爱恨两茫茫

要是有人问我，你爱她什么？或者说，你为什么爱她？我一时还真说不上。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1964年11月18日郑州知青欢送会上，她上台发言。我们这一代青年，应当响应伟大领袖号召，奔赴农村，改变一穷二白面貌，而且一定能改变！听起来让人热血沸腾。我不由地问别人，这是谁呀？可能是一见钟情吧！

后来分到一个组，才知她的名字。大概从那时就爱上她了！当时我们14个人（8女6男）一个组。记得每个人安家费225元。我们来范楼，连床都没有，统统打地铺，三间屋，男生一间，女生两间，中间用高梁杆子一隔，用纸一糊就成了。

在农村第一年，我们学会了用铁铣挖地，刨红薯，收麦，割稻子，挑麦子，犁田，耙地，到具城拾粪，上水渠干活，三更明月五更鸡，过了劳动关、生活关。我们知青按壮劳力，每天记十分。到了麦收，我才分了八块钱（一天工分值2毛钱）。眼见得这些知青越来越穷，越来穿得越破。除了每年开知青会，说些豪言壮语之外，农村面貌一点没变！当初那新鲜劲儿一过，心里想得就多了。

其时，我们这批知青和1968年大批下放知青很不一样！第一，全郑州我们这批才45人！第二，从年龄上，最大的32岁，最小的才14岁。从文化上，应届生才两三个高中毕业生，有初中、小学的，各种文化层次的都有。但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响应毛主席号召，为改变农村一穷二白面貌而来！

她很喜欢唱歌，和另外一男生唱“逛新城”，当父女俩，很受老乡欢迎。我们表演“真是乐死人”，说相声，给老乡带来欢乐。可是农村并没有什么改变！而我们一年到头吃不饱，越来越穷！春节回家买不起车票，偷偷坐货车！我先后两次和她坐货车。天太冷，我和她抱在一起！平时在组里吃饭，她总是偷偷拨给我一些！爱情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我们绝不敢走那一步！怕出事！

1966年我们已经下放三年了。郑州招工单位十几个。人已经到息县县城了。结果，文化大革命一来，一切都停了！

先破四旧，从自己破起。我把自己的书《古代散文选》、四大名著等，都烧了。农民把花被面上的花、鸟都染成黑色。接着，斗地主分子，游生产队，让他们脆在地下喊几句口号，接着下一个队。也不出工，都大串连去了。青年组成空屋了。1968年大批知青下乡，彻底打破了我们的回城梦想！

有一天，我、SZZ、YPS三人没事，很无聊，突然灵机一动，我说，咱编歌吧。于是，你一句，我一句，用“小王赶车”的调。歌词如下：

汽车那个一开呀滴滴响，我的那个行李车上放，下乡务农三年整，今天造反回家乡。下汽车，进票房，上火车，回家乡。火车那个一开呀，心里直晃当，户口至今没要上。（以上为第一段，下面是第二段）。

管它户口不户口，反正我要回郑州，干啥都比种地强，当个保姆也荣光，清早起不慌张，做了饭洗衣裳。吃了晚饭还有事一桩，电影院里去逛逛！

这首“知识青年之歌”很快流行起来。幸亏没人管。天下大乱。否则说你破坏上山下乡，判几年都是轻的!

第三章 我的下乡路

说说我的下乡吧。1961年我考进郑州一中，分到64甲班。很快发现这班同学不简单，学习一个比一个好！尤其是ZQF的物理、CMZ的数学，太好了！在班上，我的成绩最多属中下等。回忆初中时，在同学中的风头十足、风光无限，心里很不舒服。

到1964年毕业时，当时的大环境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是我们这代青年的历史使命！上山下乡的榜样是周明山、邢燕子、侯隽。我也坚信，通过我们的努力奋斗，能够改变农村一穷二白的面貌。

听说班上团支部书记王秉兰向市委写信，要求下乡。再加上1961年我父亲病故后，我上高中时，国家每月发给我8元助学金。我从心底感激，也认为应当为国出力，为建设新农村出力！今天看来有些幼稚，但当年深信不疑！

其实，当时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虽然过了大学录取线，却没被录取，被录取到河南省交通职业学校，我对这所学校非常不满意！

从看到河南省交通职业学校的第一眼，心里就很反感，这是什么破学校！一共三个班，统计、会计、测设。我分在统计班。学校破破烂烂，连办公楼也没有。同学们倒是大部分都很有水平，吹拉弹唱，样样在行。记得我们十几个人还演出过“十送红军”。

但我心里始终不顺。我们64甲班38个同学，考上大学28个，光一类大学就22个。听说考上郑州大学的同学都深感丢人，我上的什么破学校！时间长了才知道，这个学校全部是成份不好的学生。我的高考成绩比河南医学院录取线还超出20分。我心里那个气呀！所以一有机会立即退学！这一退学可能改变了我一生的道路。

1964年11月17日夜七点三十分，郑州正兴街百花电影院，晚场电影“冰山上的来客”刚散场，我和姐姐随着人流出场。刚到门外见到郑州一中同学（不一个班但是邻居）ZNY。

他说，你知道吗？你们班的支书王秉兰报名下乡了。

我说，上面不是没组织吗？

市里组织了，到信阳地区息县。

什么时候走？

这月21号，还有四天。

我正上着学，能报名吗？

能！退学，到市委七楼找WY副市长报名！

ZNY这个人啊，他的这几句话改变了我的一生。

第二天一早，我找到WY副市长报了名，到交通职业学校退了学，自己拿着户口、粮食关系，到二七区办事处把户口转到息县农村。前后不过三小时。在办事处见到ZYZ也在办手续（我们后来在一个组），她当时害眼病，眼睛红红的。这个细节至今记忆犹新。

回家告诉我妈，我妈说，坚决支持，这是革命行动！（我妈是街道极积分子）。我姐很生气，说，你已经报了名，还给我说啥！

如今回想，当年我要多为家庭负一点责，就不会报名下乡。下乡这么大的事，居然不和家里人啇量，这不太冲动了吗！我父1961年病故，母亲又没收入，哥哥当兵在外，我姐四个孩子，上学多难，月月借钱。

记得当年演《朝阳沟》，我姐说，看吧！又该动员上山下乡了。想不到这话应验到我身上了。所以，我姐吵我，我没话可说！秉兰当年知道我报名，并不赞成，但我执意不听！除了外部原因，主要在于我的冲动，任性！

人的一生是漫长的，但关键时的一步，往往决定你的一生。性格决定命运这话也非常重要，冲动是魔鬼，而我往往好冲动！毕业前夕，ZJE曾代表团支部和我谈话，说我华而不实，脆而不坚！这话太对了，简直一针见血!

第四章 我这一辈子

有时想想，我这一辈子挺好玩儿。山东人形容人倒霉，有这么一句话：紧走几步赶上穷，慢走几步穷赶上；站着不动吧，掉进穷洞里。今天，我把一生大事件列了个时间表，自己都好笑！

1964年，考大学，超过郑大20分，不予录取（阶级路线赶上啦）；分到交通职业学校，自已硬退学，报名当知青（上山下乡赶上了）。

1966年，郑州招工单位已到息县，没招成（文化大革命赶上了）。

1967年和阿妹正要好，68年她被坏人强暴，远赴上海，又和农村丈夫结婚。

1970年上半年，我和农村姑娘张秀琴结了婚；下半年知青开始回城招工（早结婚，错过机会）。

1972年，招工到杜家畈铜矿；1980年铜矿下马；

1982年分到信阳化肥厂，1985年下马改成药厂；药厂90 年破产，95年卖给私人，改成炼铁厂，我们被“一刀切”（工厂改制又赶上）。

2002年正式退休，随儿子来青岛定居。长住砖塔岭社区。

2005年开始自学葫芦丝，2010年拿一等奖，2011年在四方文化館办中老年培训班，也教小孩；2015年参加青岛市葫芦丝巴乌协会，当副秘书长。

2017年七月突得脑梗，丧失生活自理能力，至今。

孔子曰：三十而立。而我是六十而立（自学葫芦丝）。这一生，就这60岁到72岁，过了12年好生活。

有人说，性格决定命运。这话有道理，我好出风头，爱冲动，没心眼儿，决定了我这不顺的一生！当然也有大环境，决定了我这一生。

1970年年知青为回城，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为回城，女青年Lxx把自己献给公社老杨。开封多位女知青，把自身献给大队书记况xx。当时人称况书记天天过年，夜夜完婚！后来，事儿闹大了，据说是通过一机部干部告到周总理那里，况xx被枪毙，其他干部被判刑。

现在，不管怎么把上山下乡的意义吹上天，我都认为我们是牺性品，断送了青春！

现在的我，身体垮了，精神垮了。这些事我本不想说，我身体恢复得还算可以，但活得太没劲。现在，我连死也不能，那是给孩子们雪上加霜。......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奈何！这些事只对你一人讲，自己混到这地步，自己都感到丢人。

常言道，年轻吃苦不算苦，老来吃苦才真苦！四个孩子，小时候那么困难！当过矿工，矿山下马后，我卖过猪油，卖过老鼠药，还从郑州买过猪油带到信阳卖；给人家照相；开馒头房、面包房，卖过甜酒。真是千辛万苦！这一次也是，我身体刚好一点，老伴静脉曲张严重，又要手术！去年大儿媳妇住院3个多月，春节都没出院！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啊！

没办法，还得活下去！幸运的是，老伴待我不错，尽管我脾气不好。孩子们很孝顺，虽没有挣到大钱，但生活安稳。我感谢他们！

就写这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