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福里的5元女子旅馆里,藏着她们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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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林容,小通城的小律师,被小三,又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打,可周身依然散发着“正道的光”。这回是她第一次接手刑事案件,案情并不复杂,奇怪的是,嫌疑人异常沉默,承认得过于爽快,倒是对具体细节含糊不清,这背后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隐藏着怎样的利益纠葛?

Intro

二十九秒,会发生什么?

也许是一朵花从含苞到盛放。

也许是一块碎石从悬崖跌落至谷底。

也许是一寸阳光在墙上稍纵即逝。

也有可能是一个人,从生到死。

第一场

街上的垃圾和电线杆要比人多得多。

一个男人靠在电线杆上,骂骂咧咧地捂着肚子,拿着寒酸的手机气急败坏地喋喋不休,脏话多得犹如街上的烟头。

电话“哒”得一下接通,还没等对方吭声,男人便迫不及待地开口。

“干你娘的来接我!我他妈被人捅了!”

街边的信号灯闪烁了几下,由红变绿。一辆汽车放着滚烫的音乐从路口飞驰而过,快速旋转的车轮伴随着巨大的轰鸣碾压着路上的沙砾。男人鄙夷又贪婪地看着坐在副驾驶席上的年轻女人,她正对着另一个男人不吝称赞,一脸的心花怒放。

“老子才干你娘,赶场子呢,没空,你不是还有个老婆吗,找你那老娘们去。”

通话时间一帧一帧地跳动,二十、二十一、二十二……像是被什么东西干扰,空气中蓦然生出一种奇怪的声响,好似乌云沉积,终于开始下起微微细雨。

“……喂、喂?妈的,神经病。”

破旧的警车行驶在颠簸的道路上,半开的车窗内时不时传来对讲机嘈杂的声响。

坐在驾驶席的男人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警服,鲜少戴在头上的警帽帽檐已经磨了一层边,盖住的鬓角露出几根显眼的白发。每逢路上的坑洞或是裂缝,警车总要上下起伏几下,老旧的皮质座椅发出嘎嘎的声响。他早就已经习惯,不需要特别刻意就能自动调整为最舒服的状态。坐在旁边的年轻人却有些适应不良,扶了一下歪斜的手机。

“陈哥,又收到一条新的警情,建设三路初始路段南向北方向,靠近公元大楼位置有人持械闹事,指挥中心希望我们前去支援。”

“知道了,告诉他们十五分钟赶到。你先来开一段,我抽支烟。”

警车慢慢靠了边,坐在主驾驶席的老警察与新晋的警员换了座。一只香烟慢慢燃起,他摇下车窗,呼出的白烟立刻飘出窗外,争先恐后地消失在风中。

“陈哥,那车票还有衣服、超市的钱我一会儿——”

“别,你还年轻,多的是要花钱的地儿,我自己掏私包得了。”

“那……谢谢陈哥。”

“谢什么,为人民服务。”

“可这钱局里都不给报吗?我听隔壁李子说,他们这个月光开锁都给掏三回了,一回两张大钞,开锁的人都让他们办个会员。”

“嘁,听那老板鬼扯。”男人叼着烟笑着拍了一下年轻人的头,“哪有那么好的事,公家能报那还能叫私包啊。也就那么几次,人家老太太可怜呐,老伴早亡,儿子又进了号子,无依无靠,我们也做不了什么。”

“也是,只是希望她儿子能在监狱里改过自新。”

“但愿吧。”可再犯的概率也很高。等年轻人这一行再多干几年,自然会发现不少熟悉的老面孔。

一幢幢楼房从窗外掠过,路口的信号灯蓦然亮起了红色。似是看到了什么,男人“咦”了一声,忽然丢下烟头解开安全带下了车,年轻人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到路边有个人靠在电线杆上。

“陈哥,怎么了?”

男人蹲下身,忽然变了脸色:“叫救护车!”

小警员还没办过相关的案子,只觉事情不妙。

“好、好,他怎么了?”

男人回过头,神色严肃得异常冰冷,丢在灰槽里的烟头也在这一刻彻底熄灭。

他只听男人道:“大概率……死了。”

“斐姐,那个刑案的手续开好了吗?我马上就到。”

信号灯由红转绿,林容提着包,逆着往来的人群从街上走过。

越过斑马线,一块十字路牌恰好立在路口。街边的水果店不知疲惫地喊着促销打折,远处白都大厦的展示屏跳动着一帧帧奢侈品的广告,银蓝色的玻璃折射着太阳的光辉。在上面的第七层,隐隐约约能看到“国际精英律师”的字样。

大厦与电话一同戛然而止,她收回目光,转头进了一个小巷。几辆拉水产的车拥挤在路边,正对着锈迹斑斑的铁门和一个脏兮兮的门头。小卖部与旅馆的后门混杂在一起,整栋楼就共用这么两台电梯。

林容在电梯里快速划过几条和法院有关的信息,案件审结、立案通知……她的目光在银行卡余额那条停留了几秒,数字短小得可怜。

律所在大楼顶层。电梯门一打开,林容就看到一个年轻人站在律所外踟蹰不前。她没有在意,刚要拉门进去,就听身后的年轻人犹豫地问道:“你是这里的律师?”

林容点点头:“没错,有事吗?”

年轻人指了指后面的走廊,“我和这个租房公司有点纠纷,能咨询吗?”

“可以,但要收费。”

“多少?”

“一百。”

“这么贵?”

“隔壁国律最少也要一千一个小时。”

年轻人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办公室,“那还是算了。”

林容的律所一切都是老的,老墙、老窗、老铁皮柜。就算是从早已看不出颜色的地砖上爬过的一只蟑螂,那也是血统纯正的世家晜孙,老得不能再老,容不得有一丝虚假。

关上门,两个男人在房间里高谈阔论的声音更加清晰。

有一个女声插话道:“那主任这么厉害,白导什么时候给我们弄个法律顾问当当咯。”

“有的啊,之前他拍电影搞的一个小公司,就请了我们。”

旁边不到一平方的小房间是行政兼财务的办公室,她正翘着二郎腿,一边剪着指甲,一边看着手机上那些卖货的直播,身后的破木柜零零散散地放着几本公函和介绍信。

她朝行政点点头,叫了声“斐姐”,又向几个正在说话的人开口:“夏主任、邱主任、章助理。”

章助理顺势拿起水壶,点头哈腰地给对面的男人添水。夏主任端起茶杯,慢慢抿了一口。邱主任朝她点点头:“刚才门口怎么了?”

“想咨询,嫌贵就走了。”

“你报了多少。”

“一百。”

邱主任顿时有些不满:“他娘的,一百还嫌贵,走就走吧。”

林容笑笑,拿了桌上的文书进了另外一个房间。她没有自己的办公桌,只能哪里有空坐哪里。外面几个人继续谈论着娱乐圈的桃色轶事,她翻着刚寄到的文书,偶尔听到几句什么小三、婚外情。除了法律援助函,两份都是判决,才刚翻到最后一页,外边突然就是一声巨响,随即是夏主任的高喝,吓得林容浑身一震:“这种傻婆子都该死!”

邱主任也一拍桌子:“你有什么好生气的。人家吃这碗饭的,都是职业需求。搞不好是上当受骗被强迫的呢。”

“狗屁,人家会这么没脑子?上杆子给人家当情妇,当小三,这行就没纯的。就算上当,那也是那女的犯贱。”

两人又开始喋喋不休,林容却彻底呆滞下来,手腕上某处不起眼的乌青开始隐秘地刺痛。斐姐慢悠悠地走进来,“我看你结果都好的嘛,劳动局都支持的。”

“都是企业欠缴社保的案子,基本十告九赢,算不上什么。”

斐姐“哦”了一声,将手续递给她,露出一个笑:“我跟你讲诶,你社保账上没钱了,我跟你说一声。”

林容翻阅手续的手一顿,“好,我这几天转给你。”

斐姐看了一眼门外,小声道:“你也别老一个人,多拍拍主任他们马屁,他们也愿意分点案子给你做做的。不过你怎么突然开始做刑事的法援案子了,你以前不是从来不碰的吗?”

“……就想试试。”

“那也好的,刑事一个阶段也有1500了,能抵一个月社保,钱下来了我就直接给打进去,你也能缓缓。”

“行,那麻烦斐姐了。我的公函呢?”

“哦,漏了,我现在给你开。”斐姐转身进了办公室。“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她顿了顿,再次确认援助函上的信息:“秦小花。”

第二场

秦小花是个异常沉默的女人。

她被管教警官带进来的时候,林容第一眼就被她脚上的鞋子所吸引。那是一双看起来并不保暖的旧球鞋,鞋面和鞋底粘合的地方不可避免地翻出黄色的凝胶。鞋头的鞋面是人造皮革做的,经过机械的层层加工,露出象牙一般的白色。当然,这是它原本的颜色,现在的它就像是一个饱经沧桑、皮肤蜡黄的老太太,去掉金属帽的亚麻绳下露出皲裂的毛孔和丑陋的黑斑,叉开了几根纤维丝的头上耷拉着微微鼓起的蝴蝶结,羞怯地掩盖着自己浮起的出身。银白色的金属链叮当作响,随即就是一团晃眼的橘色背心,在铝制的栅栏之后,如同幽灵一样缓慢而沉重地移动。

管教解下脚镣,交代了几句便退了出去。林容一边按着过往的经验介绍自己,一边观察着即将要服务的对象。

林容是见过秦小花的资料的,身份证上的她正襟危坐,梳着还未全部泛白的长长的麻花辫,对着摄影者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现在的她要比照片上更瘦一些,脑袋上包着一大块纱布,这是她死去的丈夫打的。面容依旧枯黄,手腕很细,手掌却异常宽大,常年粗重的苦力工作使得指腹长出厚厚的老茧,粗粝的手背上凸出两道紫黑色的筋。

她已经六十五岁了,再过几个月,就是她六十六周岁的生日。如果不是发生了那样的事,她看上去不过是一个来自农村且过得并不幸福的普通人。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个人,是怎么杀死另外一个人的。可是她显得异常镇静,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安,也不像别的犯罪嫌疑人一样急不可耐地打断律师说话。她好像只是理所当然地坐在这里,按着上天的指引,做着现在自己认为理所应当的事。

“秦小花,你可以先说一说当时事发的经过吗?”

一言不发。

也不知道是哪位作者写的,沉默就是最好的拒绝。林容也见过一些并不信任她的当事人,即使将所有可能遇见的问题分析地再透彻,他们也依然会在你想象不到的时刻循环往复地问你同一个问题,抑或是在关键问题上编造一个自以为有利且动听的答案。

可秦小花不一样。她全身心投入到这场本不应该存在的对峙,脑袋和目光始终不曾有轻微的改变,连嘴唇都不曾动一下,生动地演绎着置若罔闻这四个字。她不由想到那个男律师的话:“这个当事人,不好惹啊。”

“您不用担心,也不用太紧张,我是法律援助中心指派的律师,是为了维护您的权益而来的。我不是警察,也不是检察官,我是和您站在一起的,所以我希望可以先从您的角度了解一下案情,这样对您也有帮助,您不必太抗拒。”

冬日的旋风在会见室的上方低低刮过,如同无头的苍蝇四处乱撞。

“您不愿意说得那么详细也没关系。那么我问你答好吗?只要说是或者不是就可以,如果您完全不想说话,摇头和点头也是可以的。”

林容尝试性地问了几个问题,她之前反复看了几遍案卷,心中的疑惑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变得愈加清晰。

“当时是谁先动的手?”

刑法中定罪量刑还有一条,叫做防卫反击。

“你有没有打过他的脑袋?”

如果凶手另有其人,死者的致命伤不是这个女人所造成,那么司法机关还有什么理由判杀人既遂?这个问题可以大幅度改变检察院的公诉建议和法院的量刑结果。

“他脑袋上的伤口是怎么造成的?”

可是她依旧没有回应。

林容一瞬间以为对方是个聋哑人,也有可能是某种精神病。可是公安局还体贴地附上了精神病鉴定报告,证明她是个完全刑事责任能力人。

林容又想到了她头上的伤,或许还有一些不为外人所道的隐秘:“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耳朵能听得见声音吗?喉咙能发出声响吗?他们在看守所有没有欺负你?身体上还有别的伤吗?”

林容试探着伸出手,在秦小花面前晃了晃。这是一种危险的举动,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身体油然而生的一丝紧张。几个月前,就有同行会见了一个精神病加重,有暴力倾向,刚被取保还患有梅毒和艾滋的犯罪嫌疑人,如果不是检察官提前打招呼,只怕他就是“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但是,这就是刑事律师的工作。因为刑事案件,它关系着一个人的自由、理想、未来……甚至生死。

即使她不是坐在审判席作出决定的那个人,她依然有责任,去为这个身穿橘马褂的人做出最正确的事。

毕竟盛世之下,亦有错杀。

即使要死,也让你死得明白,这就是律师该做的事。

林容不得不又花费大量的时间劝她对自己负责、对这个案件负责,给予一点小小配合,但到了最后,她终究还是认输地按下了墙上那个红色的按钮,提示会见结束。

管教进来的时候,她问了秦小花的情况,管教却习以为常。

“她都正常的,上一个律师来的时候也一样,她还不满意呢。真不知道她都这样了还换律师做什么,真是吃饱了撑的,你们也麻烦。”

但是到了某个时刻,林容才忽然意识到,这不是不信任,也不是所谓的抗拒,而是她本就觉得自己是罪有应得,所以坦然接受了一切发生在她身上的命运,因而才不再为自己抗辩一字一句。

小通城的天气愈发寒冷。

出了会见区,天已经轰黑。看守所的位置向来选在冷清偏僻、人烟稀少的地方,周围也见不到几棵大树。想要回到家,就得走两公里到最近的车站,再转三趟车才能到达。

林容夹着公文包,浏览着手机上的信息。除了律师群里那些毫无意义的玩笑,还有一个“凶手”异乎执着的短信。

事情回到昨天。

第三场

“林律师,阅卷室就在这边,我让承办同事把案卷拿下来。”

林容礼貌地道谢,这是她第一次与检察院打交道,很多东西都不熟悉。

环顾四周,检察院的阅卷室不大,屋内摆放着一部电话、三台打印机还有两排座椅。房间内有两扇门,一扇连通接待区,一扇连接着内部办公区域。

过了一会儿,另一扇门被推开,一个剪着短发,年纪大概四十多岁的女检察官捧着材料,笑眯眯地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抱着大堆案卷的助理。林容连忙迎了上去:“您好,您就是许检察官吧,我是秦小花的代理人林容。”

女检察官点点头,“没错,卷宗都在这里了。我们不提供拍照、复印,也没有电子卷宗,如果需要的话,你拿去扫描好了。”

看着如同小山一样已经折好封面的案卷,林容问:“这些全都是?”

“杀人的都那么多,你就一页一页扫吧。小王你教她一下,我先上去,有事情打内线。”

助理教会操作之后便走了,站了将近一个半小时,林容才扫描了三分之一。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子,她坐到电脑前看了一眼。“现场监控录像观看记录,时间:2019年11月16日下午16时23分至17点38分,观看地点:小通市交警大队东湖支队202办公室,观看人:孙龙飞、齐泽,现场监控录像内容:2019年11月16日下午16时23分,黄和明驾驶RG571轿车路经过建设三路靠近下冯巷路段时,右后轮突然脱离车体,整辆车发生侧翻……”

明明是故意杀人的案子,怎么会牵扯到妨害公务、殴打警察?她忽然意识到什么,看了一眼案卷的封面。没想到,秦小花的案卷还混了其他案子的卷宗。十几本案卷,只有四本是她的。

“不是吧,你做这个人的案子。”后面进来阅卷的男律师惊讶道。她一愣:“怎么了?”

男律师摆摆手:“你可小心一点,这个人不好惹。我劝你不要在这个案子上浪费时间,会见五分钟就可以结束了。”

“这是为什么?”

“你别多问了,我这也是为你好。等你见了人,你就明白了。”

等走出检察院,已经是下午五点。随意在街上买了两个包子,林容回到家便打开电脑,开始一张一张浏览拷贝下来的案卷,记录相关信息。手机屏时常亮起,她也没有注意。

她没有告诉斐姐,其实她一直都想做刑事案子,只是一直都觉得自己没有人带,怕做不好,就没有敢。

整整六个小时,高强度的专注让她头脑发胀。可渐渐平息下来之后,便有一种眩目的迟钝与头疼。

打开一罐冰可乐,林容坐在沙发上,一边喝一边思考。

这个案子的案情相对来说并不复杂。

犯罪嫌疑人秦小花与被害人李有田是夫妻关系,虽然结婚三十多年,可是夫妻感情并不好,两人也没有孩子。事发当天,李有田约秦小花于下午3点45分在案发地猪市巷见面。根据监控显示,3点40分,李有田进入了小巷。3点42分,秦小花在附近的小商店买了一把水果刀。在附近游荡了十几分钟后,3点57分,秦小花带着刀也进入了小巷。两人在小巷见面后,因为李有田玩女人,双方发生争执进而扭打在一起。秦小花一气之下,将水果刀捅进李有田的腹部。5点07分,李有田的尸体在猪市巷附近的延石路被人发现。6点左右,办案民警发现昏迷在猪市巷中的秦小花,将之送去就医。秦小花清醒后,即交代自己是本案的杀人犯。经过鉴定,李有田的死亡时间就在4点01分到4点30分这二十九分钟之间。

可林容还是隐隐觉得,这个案子有些不妥。

在律所的时候,她也看过副主任办的刑事案卷。除了警方的勘察、鉴定报告还有一些记录,最多的就是警方对于犯罪嫌疑人的讯问笔录。可是这个案子的讯问笔录是在太少了,总共加起来也不过十几张纸。而且这个犯罪嫌疑人回答地异常爽快,直言自己就是杀人凶手,拿刀杀了李有田,可是关于整个案子的具体细节,却含糊不清。

这只是其中之一。

她又看了一眼自己摘抄出来的要点。造成李有田死亡的致命伤并不是在腹部,而是在头部。李有田的左侧太阳穴有明显的凹陷,根据法医鉴定,李有田的死亡原因也是外伤性蛛网膜下腔出血,简单来说,就是钝物击打太阳穴导致动脉血管破裂的颅内大出血。

可是什么样的钝物可以导致这样的伤口和结果,警方提供的证物中有血衣、水果刀,还有一枚从墙上拔下来的生锈铁钉头。根据技术科的鉴定结果,上面沾染的血迹也是李有田的没错。但是、但是……

她以为今天的会见会有答案,可是没有想到,她遇到的,只是一个不开口的女人。

天空忽然闪过一道闷雷。不过是很短的时间,手机铃声猝然响起,就如同城市上空突然落下的倾盆大雨。四周压根没有什么躲雨的地方,林容一边接起电话一边在雨中狼狈地奔跑,“您好,哪位?”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我和那个女人没有结婚。她骗你。”

不过几个简简单单的字,林容的心脏却瞬间疼痛了起来,连带着手腕上的暗伤也一起撕裂发痒,恐惧着这个“凶手”的声音。

王洛道:“见一面吧,我来了小通城。你得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你总不能不管我们之前三年的感情。”

冰冷的雨水击打在修长的手指上,林容忽然想起头顶拿来挡雨的公文包里还放着办案的资料。她连忙将公文包护在怀里,“不必”,然后关了机。

等公交车到的时候,林容正站在一个半米宽的屋檐下躲雨。除了公文包,她几乎浑身都湿透了。如果不是站在原地不动,那就是大雨中的一场游泳。兜兜转转两个多小时,林容终于到了房子的附近。她又饿又困,冻得发抖,隐隐还有发烧的迹象。

再打开手机,已经是晚上九点五十七。屏幕上显示着几个未接来电,还有几条信息。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林容接起道:“喂,您——”

“你怎么回事?工作这么不仔细,还当什么律师?干脆直接出去讨饭好了,我们所里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你要是我女儿我直接一个巴掌打过来了。”

林容被这劈头盖脸的一阵骂骂得莫名其妙,缓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夏主任的电话。“夏主任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夏主任一下停住,如同一根鱼刺卡在喉头:“难道你不看微信的吗?我在群里喊了你那么多遍,让你今天写两篇文章,再排一下版上传到所里的网站和公众号替一下小章,你就跟个死人一样,连个屁都不会放。你赶紧弄,现在就弄,今天十一点前搞好。我他娘的心脏病都要复发了,真是被你们这帮人搞死了!”

“主任,我还没有……”

“我不管你什么情况,现在立刻马上。”又是一连串咄咄逼人的抱怨和臭骂,她就站在楼下,默默地听着电话,浏览着那些未读的信息。

雨后的小通城很冷,无人的街上回荡着主任的骂声。王洛的信息很长,好像这样就能显出他的诚意。他说:“真的对不起,可我还是爱你。即使母亲不同意,我也依然如此。你会成为最好的律师,而我会成为你最好的男人,我一直这么相信。”

好律师。她抬起头,看着晦暗的天空蒙昧不清,想着推广软文至少要六七百字以上,还得配图、分段、搞悬念吸引人。

但王洛注定不会是一个好丈夫,而她也注定成不了一个好律师。她只能挣扎在温饱线上,落魄又可怜地坚持着显得愈发可笑的信仰和前方,还抱着一丝天真的幻想。

毕竟哪个律师会成天做这样的工作,哪个律师想的应该是这些?

她不明白,曾经她满心期待的地方,为什么就变成了这样。好像只要因为喜欢,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你听到了没有,林容你听到了没有?你哑巴了吗?”

她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响。

答应吧,就像从前一样,反正向来如此。

可是,凭什么呢?

难道她就真的那么不值一提吗?

她想直接掐断电话、关了机,又或者直截了当拒绝,挺直脊梁骄傲地反抗,可到了最后,她只剩下一句:“好的,主任。”

第四场

文章最后在十一点半发给了夏主任,夏主任觉得林容超了时,直接置之不理。

林容看了微信,事情发生不过是因为章助理晚上临时有事没法写推广文。夏主任不愿断更,就开始在群里点人。另一个助理表示需要在家带孩子,没有时间,不过前天那个案子的起诉状会及时写好。新来的实习律师表示不会写也写不好,老律师对这种根本没好处的事压根没兴趣,事情兜兜转转,就到了林容这里。

别人都及时回复,只剩下了林容。那个时候她还困在突如其来的大雨里,保护着怀里的那些案卷。夏主任不厌其烦地在群里点她的名字,让她写软广,从七点开始一直就持续到晚上九点半,直到失去耐性暴跳如雷地打那个兴师问罪的电话。

再回到律所,还没进办公室,斐姐就朝她挤眉弄眼:“你们夏主任官司打输了,别惹他。”

林容一愣,小声问道:“哪个案子,怎么会输?”

“就他朋友,搞装修的那个,他没看合同,法院说付款条件达不到,就驳回了。”

林容回忆了一下,那个案子她也知道一点,是帮装修公司讨钱,工程方欠了有两年多,涉案的金额就有几百万。如果驳回,律师费倒是还能退,不过那好几万的诉讼费可就打水漂了。

“那主任朋友那里怎么交代,几万块也不是什么小数目。”

“谁知道,反正他的朋友他自己去处理。夏主任就是要面子,当时说得那么好听,办案子都输的。”

“可这案子不是和章姐姐一起办的吗?她没发现?”

“她能发现什么,什么都不懂的。之前有个庭都忘了开,还好唐律师给她摆平了,不然又要出事了。”斐姐不悦地在电脑上应付着司法局的工作,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你是不是接了个刑事的法援啊。那个案子你不要在所里打印知道没有?这么多页纸,你去外面打印。”

“知道了,斐姐。”

章助理不知道去了哪,两位主任依旧没在办公室,坐在“客厅”里讨论着股票和房价。

邱主任要比夏主任小十来岁,戴着一副花纹眼镜,闲来没事就喜欢打牌抄麻将,成天嚷嚷着自己赚了多少,输了多少。他的个子比主任高,身材也比主任胖,肚子宛如七八个月的孕妇,虽然尚属年轻,但刑事方面却比夏主任有门道得多。

林容简单将秦小花的情况讲了,邱主任直接道:“她不愿意讲那就别理她了,你按案卷准备个谈话笔录让她签字就行了,反正你又没责任的。”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邱主任满不在乎道:“你这个案子收了多少钱?”

“是法律援助的案子。”

“你有毛病啊,法律援助的案子你做得那么起劲干什么,又没有多少钱。”

“倒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想起许检的电话,林容不甘心道:“主要是这个案子检察院想要做认罪认罚。”

“那你听检察院的不就好了吗?这么点钱你办这么认真干什么?他们要你走流程你就去走流程,反正出了问题也是他们的事。这么简单的案子有什么好搞的,之前那个案子我就说了,不要把当事人的事当成自己的事来做,差不多就行了,不然对自己没好处。”

这话说得并没有错。律师这个词听上去再高大上,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职业,是养家糊口的东西,可林容总觉得有一层薄薄的、无法挣脱的东西在束缚着她。

看她一直站在桌边低头沉思,邱主任指使道:“你现在有空是不是?既然这么闲,那给我去派出所调个档。东西就在我办公桌上,自己去拿。”

林容点点头,拿了手续去派出所。实习时她就做惯了这样的事,有朋友笑她是法律民工,还不得一钱。

医生可以治病,教师可以育人。那么只有律师才能做的东西是什么呢?还是注定要在刑事案件中沦为法律的陪衬。她特意研究过,所谓的认罪认罚,类似于国外的控辩交易,简而言之就是你认错,我减刑,程序快捷,节约司法资源。当然,这些都是以公正合法为前提,而不是毫无底线地减下去。而在这个过程中,犯罪嫌疑人签认罪、认罚书必须要有律师在场,以保证他们的合法权益,防止程序错误或是结果错误。许检的意思是秦小花犯故意杀人罪既遂,量刑建议有期徒刑十七年。秦小花那边没有异议,只需要林容走个过场。

她有些抵触,案件的事实还没有完全搞清楚。如果秦小花签了那个字,那么一切就没有转圜的余地。法院之后肯定会按检察院的量刑建议作下判决,就算再审,也抵不过一句“难道你自己犯没犯罪不知道吗?什么都不知道,那你签什么字”。

她只是稍微表达了一下意思,许检就笑呵呵道:“林律师是刚入行吧,可能不熟悉国家的制度。嫌疑人自己都没意见,认罪认罚对大家都好。”

邱主任也说,“别想那么多。”

大街上人来人往,所有人都过着自己的生活,没有人会关心过客的悲喜,忧心忡忡地担心着自己。

可是时间,她从小就被人教导时间的珍贵。

十七年,如果人命按照百年来计算,这就是一个人五分之一的时间。秦小花已经六十多岁了,十七年后……

也许她根本就没有十七年。

调完了档,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

林容接听道:“喂,斐姐?”

“小林啊,你现在在哪里?今天还回不回所里?”

“回,怎么了?”

“有个当事人指名要找你,说要咨询。问他姓什么,他也不说。”

“好,我马上就到,你让他等一会。”

回到律所,邱主任很早就走了,夏主任也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来咨询的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染着一头黄毛,在椅子上左顾右盼。他的腿一直在动,连带着牛仔裤上挂着的银链子也当啷作响。

放下材料,林容坐到他的对面,道:“您好,我是林律师,您怎么称呼?”

“我姓马,你就是林容?”

“对,我就是。”

黄毛的腿抖得更厉害:“一个女的当小三违什么法啊?警察能把她抓进去坐牢吗?”

这种根本就不是正经来咨询的,林容道:“律师咨询都要收费的,一个小时五百。”

“五百?!你他妈怎么不去抢?随便问两个问题就这么贵,你们律师不为人民服务吗,收什么钱?”

“您要是觉得贵可以去找别的律师咨询,请便吧。”

林容不想再纠缠,那个人却忽然拉住林容的手,操起烟灰缸就砸了下来,“我让你走,我让你不屑!律师牛逼吗?敢勾引别人老公,我让你身败名裂!”

律所顿时乱成一锅粥,好几个人上来才把黄毛从她身边拉开。呼吸沉闷而缓慢,伤口疼痛到裂开,主任气得大骂,斐姐手忙脚乱地报警,林容却觉得异常清醒,清醒地不断逼迫着自己执着地去揭开那个伤痕之下掩藏的真相,一点一点克制着自己心中的恐惧。

这样的她还能做律师吗?所里还会有她的一席之地吗?

“我勾引了谁?”她听自己木然地问道。

黄毛胸有成竹地想要说出答案,却又改了主意:“你自己心里清楚。”

“那么证据呢?”

“证据?”他不屑道:“网上写的清清楚楚,你还要什么证据?你这种婊子就是欠收拾,我这是替天行道,让你长长记性。”

“哪个网上?什么名字?”

“是叫……”黄毛的话硬生生卡住。他拿出手机在屏幕上点击了几下,往桌上一推,傲然道:“你自己看。”

上面是一个帖子,标题直接了当:小通城的林大律师,你对付男人可真有手段。

里面的剧情狗血得发烂,男方孕期出轨前女友,女方伤心绝望唾骂恶心小三。当她看到微信截图里那个格外熟悉的头像,一种难言的情绪不断涌上心头,甚至压过了身体上的疼痛。

她还以为自己已经不会难过。

她还天真地以为这件事已经有了结束,没想到这才不过是个开始。

最可笑的是,她还在微信里关心他的种种,期待与他重新来过。

这记录并不完整,主任不过寥寥看了几眼,就开始暴怒。而斐姐则在那里皱眉劝着,让他先把事情搞搞清楚。

一片骂声中,黄毛翘着二郎腿,自鸣得意:“怎么样,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所有人都在等待她的回复。她好像突然被分割成了两个人,悄无声息地看着自己站在众人之间拿出手机。所有的电话,她都会录音。她点开其中一个,没过多久就响起了王洛的声音。

通话并不长,不过短短几分钟,却煎熬漫长如世纪。她从没有想过,电视剧中那些质问的情节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还会被人当小三殴打,还要拿这些东西去证明自己的清白和秉性。

她冷冷地看着黄毛,“如何,满意了吗?我也是被骗的。我根本就不知道他老家还有一个谈了半年的未婚妻。”

“被骗了又怎么样,你就是下贱!该死!”

林容已经不想再和这样的人多说什么,她只觉得十分可笑,当然,自己比他更可笑。几个局外人在那里喋喋不休,针尖麦芒,十几分钟后,警察将人带回了派出所。

之前接待林容调档的民警奇怪地看着她脸上的血迹,她听着黄毛说自己刻薄恶毒,说他表妹弱小无助,表妹夫猪油蒙心。后来又来了一对夫妻,说他们是黄毛的亲戚,更是那个发帖人、那个受害者的父母。几个人唾沫横飞地与民警争辩着,老人还抽空指着她大骂问她要不要脸,像是乱作一团的马蜂。

望着颜色冷清的地板和蓝白交错的墙壁,林容忽然觉得厌倦。老妇人却还不愿意放过她,抓住她的手,声音尖锐而刺耳:“我已经六十多了,活也活够了。年纪一大把,居然还要遇到这种事。我含辛茹苦一辈子,就是为了这么个女儿。姑娘,我求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女婿吧。你是律师,你有事业,又是在大城市,我女儿什么都没有,只剩下王洛了。”

那哀求傲慢又可怜,看着他们,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她什么都没要,什么都没求,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他们走之前还骂骂咧咧,说她天生下贱,活该遭罪。

回到所里,天已经半黑,夏主任冷冷地看了林容一眼:“看看你做的什么好事,招的什么破人。”

她道:“对,主任,我先走了。”

她失魂落魄地去了医院,花光了银行卡里所有的积蓄,红色的药水和腥黄的药膏涂在青青紫紫的脸上,活生生像一个丑陋的妖怪。她低着头,顶着一身异常的目光回了家,顾不上散落的案卷,顾不上掉了一半的船袜。她丢枪卸甲,着魔似地在网上查着那个标题。

触目惊心的文字如同烙铁一样滚烫,敲打在主题下的评论更是雪上加霜。

“小三必须千刀万剐,放古代要接受酷刑,让这些小三管不住下半身。”

“破坏家庭的小三都不得好死,我身为女人都觉得这个女的垃圾!”

“楼主爆地址。我们一起去教训教训她,让她知道什么是正道的光。”

一个拿自己照片当做头像的中年男人留言道:“我就请过这个律师。我一个农民工讨薪不容易,几万块钱的案子,她收了我两千五,真他娘的黑。这个婊子的电话我记不住了,但她工作的地方就在三城土研所二十一楼,你们去帮我狠狠打一顿,出口恶气。”

林容看着那张忠厚老实还面带笑意的脸,一种难以形容的恶心和愤怒涌上心头,到了最后,就化成一声声悲凉的冷笑。

她记得这个案子。

一个小包工头自作聪明地从另一个私人老板那里拉了一点活,结果合同不签,欠条不要,证据没多少,对方的身份信息也没有,就知道一个电话。所里当时最低的收费标准是四千块钱一个案子,他一听价格就说自己很可怜,付不起那么多钱。林容不想再接这个案子,告诉他如果真有困难可以去申请免费的律师。他却三天两头地打电话,还跑到她的面前声泪俱下。林容一时心软,律师费最后就要了两千五。扣掉律所的分成,她拿到手里的也就只有一千七百多块钱。

这种案子异常的繁琐,花费的时间精力远远比一些大额的案子多得多。她忙活了很久,查了许多判例,又来回调材料,走了不少冤枉路,最后的结果比男人想要的还多一万块。当时那个男人感恩戴德地离去,她还感叹对方并非属于“当时是人事后不是人”的当事人,可谁知道现在,他就成为了那些人的同伙。

过往她可怜他,而现在,不会有人同情她。

她如同机器一样冰冷地将整个帖子录了下来。她曾经为一些名誉受损的客户做过这样的事,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也会为自己而做。麻木地收集完证据,她一下跌倒在床上,外面的天已经轰黑,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她埋在被子里,又忽然想起她曾经在这张床上和那个人发生了什么,连忙疯子似得拖着被子一个人在沙发上瑟瑟发抖。

光与影泾渭分明,她躲在黑暗的地方,看着那一寸寸温暖的光。

她拼命地逃避,拼命地压抑,可到最后,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个杀死了她过往一切美好的凶手,想起他们曾经的爱情。她打开手机,收藏的相册里还留着一张两人和其他几个朋友的合照。桌上摊开的司考书籍书页被风扬起,他和她坐在教室的窗边,交握着双手彼此微笑。

那时她觉得世上最重要的就是两件事,一件是他,一件就是司法考试。就算是分手以后,她也依然天真地觉得人家会一如以往,就如同她对法律一样炽热忠贞。就算因为现实无法在一起,就算他选择了别的姑娘,再次相遇时,他也不会骗她。

所以啊,善良、坚持、同情心,这些到底有什么用? 还不是被现实打得目裂牙碎,鲜血淋漓,明白自己并非生来便选中,即使再努力也无能为力。

外面的天空黑了白,白了黑。

她不再研究法律,也不看那些书籍,只看那个依然在热度上的帖子。不过短短半天,那个帖子就被删除。也许是因为她的举报,也有可能是发帖人自己删除。

没有道歉,没有陌生的来电,最可笑的是,她居然还对过去心存惦念。

她拿着现金去外面的小店提了一大箱酒,医生让她不要喝酒,按时吃药,她才不在乎。她喝了吐,吐了喝,痛得连胃都痉挛,蜷缩在地上爬不起来,伤口发炎化脓,如同烂泥一样堕落。以前她愁自己没有案源,现在她却庆幸自己手头上没有工作,可以任意坠落,成天浑浑噩噩。

钢琴弹奏的声音响起,她以为是邻居放的音乐。响了很久,她才发现是自己的手机。一个八位数的号码,她想把它挂断,却不小心按成了接听。

“你好,是林容律师吗?我是律公办的。”

“对,什么事。”她对着手机,头疼欲裂。

“就是有一位名叫马梓洁的女士还有她的家属不断打电话过来投诉,说你的私生活有问题。她的丈夫为了你和她闹得不可开交,说你破坏她的家庭……”

电话那头喋喋不休,不厌其烦地说着那个帖子上的事情,林容没有再仔细听下去,看着散落一地的酒瓶,还有两件沾着呕吐物的衣服。以前她总是惶恐办案会出错,还担忧当事人会不会因为哪里不满意去投诉。她逆来顺受地接受着上层的所有脾气,只怕律师这条路会彻底走断,即使走的很艰难。

但是现在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她听着自己一字一句清晰地道:“可是我没有错。”

她甚至来不及说出那句“我也是受害者”,就被对方不容拒绝地打断:“我也知道你委屈,可我们是律师嘛,和一般人是不一样的。”是啊,律师嘛,总比别人要强。

“人家还怀着孕大着肚子,你就顺着她一点,给她道个歉。”

可她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今年才27岁而已。

“毕竟万一人家出了事,我们也不想看到这个结果。她的联系方式也留了,你方便的时候给人家回个信。不然她三天两头来打电话,我们这里的日常工作也受到影响。”

钱不是那么好赚的,也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我们这个行业总要顾忌一下形象的,这样对你也有好处。这个事情我们就先不和你现在所在的律所说了,毕竟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林律师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也不希望这个事情影响到你以后的职业发展。”

对方的名字、号码,她一个都没有记。她窝在没有光的出租房里,和七零八落的啤酒瓶一起横亘在地上,呆呆地看着空无一物的墙壁。

腼腆又自卑的钢琴声响起,又是一个八位数的电话,它们好像就是要扎堆挤在一起。

“林律师吗?我是许检助理。下个月13号你这边有没有空,我们走一下认罪认罚的程序。”

她想大声地说不行,她想大声地说有问题,可到最后,她只说了一句:“可以。”

认命吧,听话吧,就像所里的那些律师一样。

所有人都可以妥协,为什么偏偏只有她不可以?

助理迟疑了一下,问出一个与案件毫无关系的话:“你在哭吗?”

她走到浴室,对着镜子弯起嘴角,看着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任由自己潸然泪下:“不,我在笑。”

第五场

分针慢慢移动到二十九。

斐姐诧异地看着林容的那张脸,厚重的粉底和腮红遮掩着她伤痕累累的皮肤和浓重的黑眼圈,描画过的嘴唇鲜艳而晦暗。

“你怎么突然化妆了?”

“我要再去一次市看(守所)。”

“还是秦小花那个案子?”

“嗯。”

斐姐有些不情愿地打开抽屉,拿出登记册和已经盖了公章的空白介绍信,不满道:“才一千五百块钱,你至于跑那么多趟吗,亏都亏死了。”

“亏倒是还好——”

夏主任在办公室里不明所以地大呼小叫:“让她去,画成个妖魔鬼怪给谁看。”

林容只当没有听到,不在意地笑笑:“最后一次了。下个月她就要做认罪认罚了。”

斐姐有意无意道:“认罪认罚好,大家都轻松。”

拿了手续,林容打开地图查看公交车。她还是没办法奢侈到打车,只能用最便宜也最费时间的方法,牺牲自己的午饭时间,去抢为数不多的会见室。

面对当事人的时候,林容总是有一种难以克制的紧张。她不可以向当事人承诺办案结果,这是行业规范和行为准则,可大部分人只想要得到一个明确且正确的结果。主任们在与当事人聊天的时候总是如鱼得水,嬉笑怒骂。即使说的法条并不正确,办案思路也异常沉朽,他们也还是可以轻松地拿到案子。她却总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说话办事,如同在万丈悬崖上的高空走着细如毫发的钢丝,一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复。

有一些律师说她太谨慎,她其实只是输不起。她太爱惜自己的羽毛,无法理解一些打擦边球的事情,也想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不过现在,她不怎么担心了。因为她知道,无论她说什么,对方都不会听。

秦小花和第一次见时差不多。

没了晃眼的橘黄马褂,她戴着手铐,低垂着头,两只手耷拉在腿上,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灰白色的头发被服帖地梳在脑门后,深褐色的毛衣已经起球褪色,却混搭着一条看起来有些滑稽的粉色爱心棉睡裤。她已经没有亲人了,法律上唯一一个和她有联系的人也被她杀死。这显然是向别人借的,里面还露出一截长长的黑色窄裤,包着丑陋的尼龙袜。

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吸引她的注意,秦小花一直盯着虚空中的某一处,静谧得如同画家笔下凄惨的油画,只剩下几不可闻的呼吸。

“你好,秦小花女士,我们又见面了。”

又是差不多的说辞,差不多到连她自己都觉得厌倦。也许现在坐在这里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像夏主任或是邱主任的人。她按照之前他们说的准备好了谈话笔录,至少这一点秦小花还是配合的。她不愿意听,不愿意看,不愿意说话,不愿意理人,但是递过来的文书,她还是愿意签字的。

秦小花吃力地拿着笔,木讷地在签名页上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名字。一笔一划,她好像不像是在写字,而是在拙劣地刻画着自己的命运。

林容却忽然觉得愤怒。

为什么有些人明明有机会,却始终不愿意挣扎。有些人拼了命地想爬上河岸,却总被无情地被打落河底。

她湿淋淋地待在河中,看着岸上的人一个接一个朝着黑暗的漩涡稀松平常地跳下去。她无能地在那里大吼,却被静默的风声掩盖。

可她又何尝不是如此?总是不屑于去讨好,去为自己争取。

林容拿回纸笔,起身准备按下那个红色的停止键。可她看着座位上那个无所谓自己是否会被法律杀死的老人,又用力坐回了会见席。

木制的办公桌发出巨大的声响,连隔壁的律师都用沉默来表示诧异。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明明连当事人自己都放弃。

兴许是同情吧,同情对方,也同情自己。

她道:“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我看过你的记录,这是你第一次犯法,第一次杀人。警察抓你的时候,你也是遍体鳞伤,可能比我还要惨上一点。我不准备做律师了,你是我经手的最后一个案子,检察院马上就要将你的案子移送到法院,我的工作也结束了。到时候法律援助中心会为你指派另一个律师。”

“希望你面对下一个律师的时候,不要再沉默不语了。这对你并不好。有些人想要说什么,可没有人想听,也不会去相信。你比我幸运,至少法律还给了你说话的权利。即使再不情愿,还是会有人因为规定来听你说。”

秦小花就像一尊毫无生气的雕像。

林容落魄地低下头,收回目光。她已经不再期待任何东西,潦草将笔录收好放回到公文包里。她的公文包已经用了很长时间,边缘的牛皮都已经脱落开裂,唯有缝合两边的线还算坚挺。可她还是在用,一用就用了好多年。

她茫然地去按按钮,却听一个声音沙哑地响起:“你也是被男人打的吗?”

林容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对方问了第二遍。她有些恼怒,甚至觉得有些离谱,秦小花不关心自己的牢狱之灾,关心她脸上的伤做什么?还是说她脸上的伤太过丢人,连一个嫌疑犯都看不下去。

她有些狼狈地说“是”,却发现对方的脸上根本没有任何嘲笑的意思,有些僵硬的脸上还带着关怀的神色。林容忽然有些羞愧,觉得不该将别人想得那么灰暗。对方明明只是好意,而不像有些人口蜜腹剑。

“你这样的人,也会被自己的男人打吗?”

秦小花磕磕巴巴道:“拿鸡蛋敷敷就好了,你这么年轻,伤口好得快。”

林容道:“你现在愿意谈谈你的案子吗?”

秦小花摇摇头,依旧沉默。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道:“你可不可以帮我找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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