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作者猫腻的强大与疲乏

文 | 孟德才
来源 | 文学报

一

近年来，网络作家猫腻的崛起是一个引人注目的事实。从2003年至今，猫腻先后创作了《映秀十年事》《朱雀记》《庆余年》《间客》《将夜》《择天记》共六部小说。其中《朱雀记》是为猫腻带来荣誉的第一桶金，完本当年便斩获2007年度新浪原创文学奖玄幻类金奖。而写作于2007至2009年间的《庆余年》可谓猫腻的封神之作。该作自连载以来，在起点中文网的总点击率超过2000万，一度成为“2008年度最受欢迎的网络小说之一”。如果说《庆余年》为猫腻凝聚了一批阵容强大的读者群，那么随后写于2009至2011年间的《间客》则以其独有的启蒙情怀和思辨力度，为猫腻提升了口碑。　《间客》还曾获得西湖·类型文学双年奖的银奖。这个奖项的颁发标志着猫腻的作品开始赢得一部分文学评论专家的认可。2013年，猫腻又凭借第五部作品《将夜》的精彩表现，一举夺得起点中文网年度作家桂冠。2014年5月，猫腻离开起点中文网，转战创世中文网，其新作《择天记》还在腹中，创世中文网便为之召开了“网络文学界有史以来第一次新书发布会”，同时享受到斥资千万予以动画化的待遇。创世中文网为猫腻撰写的推荐语中有这样一句话：“文风细腻、辞藻华丽，铺排考究于当代网友无出其右者。”
猫腻一时风头正盛，隐隐有超过当年唐家三少、天蚕土豆等走红的势头。唐家三少、天蚕土豆等虽然是网络文坛可以呼风唤雨的人气写手，但其小说品质却罕有网络文学圈外人士给予较高评价。不同于唐家三少、天蚕土豆，猫腻的小说不仅受到了来自网络读者的追捧，还赢得了文化界、学术界一些人士的赞赏。知名编剧史航在微博上将“猫腻小说”与“汪曾祺文字”、“金庸小说”等文化产品相提并论，称幸有这些东西，可以轮番抚慰他。近年来庄庸先生认为，猫腻作品记录了我们身处的这个“中国式时代”的整体印记，记录了我们当下生活，生存状态的集体记忆。猫腻的作品在网络文学界达到了“思想性与娱乐性”“文学性和故事性”的罕见统一，找到了大叙事与私人叙事的完美接洽点。庄庸更是指出《间客》的出现标志着网络文学开始从“大神阶段”向“大师阶段”迈进。
面对上述评价，我们不禁要问，猫腻小说质量究竟达到了怎样的高度？猫腻能否称得上如此高的评价？其实要解答这个问题，我们首先要厘清猫腻小说所属的文学类型。即猫腻小说不是纯文学意义上的小说，而是类型文学意义上的小说。猫腻与莫言、贾平凹、余华、刘震云等不具有可比性，猫腻的小说实际上承接了金庸等通俗文学的传统。我们对猫腻小说的评价，应该放置到类型文学的理解框架中，方能得出客观、恰当的评价。

二

那么，何为类型文学？我认为从广义上说，过去所说的通俗文学、大众文学都可以囊括其中，狭义上说，特指从网络写作中发生发展出来的文学形态，诸如玄幻、穿越、盗墓、悬疑等类型。类型文学一个突出的特征，在于它不排斥程式化写作。比如某些经典桥段(退婚流、种田流、废材翻身等)、某些性格元素(呆萌、热血、冷酷等)，都可以在不同的文本中反复书写。类型写作，其实也可以视为是一种“数据库写作”。写作者在那些充斥着“萌元素”和“爽元素”的数据库里，随机挑选一部分元素，进行各种排列组合，以满足读者不同的阅读需求。归根结底，类型写作是以读者的阅读需求为旨归的，一部类型小说，如果写得不好看，就不是一部成功的类型小说。
以猫腻的写作为例。猫腻小说的魅力首先建立在“好看”的基础上。小说的故事性是猫腻最为看重的第一属性。猫腻无疑是一个会说故事的能手。《朱雀记》通过一个大胆的假设———设想佛祖自杀———重新安排了中西一众神佛的位置，构思新颖，想象奇特，小说从地上写到天上，场面更迭，摄人心魄。《庆余年》则杂糅了穿越、科幻、权谋、言情、武侠等多种小说元素，将一个重生者范闲在庆国的第二人生写得细致入微，波澜壮阔。《间客》是一个有关“愤怒青年”的故事，小说依托于星际幻想题材，刻画了主人公许乐游走于联邦、帝国之间的“间客”人生。《将夜》以浓郁的笔墨呈现了将夜世界里书院、道门、佛宗、魔宗、昊天之间的理念冲突与战斗征伐。昊天化为人身隐匿人间，夫子登天化月、大唐全民对外、宁缺与桑桑穿过佛祖棋盘、大师兄与观主无距境比拼等精彩情节让人过目难忘，拍案称绝。猫腻正在连载中的新作《择天记》更是将故事性放在首位。主人公陈长生，拿着一纸婚书来到京都退婚，在其“改命”之旅中，遭遇不少奇遇，不乏友情与梦想的碰撞。然而只注重故事性，不兼容文学性和思想性的话，便不能成就猫腻崛起的传奇。猫腻小说的理念、价值关怀都是建立在极强的故事性基础上的。一部小说的世界观设定、人物设置，其实就是作者理念的一部分，内化着作者对于现实世界的深入思考。猫腻难能可贵之处，在于他能够将小说的“故事性”与“思想性”、“娱乐性”与“文学性”巧妙地融合到一起。
如果说，唐家三少、天蚕土豆、我吃西红柿是网络文学界最能赚眼球的三位大神级作者，那么猫腻则是网络文学界最有文青范儿、最能保证文学品格的一位作者。猫腻的意义，在于他开启了一种有别于唐家三少、天蚕土豆等小白文作者的小说风格。即那种富含“剩余启蒙”能量、具有社会现实思辨力度、洋溢着细腻温暖的文青情趣的小说风格。猫腻不满足于网络小说的意义只是供读者“YY”，他希望在他的小说世界中注入一丝理想主义情怀，探讨一些道德、哲学、生存感等方面的问题。比如《朱雀记》以佛宗的“有生皆苦”思想作为靶子，揭示了“苦中有乐，人应该好好活着”的命题。《庆余年》借范闲重生的经历，向人们解答了“人为什么而活着”的问题，而《间客》以一个小人物的愤怒，直接怒斥了强权主义对个体生命的践踏，回答了“人应该怎样活着”的问题。正因如此，猫腻的小说较之一般小白文作者而言，显得更“有范儿”、“有味儿”，然而猫腻的写作也并非是无可挑剔的。其中存在的不足，有的是猫腻个人的问题，有的则是网络作家普遍面临的难题。下面笔者将梳理下猫腻的写作历程，探讨下猫腻小说创作的走势以及各自呈现出的问题。

三

猫腻最早的网文写作实践始于2003年。处女作《映秀十年事》是猫腻的一次不太成功的试水之作。匠气十足、颇具文人气的《映秀十年事》，读之略显费力，不如一般网文的轻快，显然不符合当时网文的阅读趣味，最终因点击率过低而没有写完。猫腻由此吸取了教训，接下来的《朱雀记》尽管也有一些文人匠气，但它贵在构思精巧、且重写西游的故事，更为大众所津津乐道。《朱雀记》由此成为猫腻登上网络文坛的第一桶金。但《朱雀记》前半部在人间的部分与后半部在天上的部分，风格略有脱节，其中关于佛学知识的铺排生硬，也影响了小说阅读的流畅性。猫腻的封神之作《庆余年》，可谓是猫腻文风真正成型的作品，这部作品较之前两部而言，可读性大为增强，人物塑造、情节安排、语言风格方面都有大幅度进步，但也有读者认为，《庆余年》虽然故事性增强了，但是缺失了《朱雀记》中宝贵的立意精神，更有读者指出《庆余年》中范闲抄诗的桥段，显然是取悦读者“打脸”趣味的冗余之笔。
猫腻的第四部作品《间客》从思想性、可读性角度来说，都可以称得上是一部上乘之作。该作与《庆余年》相比，更加突出了作者的启蒙情怀和思想主张，但机甲题材却并非猫腻所擅长的题材，有读者认为这是一部披着科幻外衣的武侠小说。随后的《将夜》，猫腻又回归了他所擅长的古典修仙题材。《将夜》写得很有心性，手脚放得很开。猫腻试图用这部作品来完成对自己已有创作模式的突破，小说文风和创作手法较之前作，都有很大改变。猫腻在《将夜》中探讨的问题，尤为抽象、颇有形而上学之风，但小说结尾收束过于仓促，前文埋下的许多包袱，并没有得到有效释放。从整体来说，猫腻的写作呈现一个进步的趋势，其中有探索有新变，文风在不断成熟，写作技巧在不断提高。但是对于一个类型文学写作者而言，想要保持长久的创新和不断地突破是困难的。一个作家的“梗儿”“料儿”或者所谓的“情怀”都是有限的，猫腻胸中可以宣泄的东西被写尽之后，他是否会走上如唐家三少般自己重复自己的老路呢？
其实，就目前来看，猫腻的写作已经露出疲态，以其新作《择天记》为例。《择天记》的开篇，确实大气磅礴，起笔不凡，然而写到中途，尤其是陈长生参加大朝试环节，小说的质量开始出现下滑，比如内容并无新意，逻辑不够严谨，情节推进缓慢等。以其中的打斗场面来说，一场打斗，少则两三个章节，多则要写上四五个章节。每章渲染下气氛，再描写下旁观者的心态，然后就结束了。有网友抱怨道：　“30秒看完这章，什么都没写，进度为0，越来越水了。”其实每个网文写作者，都面临着注水的问题，网文每日要更新的节奏压得作者喘不过气来，常常被月票榜点击率追着走，没有多少精力慢慢雕琢。另外《择天记》被腾讯文学斥资千万要拍摄成同名动画。　《择天记》可以说是第一部享受到同期动画化待遇的网络小说，对于提升《择天记》的知名度是好事，但是对于提升网文的文学性却未必是一件好事。因为为了照顾到动画化对于场面调度的需要，网文需要铺排大量篇幅摹写人物对白、心理及神情动作等，以至于拖慢了行文的节奏，泄了文章的精彩意趣。有些读者则对猫腻接下来的写作表示了担心：“这么写下去，不是个办法。不行就停几天，存点稿吧。否则点击量会不断下降，号召力会逐渐离散，逻辑有硬伤，节奏没控制，猫腻在大纲和细节构思上推敲得少了，于是越写越难。”
这些问题的出现与当今网文写作的机制密不可分，可以说是网络作家普遍面临的问题。高强度的写作任务、快节奏的更新机制，对于每一个网络文学写作者而言，都是一个必须要克服的障碍。最具“文青范儿”的网络作家猫腻，也不例外。在接下来的写作中，猫腻能否有效克服上述不足，及时调整好状态，继续保持其“有范儿”、“够味儿”的小说品质，我们拭目以待。
照顾视觉化而牺牲文学性、高强度的写作任务、快节奏的更新机制，对于每一个网络文学写作者而言，都是一个必须要克服的障碍。最具“文青范儿”的网络作家猫腻，也不例外。

（本文是2014年的文章，图片来源于网络，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