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湖南一个偏远山区,祖辈都是庄稼人,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不停的劳作,却只能解决温饱。
高三时,我考量自己的成绩,结合家里的实际情况,单招了学费较低的民政职业技术学院。
我本来想上民政管理专业,可到最后因为分数相差十几分,与心仪的专业失之交臂,被分到冷门的殡葬专业。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看到要去学殡葬,我感觉一下坠入了三九寒冬,凉透了。
父亲看到我的录取通知书,当场掀了桌子,他指着我破口大骂:“你好好一个女孩子,你不嫌丢人呀?天天跟死人打交道,多晦气!不准去上这个大学,你给我出去打工,至少是跟活人打交道!”
母亲也急得直哭:“桃,你告诉我,这个真是管死人的吗?这人死了,埋了就得了,还要个学校学什么?你爸说的对,说出来都瘆得慌。你看乡下那些给死人入殓的,大多是单身汉,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学这个,叫我们以后怎么跟外人说呀?”
我的两个哥哥也坚决反对我学这个专业,他们说干得好不如嫁得好,早点找个好人家结婚生子才是正道。
这叫什么话?!难道女人生下来的目的就是结婚生子传宗接代?我发了犟,偏不!我宁愿去学殡葬,也不要早早嫁人!
开学在即,父母仍然不同意我去上学,我一气之下申请助学贷款,自己筹备学费。
入学以后才知道,这个专业并没有我想像的那么简单。即便是丧场上一朵普通的纸花,老师也要求我们扎千百遍,直至扎得像真花一样漂亮。
最让我恐惧的是遗体整容,我以前从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死人,第一次触摸到那种透骨的寒凉,我如遭电击般惊跳起来。
我紧张得心呯呯直跳,身体不由得往后退。背靠在墙上,又觉得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电视里那些惊悚的鬼怪场面一一从脑海中闪过,每一个毛孔都是鸡皮疙瘩。
晚上做梦,梦见那具尸体变成了千面獠牙的僵尸,一路追赶着我。我的室友在噩梦中叫醒,发现睡衣已经湿透。
有的尸体严重腐烂,散发着难闻的味道。也得强忍着不适和害怕,去清洗,防腐和整容,尽量让逝者看上去形态安详。
那次实操课下来,我躲进浴室用香皂一遍又一遍擦拭自己的身体,总觉得身上有一股腐烂的味道。直到皮肤擦得通红,直到一块新香皂全部擦完。
我怕父母责骂,不敢跟他们说我的紧张与害怕,只好一个人默默忍受。
过年回家,一群亲戚在我家聚会,席间问我上的什么大学?父母装聋作哑不回答。在亲戚的再三追问下,我小声地说:“殡仪学院。”
我的声音虽小,却像一记炸雷滚过,刚才闹哄哄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空气似乎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指向我,目光中有惊讶,有不解,更多的是恐慌与嫌弃。
坐在我身边的人的人下意识地把凳子往旁边挪,如果不是场地限制,估计会恨不得离我三米远。
在众人怪异的目光中,父母的脸胀得通红,仿佛做了件什么见不得人的错事。父亲觉得很丢脸,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我在父亲恨铁不成钢的注视下,感觉背脊一阵阵发凉,惭愧地低下了头。
随后,亲戚们饭都没吃完就一个个找借口急匆匆走了,后来也很少再来我家。
村里人知道了,他们尽量避免和我父母打交道,就是走路,宁可绕一大圈,也尽量不从我家门口经过,好像我家有瘟疫似的。
因为我,我家成了村里的另类,没有人愿意和我父母做朋友。这让父亲对我的不听劝阻更加恼怒,一看到我就铁青着脸,仿佛我不是他女儿,而是一个欠了他钱的赖帐者。
我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几个情同姐妹的高中同学不再和我联系,除了同校学友,我一个朋友都没有了。
三年后,我从学校顺利毕业,和千万大学毕业生一样,跻身找工作的大部队当中。
那些愿意专业对口的学友一毕业就被殡仪馆招走了,我不想做自己的本行工作,一来我答应过男友,得兑现承诺;二来我觉得天天和殡葬打交道,受别人异样的眼光。
我以为自己好歹念了个大学,找份月入四五千的工作应该不是难事吧?何必非要做这样招人嫌的工作?
可事实上,很多地方明确表示只招本科以上学历,像我这种专科毕业的,人家一看毕业证就婉拒。
一次大型招聘会上,我想应骋一家商场的卖场经理一职,谁知面试负责人一看我的简历,意味深长地笑着说:“我看你做促销员比较合适。”
我这才知道,找份合适的工作根本不是这么简单的事。这样无头苍蝇似的找了三个月,总是高不成低不就,弹尽粮绝时,我只好去一家公司做文员。累死累活忙了一个月,除掉五险一金,工资到手才两千多。
我捏着这薄薄的一叠钞票,惨然一笑:“我这大学真是白念了,赚的这点钱,和马路上的环卫阿姨差不多,难怪父亲说当初不读书去打工,还赚得多些呢。”
交了房租费水电费,犒劳自己在外面美吃了一顿,余下的钱都不够买一条花裙子。
我的心像被老鼠咬过的面包,碎成一地的渣渣,照这样下去,我要猴年马月才能还完贷款?
和几个在殡仪馆上班的学友联系,问及他们的资薪,一个个掩饰不住的兴奋,原来他们都月入过万,和那些坐办公室的高级白领差不多。
而且殡仪馆是事业单位,福利也不错,对像我这样的小文员来说,简直好到不敢想象。
我张口结舌,同样是工作,差别竟然这么大!想想自己半死不活的混着,拿着饿不死吃不饱的工资,升职加薪遥遥无期,还得受同事的各种排挤,心里不禁一阵悲凉。
我的贷款没有还完;父母一天天老去需要赡养;以后我想在这个城市立足还得买房……各方面的压力接蹱而至,我那两千多的工资能干什么?!
小门小户的卑微是明晃晃挂在亮处的,吃穿用度,哪一样不用花钱?我没办法清高,只能在尘世的浊流中随波逐流。
思前想后,我决定偷偷辞职去应聘入殓师。简历投出去,马上就有殡仪馆伸出了橄榄枝。
我应聘到殡仪馆上班,专门负责给逝者入殓化妆,在充满压抑气息的地方。
他们有安详的老人,有出生不久的婴儿,有从来化过妆的家庭主妇,有想不开的自杀者,也有遭受各种意外不幸去世的人。
不管他们来的时候是什么样,我要做的就是尽量让他们能走得优雅,把生命定格在最后的美好。
印象最深的是入职不久,来一个夭折的小女孩,由我负责入殓。
小女孩大概四五岁,长得像个洋娃娃,这么小这么漂亮的一个孩子就这么冰冷地躺在那里,让我的心一阵刺痛。
我穿上蓝色工作服,戴上手套,小心地给她清洗身体,给她穿上她妈妈准备好的衣裙。
再打开化妆箱,在她惨白的脸上抹了粉底,再补了腮红,涂了唇膏,小女孩的脸立刻有了生机。我看了看,又在她的眉心点了一颗红痣。在她的肋下放了双翅膀,让她看上去就像熟睡的天使,美丽而可爱。
小女孩的妈妈泪眼婆娑地问我:“我可以再抱抱我的宝贝吗?”
“嘘!”我把食指放在唇边:“小宝贝睡着了,我们不要吵醒她了好吗?”
“谢谢你啊,谢谢。”小女孩的妈妈认真地点了点头,一个劲地道谢,久久不肯离去。
那一刻,我深深的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世事无常的无奈,心刀割似的疼。
殡仪馆的入殓师人手不够,我又没有地方可去,没有朋友和我玩,只好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我的技艺越发精湛。
有一回,馆里送来一个跳楼自杀的年轻女孩,整张脸都摔烂了,辨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家属悲痛欲绝,她的父母望着女孩支离破碎的样子,几乎哭瘫。
我问家属要来女孩的照片,默默地给女孩清洗消毒,穿好衣服,然后根据照片上的样子,用金属丝把她的面部轮廓固定,把凹进去的地方用作些填充,一张光洁的少女脸出现眼前。我再扑上粉底,用颜料画好妆,连嘴角的唇线都勾勒出来。
女孩父母看着面目完好的女儿,嚎啕大哭。
千瞒万藏,男友还是知道了我做入殓师的事,他绝望地提出分手:“小桃,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连死人的钱都要赚,殡仪馆是阴煞之地,我无法接受我的枕边人是这种职业。”
我努力解释我也是为了我们的将来,可男友失望地看着我,仿佛看着一个误入迷途而不知返的不良少年,更多的是深深的绝望和嫌恶:“我们三观不合,分手吧,你保重。”
他转身大步离去,不顾我歇斯底里的呼喊,消失在熙来攮往的人群中。望着男友决绝的背影,我蹲在路边失身痛哭。
我的心坠入无边的黑暗,自以为固若金汤的感情,在现实面前,原来如此不堪一击。
那个口口声声说永远爱我的男人,一个转身,就抛下了所有。
我没有朋友可以倾诉,也不敢跟父母说,只能一个在痛苦中煎熬。
那段时间,我很迷茫,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到底对不对?难道我真是一个毫无底线唯利是图的人?爱情和工作,到底哪一个才是女人最需要的?
讽刺的是由于我工作尽心尽力,年底被馆里评为优秀员工,还得了奖金。
我望着那张烫金奖状苦笑:失去爱情,换来一张亮闪闪的奖状,到底值不值得?谁知道这个奖背后,浸透着多少落寞与心酸啊!
正在愣神之际,手机尖锐的响起,点开接听键,电话里传来母亲的哀嚎:“桃,你快回来,你姑妈,没了!”
“姑妈!姑妈怎么好好的突然没了?妈,你说清楚啊!”我急得大喊。
原来姑妈是去买年货的路上被一辆失控的卡车撞了,人当场就没了。
“桃,回来送她最后一程吧。”母亲泣不成声:“那个天杀的肇事司机啊,把你姑妈撞得面目全非,都不能看了……”
我赶回去时,正赶上乡下的入殓师在给姑妈入殓。姑妈的头已经撞得不成形了,半边脸完全撞烂,血肉模糊成了黑褐色的血痂,身上多处於青,模样可怖。
因为是意外死亡,村里的人都不敢近前,胡子拉碴的父亲花了大价钱才请了个胆大的单身汉来帮姑妈入殓。
单身汉拿毛巾在姑妈额头、前胸、后背和手脚各处抹了一下,就准备给姑妈穿寿衣。
父亲红着眼睛:“师傅,你帮帮忙清洗干净啊,让我妹妹干干净净上路吧,帮个忙啦。”
入殓师叹了口气:“老板,真不是我不帮忙,是我只有这个水平,只会这样做啊!”
父母和表姐弟们望着惨不忍睹的姑妈,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忍心看着她就这个样子走。
我顾不了那么多,上前对入殓师说:“师傅,我来吧。”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我强忍悲痛给姑妈仔细清洗身体,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一遍遍被我强憋了回去。
因为做我们这一行有个说法,不能让亲人的眼泪沾到逝者,会让他们不安的。
我一边清洗一边像以前一样和她说话。这一次面对的是我的亲人,我有一种平时工作中不一样的感触,一种温柔和慈悲从心里升起,第一次感觉到这个职业的神圣。
没有专用的化妆颜料,我用自己的化妆品给姑妈化妆,然后再穿上寿衣。
父亲泪眼婆娑地拍了拍我的肩,他眼神中,我读到了理解与尊重,所有的怨恨和不甘化作泪水,在我脸上滂沱。
经过这件事,我和家人的关系缓和多了,我勇敢地说出了自己的职业,父母也没再辱骂,只是担心我没人理解,找不到男朋友。
后来我考取了技师证,成了馆里的资深入殓师,薪水也水涨船高,年收入达二十万。
在这个人生最后的驿站,我见证了形形色色的生离死别。
关系好的家人呼天抢地哭得涕泗横流;关系疏远,远远瞄一眼,都不肯近前。
更有甚者,在殡仪馆为了遗产大打出手的,兄弟姐妹互撕成红眼仇人了,完全不顾老人躺在里面。
这是一个最能看人性的地方,即便在最后的日子,也常常是钱和情的较量。
碰上挑剔的家属,既会对我们不屑一顾,还会各种挑错指责。我理解家属悲痛的心情,职业素养也让我养成了不争辩的习惯,只能尽力满足他们的要求。
我每天都是面对生死离别,为了缓解压力,我做瑜伽,跑步,听音乐,尽量让自己开朗起来。
可我的同学结婚,请帖谁都发了,就是我没有。在他们眼里,我这个行业是晦气和不详的代名词,谁也不想在大喜的日子里添堵。
我渐渐被边缘化了,不再参加任何聚会和宴席,就连过年,也不去走亲戚。
我也渐渐习惯一个人上班,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坐地铁,一个人吃饭……我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的孤独。我以为,我会就这么孤独地度过余生。
我在这个城市买了房,买了车,终于在城里立足。我也有能力孝敬父母,帮衬哥哥,成了他们的骄傲。
可我的终身大事也成了他们的心结, 我被他们拉着参加过无数次相亲,相亲对象的年龄也在逐年上涨,这两年,甚至都是些离异或者丧偶的男人。
即便这样,他们一听我的职业也都一脸惊恐。
最有趣遇到一个丧偶的秃顶男人,他说如果我肯在房产证上加上他的名字,还把工资卡交给他,他可以考虑跟我结婚。那勉为其难的样子,好像在接收一件多垃圾的物品。
我瞥了他一眼,强忍着才没把自己手中的冷饮兜头浇到他头上。
我打算一辈子单身时,爱情突然降临了。
在馆里的新年联欢会上,我唱了一曲何晟铭的《幸福的方向》:背起行囊离开了家乡,以为别处才有幸福的温床,努力向前越走越倔强,尝遍苦辣酸甜却坚守理想……
唱着唱着,我百感交集,忍不住流下泪来,哽咽着唱不下去了。
一张纸巾递到我眼前,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站在我面前,温和地对我微笑。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接过纸巾擦开眼泪,对他说了声“谢谢。”
他告诉我他叫张伟,也是来自农村,大学毕业后自主创业,目前开了家小广告公司。他和我一个同事是哥们,应邀过来玩玩。
我们一起谈小时候的趣事,谈创业的艰辛,谈人生的迷茫和期望……我发现和张伟竟然有聊不完的话题,而且,他对问题的切入点正是我所想的,默契得好像我们是认识很久的老朋友。
联欢会结束,很自然的加了对方的微信,经常相约一起爬山,看电影,成了最好的玩伴。
我今年生日,在那桃花盛开的季节,张伟向我求婚了,我忐忑的问:“你,不嫌弃我的职业吗?”
张伟笑得一脸的阳光灿烂:“这有什么,各行各业都需要有人去做啊,有需求就有市场,谁也不比谁低贱。”
我热泪盈眶,这是我听过的最美的情话,也是我从业这么多年以来,得到的最深的理解与尊重。
我们在五一举行了婚礼,我认定那个像阳光,一样温暖我的男人是我今生的良人。
婚后第二个月,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望着验孕棒上的两道红杠,我对兴奋不已的张伟说:“你说我们的孩子以后会不会嫌弃我这个做入殓师的妈啊?”
“怎么会?!”张伟得意地笑着说:“我要告诉他有一个了不起的妈妈,她有一个神圣的职业,能让人体面安详地去天堂,太厉害了!”
有了张伟的支持和鼓励,我接受老馆长的提议,计划生下孩子休完产假以后,开一个专门教为逝者整形美容的学习班让更多的人了解这个职业,走上这个岗位,让逝者定格在最后的美丽,给悲伤的人们一点慰藉。
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行行都需要人干。其实工作本身没有贵贱,是人们的眼光分了高低。社会在进步,人类在前进,我希望能够尽绵薄之力,让人们对这个行业少一点误解和歧视,多一点理解与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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