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谈唐诗：如果让我只选一首诗代表唐诗，我推荐此首

　　木心在《文学回忆录》中谈中国诗：最早诗是没有格律的，浑然天成，《诗经》、《楚辞》、《古诗十九首》，都比较自由。到了南北朝，开始格律化，终至唐朝极盛。流传至今，但凡说到诗，即问五言七言，是绝是律。

　　诗讲格律，有利有弊。利的一面是有章可循，有矩可规。譬如工匠，没有标准，什么都做不出来。弊的一面也由此显现，便是许多诗人唯求韵律，成了匠人。鲁班是创造力超绝的大师，也是技术性高超的工匠；普通木匠只是木匠，不懂艺术。

　　唐诗发展到极致，一变而为宋词。唐诗宋词，有一种精神上的亲戚关系。唐是盛装，宋是便衣。拿食物来比，唐诗是鸡鸭蹄膀，宋词是热炒冷盆。

　　最早的诗，从《诗经》下来，都是四言为主，不事对仗，比较口语化。比如曹操《短歌行》，《观沧海》，都是短句，不靠对仗。五言大兴后，渐由散漫趋向工整，由质朴进入雕琢，开始讲究字面上的美丽，引出唐诗。

　　唐诗分初唐、盛唐、中唐、晚唐。这四个时期，不可一刀切，有横贯，有承继。划分时期，是为了看看天才降生的壮观景象，简直像放烟火，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给。每个诗人风格不同，各自臻于极致。

　　读天才的作品，自己也好像是天才一样。

　　初唐虞世南，大书法家，字写得非常好，尤其那一撇，风情万种，每次都撇到你的痛处、痒处、伤心处。请大家留意他的法帖，极大的享受。

　　陈子昂是唐代诗歌的男高音，李白是男中音，杜甫是男低音。李白飘逸清骏，天马行空，怒涛回浪。杜甫沉稳庄肃，永夜角声，中天月色。他们既能循规蹈矩，又得才华横溢，真真大天才。

　　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王勃《山中》：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末一句最好。字很轻，景大。

　　李白性格明亮，像唐三彩的釉，承继《楚辞》。

　　《望庐山瀑布》：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气势磅礴，一扫胸中沉郁。

　　杜甫功力极深，对仗工整，感觉不出用力，而且无懈可击，承继《诗经》。

　　《望岳》：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头两句意思：泰山如何呢，去齐鲁之国，远远能望见青山山影，起句以远距离托出泰山之高。这是全唐诗中最奇句。向日为阳，山背为阴，天色一昏一晓，判然于山的阴阳面，大胆用了“割”字，韵极佳——至此已近泰山。再近，细看，云层出不穷，心胸受涤荡，长时目不转睛，眼眶要裂了似的，归鸟飞，天已暮。“会当”，唐人口语，“一定要”。这首诗刻石于泰山麓，鉴为绝唱。

　　《秋兴》八首，向来备受推崇，为杜甫晚年炉火纯青的杰作。杜甫自道“晚节渐于诗律细”，史见各家评论，莫不竭尽称颂。我感到遗憾的是，刻意在文字上求精工，意象僵涩。

　　其三：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李商隐是唐代唯一直通现代的诗人，唯美主义和神秘主义兼具。

　　《无题》：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华丽，深情，典雅，自然，滋润。有分寸，非常有分寸。

　　韩翃《寒食》：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这首好在纯记印象，不发主见，而含意似颂似刺。韵节、色调、气象，浑然一体。我认为这是最有“唐风”的一首诗。如果只选一首来代表“唐诗”，我推荐此首。

　　讲到酣处，木心作诗一首：东来紫气已迟迟，群公有师我无师。一夕绛帐风飘去，木铎含心终不知。

　　并说：（作诗）要有“会当凌绝顶”之慨——山不是你的，但要登顶。

　　陈丹青说，所有用汉语写作的人，都该读读木心。木心说话，清晰、扼要、深沉、脱略。他是个绅士，老成，风趣，优雅。跟木心厮混太久，很难清理他对我的影响。但他使我渐渐洗去一点野蛮的根性，使我明白作文说话的分寸。

　　木心有慧根，有天赋，有识见，他的文学素养是相当高的。正因如此，他的艺术才能得到了很多人的推崇。别人不说，钟阿城和陈丹青就很佩服他。钟阿城在《闲话闲说》中的许多文学观点，皆与木心暗合，而且多次引用了木心的《文学回忆录》。

　　这套木心的《文学回忆录》介绍给大家。梁文道评价：他的作品，好读难懂，难懂易记，因为风格印记太过强烈了，每一句说，自有一股木心的标识，引人一字一字地读下去，铭入脑海，有时立即记住了某一句，回头细想，其实还没懂得确切的意思：于是可堪咀嚼，可堪回味。

　　在我看来，现代中国文学史，木心是一位“金句”纷披的大家。他的“火焰”，清凉温润，凌厉峻拔，句句识见，有如冰山，阳光下的一角已经闪亮刺眼，未经道出的深意，深不可测。木心平视世界文学史上的巨擘大师，平视一切现在的与未来的读者，娓娓道出他的文学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