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教师裸辞进山，租1700平方米自耕自食

昆明西郊的大墨雨村，

在7年的时间里，

陆续搬入100多户新村民。

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过一种“半农半X”的生活，

自耕自食，每天荷锄而归，

同时有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

钱不多但足以维持生计。

婷婷是这里的第一个新村民，这是她的家

2015年，教师李婷婷决定辞职，

无意中发现了这个避世的老村，

陆续租下1700平米的三个院子

和近30亩山林，

成为了第一个新村民。

她亲手盖房子，开垦荒山，

种花种树，自耕自食，

在衣食住行的每一个细节里，

思考如何跟自然共生。

100户新村民有各自擅长的事情，他们时常聚餐

疫情发生后，婷婷的电话被打爆，

被困在城市逼仄房间里的人，

开始反思自己应该过什么样的人生。

这座小村庄的永续生活实践，

或许能给大家带来转型生活的勇气。

自述：李婷婷

撰文：洪冰蟾

责编：倪楚娇

婷婷每天都要上山做农活

婷婷在大墨雨村的家“麗日”

大墨雨村在昆明西郊，棋盘山国家森林公园边上，离市中心大概半小时车程，和城市隔着一座大山，阻断了一些纷扰。

大概8年前，我决定辞职。我是读社会工作专业的，毕业后在上海和昆明都工作过，钢筋混凝土的城市生活，真的经历了之后，就觉得不是我想要的，好像自己丢失了生活的能力。有一个非常强烈的愿望，去过在山水之间、离土地近一点的日子。

村子毗邻水库，自然条件极佳

我花了大半年的时间，跑了老家大理，还有上海、浙江、福建的30多个村子，都没有找到特别符合预期的，快要绝望的时候，我随手搜了“昆明周边的水库”，第二天立马开车到定位的大墨雨水库。

水库上方是连绵的山，听得到鸟叫和虫鸣，山谷里升起袅袅炊烟，坐落着一个彝族古村落，到的第一刻我就知道这就是我要找的地方。

两栋楼之间的庭院，明亮通透，一步一景

老宅的天井

蜿蜒小路连接两扇门、厨房和客厅，高低错落

2015年8月，我和我先生租下了1700平米的地，上面有三间荒废的老宅，租金每年一万多，租期15到20年。

躺在山谷里的古村落，有100多栋老宅和零散的耕地

这是一个生活着的古村，有四五百年的历史，老村民有300多户接近900人，四世3代同堂挺多的，保持着传统的劳作方式。因为交通不便，他们把新家安到公路边，留下100栋左右的土木结构的老宅，十几年无人居住。

刚来的时候村子荒草丛生，都是土路，屋子年久失修，城市里伸手可得的生活条件基本都没有。

我还是很坚定地要留下来。有一个瞬间是，第一天来大墨雨，老人家看到陌生的面孔，没有立刻关上门，一个奶奶甚至爬上树摘了水果给我。我觉得这里民风淳朴、热情，以后想融入没有很大的壁垒。

年轻人想逃离城市，我觉得最难的不在于逃不逃本身，而在于遵照什么样的理念开展生活。不然的话，只是空降到农村，复刻城市生活，田园风光成为一种闲情和点缀，那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秋天早上的任务，是去自家菜地收割白菜

婷婷在水库边摘野果

我在2010年接触到朴门永续的理念，促使我去反思人在自然中的位置，如何跟它共存，向它学习。这个概念在国外已经形成完整的体系，但当时在国内没什么人实践，我想试试自己能否实现它。

一个实践永续的理想地方是，有好山好水，可以耕种的土地，原生的居民和建筑，良好的本地风俗，自己学习和工作的场所，还有三五好友。大墨雨满足了其中大部分条件，至于剩下的部分，就要靠我自己一点点建造起来。

改造前的房子，当地特有的“一颗印”建筑

正房、耳房和门墙围成一个正方形，高墙小窗

关于新的生活，有点像一颗种子撒在泥土里，先向下慢慢地扎根，站稳之后，向上伸展，每隔一段时间，长出一根新的枝桠。

我给老宅取名叫“麗日”，寓意明媚的阳光和美好的日子。住是第一个需求，改造房子的全过程，我践行了自然建筑的理念。用天然的、可循环利用的、可以回归土地的材料，最大限度减少对周遭环境的影响。

只是，从0开始去盖一个自然建筑，是特别费劲的一件事。去稻田里取土，从山上砍木头，光材料准备就得花上两三年。好在“一颗印”的老房子，用的就是就地取材的黏土、砂、石头和木头。只是保暖、采光、隔音、卫浴都没有，这部分是需要调整的。

混合材料后放进模具，制成土砖

我保留了原本的土木结构，用稻壳、松针、砂、黏土制成土砖，垒成60-80厘米厚的墙体。再用自然粉刷处理外墙，泥抹面处理内墙，一道一道地涂抹，直到墙面光滑为止，呈现出细腻的质感。这样做出来的墙能抵抗风雨和日照的侵蚀，起到保暖的作用，而且对人体也没有伤害。

外墙上的玻璃瓶用于增加采光

二楼两侧各有一间卧室，开了好几个窗户

隔音问题上，我不想去买泡沫塑料这些难以降解的材料，发现本地种植玉米很多，我就把玉米秸秆打碎加入黏土，做成10厘米厚的夯草墙，隔音保温的效果也很好。

另外，为了增加采光，我拆掉了低矮的耳房二楼，增加了窗户，回收了玻璃瓶，塞到厚重的墙体里。

点燃“火箭沙发”，替代空调来取暖

夜晚，部分照明使用太阳能

在城市的人可能无法理解，电不是一个非常普及的能源吗？村里电经常不稳定，一旦停电，我习惯的设备都会失灵，而且这里海拔2200米，冬天还是需要取暖的。

当务之急是学习使用本地能源。我陆续做了改良的土灶、面包窑和火箭沙发。火箭沙发比传统的炉灶节省4/5的柴火，原理是虹吸作用，它燃烧的是烟，最高可以燃烧95%，最后排出去一些水蒸气和二氧化碳。

它加热沙发的黏土，黏土保温效果很强，48小时之后还有余温。所以就是更节能，更干净。除了沙发，我还用火箭炉加热太阳能热水做温泉。

现在全年不用空调，一家人一个月电费不到50块。

房子的色调和线条，融入了村子的自然风光

客厅、浴室和面包窑的顶上，都盖了绿色屋顶。依次铺上防水层、土工布、10到15厘米的土层，种植像茴香、香草这样，耐旱、多年生、抗病力较强的作物。

这种低成本、低技术的设施，对城市居民很有借鉴价值，小区里不一定有土地，但有屋顶。不光可以创造出种植面积，而且有厚厚的土层，夏天还能降低室温。

学做自然建筑，大家都有一双“泥土手套”

前期土建的阶段，我没有请施工队，而是招募了世界各地的义工，劳动换食宿，把麗日当成一个试验场。我们晚上学理论，白天一起盖房子。一开始无从下手，连图纸都画不出来，返工了不知道多少次。

好在本地的老人和工匠，以前也盖夯土房。我就跟他们讨经验，调整材料的配比，学一些小窍门小智慧。

面包窑的门

最痛苦的部分，就是要不断做取舍。

平常我们盖房装修，很容易找到辅助工具的，但是它们无法适用于这种房子，多数时候就得靠自己动手做。

比如面包窑的门，市面上根本找不到那个尺寸的，我们就自学电焊和木工，如此下来，投入的时间和施工成本是平常的3到5倍。

也有退而求其次的时候，比如户外的护栏，这里雨季长，木材容易被腐蚀，每5年需要翻新，最后就决定用钢材。

堆肥厕所门上贴着使用指南，被戏称“人用猫砂盆”

纠结很久的是厕所。用惯了冲水马桶，一按，所有东西就冲走了，去到哪跟我没关系。但是村里没有排污体系，直接排放黑水，外面的沟就会很臭。

虽然没有那么便利，但我还是选择造堆肥厕所。以前农村传统的旱厕，之所以很臭是因为尿液和粪便混合在一起发酵。

生态旱厕的原理是干湿分离，用很细的木屑覆盖粪便，碳氮比5:3，能发酵又不会产生臭味，堆肥半年到一年，变成黝黑的腐殖土，富含有机质，直接用到菜地里。尿液则被收集到密封的罐子里，加10倍的水去灌溉。

刚开始特别天真，担心我们会生产太多肥，结果第一年堆下来，只够种一块半亩不到的田，粪便都变得很宝贵。

屋前的沉降系统，第一级种水生植物如水葫芦

第二级种喜湿植物如芦笋，最后一级种生菜等多年生作物

厨房和浴室产生的灰水，也需要循环利用。先做油污分离，再通过5级沉降系统，利用高低落差的势能，被动往下排到菜地。

利用房前屋后的小块土地，去承载人的排泄和废弃物，不影响环境，还能还田，长出健康的食物。

婷婷给孩子们上食物教育课

在大墨雨是不用闹钟的，早上五六点自然醒，头脑很清明，做一点脑力活，没有人会打扰我，可以很高效地专注在工作里。到了8点就去地里干活。劳作虽然辛苦，却是非常疗愈的过程，心无旁骛。

我过一种“半农半X”的生活。小规模地栽种农作物，获取自己可以吃的安全的食物，同时从事热爱的工作，维持生活开销，不切断与社会的联系。我每年会开永续的深度工作坊，给国内想要实践这种理念的人一个行动的契机。

野杨梅和萝卜，村里一年四季都有丰盛的作物

农事经验，我原本是一点都没有的，就跟本地的阿姨姐姐学种地，慢慢了解这里的气候水土，去顺应自然的法则，我还发现本地已经种植了几代人的老品种的种子，其实有更好的抗逆力，干旱涝灾，它都可以活下来，比网上买的很贵的种子都好。

差不多到第二年，我开始记录大墨雨的物种日历，从1月到12月可以收获什么样的东西。

这个秋天，我收获了萝卜、苹果、南瓜、洋芋、核桃、洋丝瓜，我听说村里最厉害的一棵洋丝瓜树，一年可以收获1000斤呢。

山上的斜坡，人都走不上去，却长着数不清的绿豆、黄豆、扁豆、白芸豆、猫眼豆。它们能固氮，一粒非常小的种子，有非常顽强的生命力，能在贫瘠的土地上长出一片来。

个头饱满的南瓜、无花果、洋丝瓜

刚来的两年，我是很孤独的，就我们一家新村民。到第三年，终于来了两个新村民，还都是我的朋友。发展到现在，村子里有100多户新村民，彼此认识，关系松散而紧密。

其中20多个是因为永续的理念而来，和我一样过“半农半X”的生活。

这个社区里的X是多种多样的，是画画、写作、木工、服装、教书、摄影、攀树，还有无所事事。他们来了之后，我开始尝试之前靠一己之力做不到的事情。

婷婷和冰妮一起发酵面团

6年前我认识了冰妮，她来借我家的土窑烤面包。后来冰妮辞了职，30岁重新开启人生的方向，自学做面包师和服装设计师。

我们一拍即合，在村里养天然酵母，去山上摘棠梨花、野杨梅、青梅，去地里摘花椒、无花果、板栗、香草，揉进面团里做成馅料。

用村里当季的食材做披萨和面包

像老村民种的洋芋两块一公斤，白菜三块一公斤，价格非常低，他们进城卖也不方便。我们用更高的价格收他们的菜，用新的做法呈现本地的风味，提升食材的附加价值，让更多人知道这里有好的作物，愿意支持这些农人。

冰妮把青柿子切碎，榨汁发酵后，刷到衣服上

除了吃，作物还用于做植物染。最近柿子要成熟了，冰妮就去采摘青柿子，经过一年发酵，制成环保安全的染料。核桃采收后，剥下来的皮本来要丢掉的，我们去捡回来做染料。

一些坚果做成钮扣，替代象牙和塑料制品，又坚实耐用又可以回归土地。

对农人来说，遇到气候不好的年头，全军覆没，一样都收不到。我意识到大面积种同一样作物会非常危险。

于是我租了一整座山，近30亩。刚好搬来了一个叫杨阳的女生，她以前在电视台做节目，辞了职想来做食物森林。我们一起开垦那座荒山，学习森林怎么运作，动物留下的粪便成为肥料，昆虫和树叶的残骸融进泥土，不知名的野生小番茄发出芽来，遇到极端天气，有些作物死了，有一些还能继续生长。

杨阳和朋友在实践自然农法

有两年多的时间，杨阳几乎是996耕作法，披星戴月地种了上百棵树苗和种子，但它们怎么都长不大。后来才知道，50年代修水库把表土都挖走了，剩下一堆碎石头。改良土壤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我觉得自己的精力和能力无法支撑，就放弃了。

虽然是一次失败，但杨阳挑战过超高难度，现在种小块土地完全不在话下，她还自己上网课，学怎么蚯蚓堆肥，养蜂养鸡。

跟着蹭蹭上木工课的小朋友

蹭蹭和月明夫妇原本在北京上班，他们在天气地图里搜“没有雾霾覆盖的地方”，锁定了大墨雨村。月明把父母接来村里住，家人们聚在一起。

蹭蹭来之后，收集废弃的木材，学做木工，做变废为宝的木工坊。新村民改造房子要用的床、椅子、柜子就找他做，老村民的电视坏了，他会帮忙修。邻居祎凡崴了脚，还请他打了副拐。

他们家院子里种着一棵好大的皂荚树，有时我会收到月明做的天然肥皂、皂角洗发水和防晒霜。

祎凡母女改造了一间自然建筑，屋子里挂满了她的画

祎凡是和妈妈一起来的。她毕业后没坐过一天班，从金融专业转到以自由画师为职业。她的很多灵感来自村居生活，森林里的鼹鼠大叔，跳篝火的小猪，住在核桃里的熊，吃山楂的小刺猬。母女俩坚定地生活在这里。

河子在村里教小朋友攀树和过扁带

还有从上海搬来的河子，辞掉产品经理工作，开始做攀树师。因为妻子难以接受旱厕，他还发明了抽水马桶式的堆肥厕所。吴晨在教育上特别专业，在村里开办墨雨村小，给孩子们上自然教育课。孙师兄夫妇开发生态食材，组织全国的农友聚会。

受婷婷影响，村里现在搬入的新村民都造“土房子”

这些年也“淘汰”了一些新村民，他们单纯想来做经营，无奈人流太少，没多久就离开了。所以村子仍保持着以生活为基调的慢节奏。

我始终觉得，一个人擅长的东西是有限的，要实现生活转型，我们都非常需要邻居，互相支持。有了他们以后，我的生活变得轻松多了。

婷婷和儿子噜噜在田间玩耍

虽然我们都在努力摆脱社会安排的轨道，但现实的问题也要解决。

搬来大墨雨的时候，我刚刚决定结婚。我先生很支持我去过想过的人生，去哪里都可以。三年后，我们顺其自然地在村里有了小朋友，我的想法是小的时候应该在自然里面长大，大一点之后尽早地去看世界。

噜噜在造火箭沙发

为了解决新村民下一代的教育问题，擅长不同领域的新村民组合起来做老师，有点像自然森林学校，原本我们计划幼儿园阶段就在村里上。

可是到了3岁左右，同年龄的小朋友变得非常少，不够去开一个班，只有村口那种传统教育的幼儿园，我不想让他被束缚住，今年9月，我们就带他到先生的老家上海上学。

我们家现在过双城两地的生活，小朋友在村子里生活环境单纯，三年来没生过一次病，到了城里要学会适应不同的节奏。好处是他可以看到乡村和城市的多元生活方式，早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如果还是喜欢乡村，我们就回村。

在自然里长大，没有变成手机儿童，每天运动量很大

另一个现实是，目前土地只能租赁。我租的时候也犹豫过这个问题，如果不能长久地保有，我要不要花全部的力气，投入在这块土地上？

转念一想，身体力行绝对有意义，如果我不开始，永远都不可能探索。即便有一天租期到了，我得离开这个家，那十多年自然生活的经验积累，再给我一块土地，我也可以轻松地开始新家园的建造。

越来越多城里人跑来大墨雨，学习永续理念

疫情发生之后，我不断地接到电话，询问如何来大墨雨居住。城市被封起来之后，人们被困在一个非常小的空间里，开始反思当下的生活。亲近自然变得迫切了。

我这些年的实践，可能会给大家信心。很多人以为只有财富自由才能做出这种选择，但其实过新的生活，不一定要很有钱的。我认识一些朋友，就花了5万块钱，已经在乡村扎根下来了。

我自己最开始只有10多万的存款，这笔钱用于租下房子和土地。但我们有充足的时间，不一定一次性就打造成完美的样子，身体力行是最低成本的方式，动手慢慢养活自己的小房子，等它变成我们理想中的新生活。

更不要担心养不活自己，新村民们常常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一定有更丰盛的生活。我想只要坚定了想法，整个宇宙都会来支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