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青：乐意家的铁瓜子（小小说）

第一次在医院门诊遇到梅玉，小裁缝乐意就被吸引住了。

梅玉戴着大大的医用口罩，幽潭一样的眼睛清澈，深邃，摄人心魄。

哼着流行歌痞里痞气的乐意，霎时安静下来了。

乐意隔一阵来医院一次，给老爸抓中药。县医院不大，乐意自来熟，医生护士他都认得。乐意瞟一眼，就知道梅玉是新来的。

“乐意裁缝铺”就在街心的黄桷树下。铺子里，当街一张大条案，桃红柳绿，堆着各种布料，乐意整天在条案前忙碌。双卡录音机播放着邓丽君的歌，文工团的、缝纫社的、县医院的女子下了班，都爱聚在这里，叽叽喳喳，蜂飞蝶舞。乐意做的蝙蝠衫大摆裙引领潮流，风靡全镇。

见惯了女子们眼波流转桃花纷飞，陡然见到梅玉静若幽潭的双眼，乐意浑身一凛，仿佛被点了穴，愣住了。

身不由己地，乐意隔三岔五就往医院跑，带上妈妈炒的铁瓜子，跟医生护士打趣聊天。80年代初的县医院，还保留着社区医院般的温情，医生护士们都明白乐意的心思，却不点破。

只有梅玉，从没有嗑过乐意的铁瓜子，大大的口罩仿佛长在她的脸上。

一个月后，乐意单刀直入，直闯梅玉单身宿舍。

那是周六的夜晚，刚沐浴过的梅玉湿发披肩，第一次见没戴口罩的梅玉，惊愕地睁大了眼。

梅玉幽潭一般的双眼飘过一丝嘲讽，她要看看小裁缝如何全身而退。

惊愕只是一瞬间，下一秒，痛惜的表情浮上了乐意的脸，他伸出手，似要抚平她的伤痕。

花瓣一般精致的上唇，有一道明显的豁口。

梅玉本能地以手掩嘴，后退一步。

乐意的心疼得一颤，他说：“梅玉，做我女朋友吧！”

那一晚，乐意知道了，梅玉从小在儿童福利院长大。

那一晚，梅玉想起了福利院的夜晚，想起了后窗稀疏的竹影，想起了屋檐孤零零的月亮。梅玉的心，如同春风中的冰凌，一点一滴融化了。

乐意的父母在乡下种菜，三个姐姐都已出嫁了。冬雪飘飞时，梅玉第一次去乐意家做客。

推开大木门，热气扑面而来。堂屋正中的火塘里烧着兜子火，水吊子“嘘嘘”冒着蒸汽，乐意妈正在灶房炒铁瓜子，探出头来大声招呼：“姑娘你坐火塘边，热乎乎。乐意泡茶！”

乐意爸抽着旱烟，憨憨一笑。

柴火灶，大铁锅，乐意妈锅铲翻飞，铁瓜子“砰砰”炸响，满屋飘香。绕锅沿一瓢盐水浇下去，“嘘”一声热气腾腾。一会儿，一大盘黑亮饱满的铁瓜子就端出来了。

梅玉自小在儿童福利院长大，没有吃零食的习惯，加之唇腭裂，本能地避免频繁张嘴的动作，所以，梅玉并不会嗑瓜子。她试图用手来剥，怎奈铁瓜子坚硬如铁，根本剥不开。

乐意妈乐呵呵发话了：“铁瓜子难剥，乐意，你帮梅玉嗑。”

乐意有一口整齐坚固的牙齿，门牙正中有一个小小凹槽，俗称瓜子牙。乐意凌空将瓜子扔进嘴里，“咔嚓”一声，一嗑两半，瓜子仁瓜子壳干爽如新。乐意嗑一颗，梅玉吃一颗，直吃到齿颊生香。火塘边，瓜子壳堆成了一座小山。

当晚，梅玉留宿乐意家。

床板上，垫着饱吸阳光的稻草，稻草上是暖烘烘的棉絮，棉絮上是赭红色粗布床单，梅玉盖着蓬松暄软的新棉被，整个身子陷进暖窝里，鼻子里都是太阳的气息。她想起了静悄悄的儿童福利院，想起了冰冷的铁架子床、雪白的床单、豆腐块一样方正的棉被。乐意家的生活是喧闹的，热乎乎的。梅玉觉得自己就像一片雪花，一进屋就被融化了。

结婚前夕，乐意带梅玉去上海做唇腭裂修补术，手术花光了乐意全部的积蓄。

新婚的梅玉，像历经严冬的寒梅，终于在春风中绽放了笑颜。

“乐意裁缝铺”依旧生意兴隆，乐意每天哼着歌，乐不可支。乐意的茶几上，多了一盘铁瓜子，乐意逢人就吹牛：“我一盘铁瓜子，就把大学生老婆追到手！”

最奇妙的是，婚后，梅玉迅速爱上了嗑瓜子，嗑瓜子的技术直逼乐意。她把铁瓜子置于唇齿间，一嗑两片，瓜子仁自然滑落，轻轻一嚼，满嘴生香。她嗑着铁瓜子，好像在咀嚼自己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过了七年。

如果说生活有什么缺憾的话，那就是乐意和梅玉没有孩子。无论乐意如何胡搅蛮缠，梅玉都不松口。她很乐意讲遗传，讲概率，讲风险……面对乐意热忱的目光，她越来越招架不住。乐意每次都说：“我不管，我要你生！天生一人，必有一路。”

80年代末期，几乎一夜之间，人们不再需要裁缝，改买广东成衣。“乐意裁缝铺”几经挣扎，还是关张了。乐意跟人去广东进货，带去的现金被骗了个精光。

乐意蔫了，精气神散了。他把自己关在裁缝铺，不是闷头大睡，就是喝酒买醉。

梅玉心疼了，她带着现炒的铁瓜子来到裁缝铺，推醒宿醉的乐意，跟他说：“我们生个娃吧？”

“真的？！”

乐意的酒一下子醒了。

两人嗑着瓜子，就把来年的计划定下了。

春节一过，黄桷树下，“乐意潮流服装店”隆重开业，梅玉也怀孕了。

梅玉和乐意商量，生下孩子不论男女，小名就叫“铁瓜子”，希望孩子像铁瓜子一样，外壳坚硬，一嗑就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