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万春老师来了,五十多年前他与我一起在本村朱楼小学任教,春节前到儿子这里过年,与我挨楼,邀我过去吃饭。饭桌上很多菜,其中一盘炸鱼,我一眼看出是朱楼特产,上了省里名录哩!我兴奋不已,说:“得多吃几条!”一口气吃了5条。他们看着我吃得带劲,都笑哩!我抬抬头对他们说:“知道吗?虽说当年我父亲擅长做炸鱼,但我只能捞着炸鱼疙粑吃,到参军也没吃上一条炸鱼。”
我们朱楼村的炸鱼历史上很有名,其做法独特:鰺条鱼外面包裹一层面糊糊,这糊糊是用黍子面加上多种调料和成,不稀不稠,能在鱼体外裹成几毫米厚的一层鱼衣裳,放到锅里用油炸,不大不小的火,维持油沸腾又不致炸糊,大约炸两个多小时,出锅后黄澄澄的,过一会再回锅一次。炸好的鱼捞出后油锅里剩下许多渣渣,俗称炸鱼疙疤。
朱楼炸鱼成品
这炸鱼疙疤的经历还真不简单。我父亲十五岁(百年前)就跟着几位近族本家到徐州一带卖炸鱼。那个年代平常人家吃不起炸鱼,徐州乃兵家必争之地,常有军阀集结,军人生死未卜,手里有点钱就花,买点好吃的等于赚了。父亲他们时常跟着军队跑,食宿无常,经常一天只吃一顿饭。早上天不亮挑着炸好的鱼去赶点,等卖完了炸鱼,再去采购鲜鱼,挑回来拾掇干净炸好,就到了深夜,这才吃上饭。他们有时还会经受生死的危险,我父亲曾经几次被当作探子抓进军营,幸亏军营里同乡副官营救,不然就没命了。在这样的环境里做生意,有时一天的收益就是一包炸鱼疙粑。
解放后,父亲他们几个人结束了颠沛流离,定点在离家十五里的黄垓镇做老本行。我记事起,每隔一段时间,父亲都会背回一大包炸鱼疙疤,在院子摊开分给共事的几家,因此我们家里常有炸鱼疙疤,及至生活困难时期也没断。我时不时到门后罐子里掏一小把解馋,母亲用它代油,做饭馏芥菜掺上一把,出锅后满屋香喷喷的,就着它什么糠菜都能下肚。困难时期不是普通人家都能吃上这样的菜,母亲有时会拿一些炸鱼疙粑送给亲朋近邻。我亲眼见过家西一位同村人路过,赶上我们分炸鱼疙粑,给他一捧,他舍不得吃,解下腰里搌带,包起来千恩万谢地走了。人们连粮食都没得吃,那过了油的炸鱼疙粑简直就是奢侈品呀!我有时候妄想:啥时候能捞着吃一条炸鱼呀,那炸鱼肯定比疙粑好吃得多吧!
光阴荏苒,到了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从部队休假回来,还想吃炸鱼疙粑,母亲说,没有了。倒不是因为父亲离开了我们,而是人们逮不到鰺条了。鰺条不能人工饲养,只能在干净的水里自然生息,现在的水不行了,养不活鰺条。也是,那些年水坑水渠都臭烘烘的,鰺条鱼绝种了。直到1988年我转业回济宁,还见举世闻名的京杭大运河是黑的,小闸口桥上的横幅写着:“河水不清誓不休,还我济宁小苏州”。我眼巴巴地看着这条横幅想:只有河水清了,我才能吃到炸鱼疙粑。
鰺条鱼
终于,河水慢慢变清了,回家的路上,沟沟壕壕里臭味也越来越小了。九十年代中期的一天,我到嘉祥县人民医院访问,忽然看到路旁一个门店前挂着“朱楼炸鱼”的招牌,顿觉眼前一亮,嘿!又有炸鱼了,还是老家的!我立马停车,到店里打探,听说我也是朱楼的,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士笑盈盈地搭话:“我父亲叫玉府。”吔!原来是我近邻大哥家的闺女呀!我迫不及待地问:“我哥呢?”她给我指点:“就在那边院子里。”我顺着她指引的方向走了几十米,就到了一处院,院里支着一口锅,大哥正在烧火,锅里飘着一层金黄色的炸鱼,我远远地喊了一声“大哥”,他抬起头看见我,笑得合不拢嘴,招呼我:“你咋这么稀罕?”我说串门路过。接着我们就聊起来。原来,这些年鰺条多了,家乡的市场显得小了,在县城工作的几个本家就撺掇大哥把手艺带进城里。我问他生意咋样?他说:“还行,剩不下。”见大哥锅上锅下忙着呢,我不敢多耽误,告辞了。来到门店前,侄女已给我包好了一包炸鱼,还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就这些了,没法给您老多拿了。”我指着那已经空了的玻璃柜说:“给我点炸鱼疙疤就行。”她笑得腰都弯了......
我到县医院吃午饭,把炸鱼摆上了桌,县医院的人吃惊地问:“你咋还带菜?!”我把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并重点介绍了我们朱楼炸鱼的历史特点。顿时,炸鱼被抢,都说好吃。
之后,每次到这里都差人把“朱楼炸鱼”店里的炸鱼买光,且不让告诉是我买的,她知道了就不收钱。
一次很多同事乘一辆面包车来嘉祥,我把一包炸鱼分给大家吃,大家都说第一次吃这样的炸鱼,也有的说:“鱼没有面多。”吃着吃着就掉渣了,我哎呦一声:“那炸鱼疙粑......可惜了!”大家一阵哄笑。
我细细地品着炸鱼,是比炸鱼疙疤好吃多了,但是到口里后还是先有炸鱼疙疤味,嚼着嚼着才有鱼的味道,最后是混合的特别香味,不可替代的香味。这时候我才真正明白:炸鱼疙粑只能是炸鱼的副产品。
眼下,吃着老家来的炸鱼,自然又问郑老师:“炸鱼多了,炸鱼疙疤咋处理?”他夫人说:“玉库爷爷的炸鱼做得最好,他门前放个筐,里面的炸鱼疙粑随人拿,可是都不要,送也送不出去......没办法,最后都上地(注)了。”我大为震惊:“啊!这么好的东西上地,岂不太可惜!”郑老师夫妇坦然地笑着说:“生活好了,大家讲究了,嫌油大......”
绝对绝对出乎我的意料,我这里还馋它呢,他们怎么都腻了?!我没法相信这是真的。可是郑老师夫妇都八十多了,是全村尊敬的老实人呀,绝对不会哄我的......
注:方言上地:就是往庄稼地里施肥。
炸鱼疙粑:指炸鱼上面脱落下来的面糊锅巴。
写于2022年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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