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两个女人的身后事，朱安要穿十三件衣服，许广平拒绝与夫合葬

春季的北平城，略带着风沙的下午，从鲁迅房间里，传来了男低音和女高音交织在一起的笑声。

“密斯许呀密斯许，你真是一匹‘害群之马’”。

“先生此言差矣......”顶着一头黑亮短发的许广平，正准备据理力争还击时，房门发出了沉重的叹息声，蜡黄脸的朱安，手里端着托盘，拐着小脚迈进门槛。

“吃茶、吃茶”，她的口音带着浓重的绍兴味。

鲁迅将脸扭向窗外，出神地望着园子里那两棵亲手栽植的枣树，许广平勉强从嘴角挤出一丝笑容，向朱安点点头表示谢意。

两人都没有发现，当朱安离开房间后，她那素来古井无波的眼神，倏然间射出了怨毒之箭。

图 | 朱安

家里来拜访鲁迅的女学生成群结队，只有这个许广平令朱安心神不宁。

直到看见婆婆鲁瑞那张温和的面孔，朱安乱跳的心总算安定下来，“我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她料想得倒也没错，许广平从未挑战过自己北平女主人的地位，因为她与鲁迅在上海构建了新家。

不过，从此朱安便陷入了“宫斗”独角戏的臆想之中，她担心鲁迅将许广平“扶正”，曾托人捎去口信，话里话外透露着将“大度”地接纳许广平为“二夫人”。

受过高等教育的男人女人，对朱安迂腐地固守着那虚无缥缈的名分，只感到可笑。

正当朱安还在动用有限的智商打算力压许广平时，霹雳一声震天响，她那臃肿的日本弟媳妇羽太信子带来重磅消息：许广平怀孕了。

天神哪，原本朱安还认为，许广平再得宠，也终究是没有名分的妾，如今她怀了孕，将来就很有可能母凭子贵爬到自己头上来。

她很气愤，并将这种情绪在饭桌上传达给了婆婆鲁老太太。

不料，一向力挺朱安的婆婆这次沉浸在即将抱孙子的喜悦中，不甚走心地反问一句：“你为什么不养活个儿子呢？”

平日里温顺谦卑的朱安立刻来了气：“大先生终年不同我讲话，怎么会生儿子呢？”

鲁老太太沉默不语。

图 | 朱安与婆婆

朱安没有孩子，与鲁迅几乎不与她同房固然脱不开关系，但更大的问题还在于她自身。

鲁迅二弟周作人曾专程对人讲起，朱安有侏儒症，根本无法生育。

从朱安仅有1.4米的身高，再结合她21岁都还没找到婆家的现实，可见周作人此话有相当的可信度。况且鲁迅学医出身，他应该不会对弟弟胡诌这件事。

世人只抱怨鲁迅无力反抗旧式婚姻，又不甘心被小脚妻子束缚，活生生葬送了善良女子的一生。

殊不知，朱家托人上门提亲，故意隐瞒了朱安丑陋的相貌以及不能生育的隐情，实打实有骗婚的嫌疑。

朱安不懂鲁老太太内心的苦楚，有气无力地抱怨着鲁迅：“我好比是一只蜗牛，从墙底一点一点往上爬，爬得虽慢，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可是现在我没有办法了，我没有力气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无用。”

不过，听说许广平生了个男孩后，朱安又兴奋起来。在她的认知里，许广平没有名分，她生的儿子终究要过继到自己这个“嫡母”名下，以后死了不用担心没人摔瓦盆，莫名有点开心哦。

1936年鲁迅去世时，朱安这种旧式思维达到了顶峰，她哭着收拾东西，准备去上海主持葬礼。这么重要的场合，必须“大太太”出场才有排面嘛。

无奈80多岁的婆婆根本离不开人，自己又大字不识一个，还有双不良于行的小脚，思索再三，朱安只得放弃了去上海的打算。

鲁迅去世后不久，朱安对许广平的态度倏然间发生了大逆转，从以前隔三差五的炫耀变成了极力讨好，概因她与婆婆的生活费全需要着落在许广平身上，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不料，到了1941年年末时，许广平的来信与汇款莫名中断，身处北平的婆媳生活费登时少了一大半，只能靠周作人的50元钱过活，日子无比凄凉。

鲁老太太去世前，最不放心无依无靠又步入晚年的大儿媳妇，便向周作人提出要求，先前每个月给自己的生活费，必须全部转给朱安。

此时的北平物价宛若大鹏鸟般扶摇直上，50元根本买不到什么东西。迫于舆论压力，周作人只得把钱涨到100元，继而又涨到150元。

图 | 左一朱安，确实很矮

这笔钱，周作人给得极不情愿。虽说长嫂如母，但他与鲁迅失和多年，看这个一生不事生产，还要拖累自己的嫂子自然百般不顺眼。

朱安也认为拿周作人的钱就相当于打鲁迅的脸。

“每月拿他一百五十元，我的眼泪一直往肚里咽。”

可是不拿又不行，她还雇佣着一名女工照料自己，尽管每天只吃稀粥和酱萝卜，这些钱依然无法支撑到月底。

周作人趁势拱火，怂恿朱安变卖鲁迅的藏书。

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鲁迅藏书能不能卖个好价钱尚未可知，况且卖书就是一锤子买卖，钱花完后，朱安的生活照样难以维系。

两人打出这个噱头，其目的只有一个：唤醒装睡的许广平。

在这个世界上，有且只有许广平一人才会将鲁迅所有的遗物都视作珍宝。

别看朱安耳朵根子软，又极易受人挑唆，其实她并非大众认知里的小绵羊，还曾让鲁迅吃过好几次瘪。

最著名的一次当属鲁老太太过生日，家中来了好些宾客，正当大家热热闹闹地等待开饭时，朱安突然走出来，扑通一声跪在鲁老太太面前。

“我来周家已许多年，大先生不很理我，但我也不会离开周家，我活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后半生我就是侍奉我的婆母。”

说完之后，她施施然退回房里去。

鲁迅苦笑着摇摇头：“中国的旧式妇女也很厉害，从此所有的同情都被她争取了去，大家都批评我不好。”

这次，轮到许广平来领会朱安的厉害了。

图 | 许广平与儿子海婴

不出周作人和朱安的预料，这条卖书的消息传到许广平耳朵里后，她立马写信阻止，并说明由于生病和汇兑不便等原因，才会一时断了接济。

无数人就此事指责许广平，称她只顾享受鲁迅丰厚的版税，全然不顾朱安死活。

但许广平是有苦衷的。

1941年12月15日清晨，她被日本宪兵逮捕，在76天的时间里受尽酷刑，还遭受了脱衣等种种难言的羞辱。

出狱后，许广平双膝关节上留着电刑的伤痕，走路东倒西歪，头发完全变白，但她没有供出任何一位进步文人，彰显了女斗士的本色。

不过再坚强的人也得向残酷的生活低头。许广平没了工作，又要自筹资金整理、出版鲁迅的遗作，还要供海婴读书，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或许她感到有点吃亏。鲁迅都去世好几年了，版税又常常延误，自己能把上海的家撑住就算不错，哪还有能力帮助北平的婆媳？况且她们有周作人接济，又不用付房租，总不至于挨饿受冻。

哪成想，朱安比许广平还要委屈。她在1937年7月2日经许广平请求，寄给她一封全权委托书，认为自己将鲁迅丰厚的版税全都转给了许广平：我已如此慷慨，你拿了偌大好处却连生活费都不肯出，这个世界的人心，简直坏透了。

在《关于朱安写给许广平的出版委托书》一文中，作者考证得很清楚，按照当时的法律，除了朱安外，鲁迅唯一的儿子周海婴也是法定第一顺序继承人。鉴于鲁迅去世时周海婴年仅7岁，故许广平也拥有处理鲁迅遗产的资格。

而且鲁迅很多销量极好的书，诸如记载了他与许广平通信的《两地书》，版权都有许广平的一半，这在法律上属于“特有财产”，归许广平独自处置，旁人无从染指。

所以许广平才有底气一面写信给朱安劝她不要卖书，一面在9月10日的《申报》上发表声明，

“其一切遗物，应由我全体家属妥为保存。”“况就法律言，遗产在未分割前为公同共有物，不得单独处分，否则不能生效，律有明文规定。如鲁迅先生在平家属确有私擅出售遗产事实，广平等决不承认。”

声明归声明，要想换取鲁迅藏书的安全，必须安抚朱安，并承担起赡养她的义务。

经朱安这么一闹，引发了世人的极大关注，记者纷纷登门报道她的惨状。如同先前鲁迅所言，所有的同情都被她占了去。

朱安生活的确不够滋润，晚餐是“多半个小米面的窝头摆在那里，一碗白菜汤，汤里有小手指粗的白面做的短面条（有人管这叫“拨鱼”），另外是一碟虾油小黄瓜，碟子边还放着同是虾油腌的尖辣椒，一碟腌白菜，一碟霉豆腐。这就是鲁迅夫人当天的晚餐，没有肉也没有油，没有一个老年人足够的营养”。

可是与同时代的普通人比起来，朱安境况根本没那么糟糕。

同时期的普通老太太，只要能够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就得拐着颤巍巍的小脚，帮人洗衣服做饭以便挣点钱糊口。

同时期的延安，八路军高级将领们吃不上一口白面。

同时期的重庆，名作家老舍每天码字5000，也只能勉强吃点掺了很多稗子的粗粮饭，还由此引发了急性盲肠炎。

在大家普遍赤贫的情况下，朱安既能雇着女佣，生病了又能请医生隔三差五地来家里打针（那时候一般人压根付不起医药费，即便现在有医保，很多人生病了也犯怵高额的医疗费），她该知足了。

当然，朱安即使再糊涂，也明白谁是真心对自己好，所以她在每封信里都表达了对许广平的感激之情。

到了1947年春天，朱安身体急剧恶化，腿部及面部都肿胀起来，还大口吐血，呼吸异常困难。

自忖来日无多后，她立下了遗嘱。

这份遗嘱事无巨细，自己死后应该穿十三件衣服，做七副被褥，用上好的棺木埋葬，每逢七必须供水饭，到五七要念经，林林总总一大堆。

更为重要的是，死后要同鲁迅合葬，这是朱安最后一次向许广平宣示“主权”。

也许，风光大葬是朱安觉得对自己独守空房41年最好的弥补吧。

但她压根想不到，在死者为大的讲究下，许广平会将自己的遗嘱揉搓成皱皱巴巴的一小团。

与鲁迅合葬？不可能的，鲁迅生前提倡“埋掉拉倒”的精神，身为他的原配，总该亲身践行丈夫的这一宗旨吧。

更何况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连钱都很难从北京汇到上海去，要想把一口沉重的大棺材运到上海简直是天方夜谭。

原本许广平打算将朱安葬在鲁老太太坟边上，这也符合鲁迅对朱安的定位：“母亲娶的媳妇。”

无奈老太太坟旁已无空地，许广平进而买下周作人家位于西直门外保福寺的一处私地。如今，那里高楼大厦林立，朱安的墓早就不知所踪。

至于那些请和尚念经一类的迷信之举，由于花不了多少钱，也就随她去吧。

饶是大幅删减了朱安的遗愿，许广平依然为这个葬礼掏出了400多万的巨款（已计算通货膨胀）。

许广平此举引发了连绵不断的争议，直到现在依然被批评为“冷血无情”。

许广平完全无视朱安的要求的确有点伤人感情，不过，要是看到她对自己身后事的处置，或许我们就能理解她一点。

作为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许广平积极响应国家当年推行的火葬政策，并明确表示：骨灰全撒，不与鲁迅合葬。

最后还是周总理特批，才将她的一部分骨灰葬到了鲁迅墓旁边。

图 | 许广平与儿子

身为高知女性，许广平的问题在于缺乏共情能力。

朱安脑袋里，全是那套旧社会腐朽的东西。她不会想到人生赤条条来赤条条去，葬礼搞得再热闹也终究是给别人看的。她还幻想着身穿新衣服，到另一个世界与鲁迅团聚呢。

至于朱安，她就更没有体谅人的心思了。

朱安嘴上说把海婴当亲儿子，把许广平当亲妹妹，实则只顾自己合适，根本不去想假如按照自己要求的仪式办下来，手头并不宽绰的许广平，就得拉着儿子喝西北风去了。

只能说，新旧女性之间，如同泾河与渭河，终究掺不到一起去。

而夹杂在两人中间“半新不旧”的鲁迅，既向往新世界的轻松快活，又甩不掉旧世界紧抓住自己衣襟的那只手，环顾左右，掩面悲泣。

这种尴尬的“三人行”，三人都感到痛苦。

文 | 怅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