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伺候月子的尴尬

1，

表弟打电话给杨彤，说想请她帮忙，伺候他老婆坐月子。

接电话时，杨彤正坐在老公的副驾驶上，这个离谱的请求，让她差点从座位上跌下来。

她连连推辞：“我哪儿会伺候人啊？别的不说，光我那厨艺就够呛……嗨，我自己随便怎么对付都行，馒头咸菜我都没问题。可你老婆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我是一点都不知道啊，我怎么能照顾得好她呢？”

可表弟并不打算放弃，滔滔不绝地又说了一大堆好话，杨彤只能一边苦笑，一边“嗯、哦、啊”。

最后她说：“那，那到时候再看吧！坐月子这种事儿，可不是随便应付应付就行的……这样吧，我现在在路上呢，一会儿空了再打给你。”

连正在开车的老公，都感受到杨彤的不耐烦，忍不住瞄了她一眼，又一眼，差点闯了红灯。

等杨彤烦躁地挂断电话，老公有点不敢相信地以感叹：“什么人啊？请亲戚去伺候月子，脸真大。月嫂满大街都是，就不能花点钱请一个？”

稍后他又问杨彤：“你表弟的亲妈、你小姨老人家呢？自己儿媳妇生孩子，她难道都不照顾……哦，知道了，你小姨现在在汤包馆打工赚钱呢，一天好几百，这算盘打的，他们家不想耽误赚钱，就让你这个表姐去受累，反正你离职在家，也没正经事，算是废物利用对吧……”

尽管杨彤对伺候表弟老婆月子一事是拒绝的，可老公不满中带着讥讽的语气，还是让她不爽。

表弟能求到她，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老婆的娘家人不在了。他妈，也就是杨彤的小姨，现在在外地一个汤包馆做事。

汤包馆在医院旁边，一天24小时营业，客流量惊人，她小姨专门做包子，一天站12小时，底薪加提成，一天能拿到三四百块。

现在一家子主要开销以及房贷和私人借款就指望小姨了，她怎么舍得请假回来伺候月子呢？

“没办法啊表姐，”表弟苦叹：“你也知道我爸走得早，我跟瑶瑶买房子结婚，一大半儿的钱都是我妈去借的。她愁得睡不着，想赶紧把债还了，要不也不能跑那么远去吃苦。她要是从汤包馆回来，人家店里肯定得另外招人，到时候再想回去恐怕不行了。

“我也打听了月嫂的价格，只负责带小孩的月嫂六千，要是再照顾瑶瑶，那得一万二起步。我自己刚到新公司，还在考核期，不能请假。

“我是这么想的，表姐，我每天五点半下班，等我回来了你就走，尽量少耽误你……”

2，

老公看杨彤一脸愁云，怕她脑子不清醒真的会答应，赶紧敲打她：“别的忙可以帮，伺候月子我劝你最好别答应。你跟人家老婆本来就没见过几面，性格脾气一概不知，别到时候出力不讨好。

“你表弟也真是绝了，月嫂再贵，也就用一个月。花点钱的事儿，干嘛非得麻烦你？再说你虽然离职了，这不也帮着小姐妹卖货吗？多少能赚点不是？”

老公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话多，一叨叨起来没个完，跟个老妈子似的。

他这喋喋不休的把杨彤都给整烦了，怒道：“你以为我想答应吗？可我怎么拒绝呢？你别忘了，我坐月子的时候，你妈可是只待了半个月就跑路了，后面半个月是我小姨过来帮忙的！”

“哦——”老公愣了一下，随即嘴角一斜，“也就是说，你小姨之前主动帮过你，所以现在让你还人情咯？”

可能是听出来了杨彤对他妈的不满，他赶紧故意转移话题：“不过，你别忘了，你小姨照顾了你半个月，咱们后来也给包了个一千块的红包呢！那时候钱可比现在值钱。而且你小姨那会儿本来就不上班，不赚钱，她也没什么损失啊……”

这一番说道，把一个男人的抠搜吝啬与斤斤计较暴露得一览无遗。

就算以前的钱值钱，可照顾半个月的工钱，一千块能结清吗？

何况人家当时并不是冲钱来的，是主动来帮忙。这情份也远远不止一千块。

可，关起门来过日子的人，几个不是掰着手指头算账呢？

大到买房买车，小到摆酒请客。算来算去，总觉得自己是吃亏的那一个。

她杨彤也未能免俗。

当初老公有个三婚的同学发来请帖，她还不是气得直骂：什么玩意儿，二婚多收一次份子钱就够皮厚了，怎么好意思来收第三茬？

同样，在这件事上，杨彤一方面嫌恶老公的冷漠自私，自己却也不能免俗地计较：当年小姨是主动帮了她，可作为受惠的一方，他们也回赠了红包。

要是小姨打算讨回这笔人情债，当初就不应该收钱，钱都拿了，就意味着那事儿已经清帐，现在又来讨这笔人情债，这是什么道理？

再说现在有几个年轻人愿意干伺候人的活儿呢？她可不想去受这个累。

就这样在自我说服里熬过了一周，杨彤忽然接到了舅妈的电话。原来，表弟求她不成，转而去找三舅妈了。

舅妈磕巴了半天：“唉，我都不知道怎么说。这孩子也不知道咋想的，居然让我去伺候他老婆月子。还说知道我在给服装厂剪线头，一个月赚两千块，他不让我吃亏，给我三千块钱……我还听他说，他也求过你？”

“啊，这……”杨彤一时有些无语，不知道是该说表弟脑子不灵光，还是该同情舅妈跟她一样倒霉。

舅妈语气复杂：“你也知道，这不是钱的事儿。我给服装厂剪线头，虽然赚得少，可是自在啊！我也不是不愿去帮这个忙，实在是伺候月子这事儿太麻烦。现在讲究科学育儿，年轻人的那套我也不懂啊！”

别说，这说辞跟杨彤几乎如出一辙。

3，

挂断电话，老公在一旁笑道：“是吧？这种事儿谁愿干啊？不过话说回来，真要找人帮忙，舅妈比你合适。你舅那年出车祸，人都快没了，是你小姨撇下家里，背锣挎鼓去你舅家照顾了他足足三个多月，不然你舅妈一个人哪里扛得住？”

说到这，忽然有一股叫做道德的正义之气在他体内涌动，促使他说出下面这番话来：

“按说，舅妈真该去帮这个忙。当年你小姨可是在他们家待了三个多月，你表弟那会儿才多大？我记得你好像说过，他那会儿才十岁左右吧？人家为了他们家，连孩子都顾不上了，这份恩情可重着呢！可你看，连舅妈都不愿去，你凭啥去啊？”

杨彤凝视了老公许久，皱眉道：“也许舅妈也是这么想我的呢！都是小姨帮过的人，我还比她年富力强。我都不愿去帮忙，她都快60了，凭啥还要去吃这份儿苦？”

说着烦躁地踢掉拖鞋，滚上床了。

到底要不要帮这个忙呢？杨彤烦得抠头皮。

去，就是给自己招累招麻烦。伺候月子这种连婆婆都头疼的艰巨任务，她要是接着了，确定不会后悔吗？

可是不去，又于心不忍，有点愧对小姨。

杨彤翻来覆去，决定发信息向闺蜜求助。她刻意淡化了当年小姨对自己的好，着重强调了给小姨的红包以及自己对于做饭、伺候人这种事的惧怕，又提到了同样不愿帮忙的舅妈……

闺蜜毫无疑问让她拒绝：“哎哟，别给自己找麻烦了。听过帮这帮那的，唯独没听过让人帮忙伺候月子的！你啊，强硬一点，别给亲情绑架了好吗？大不了等孩子出生了你多包点红包得了。”

小姐妹的一番“开导”，多少驱散了一些杨彤心里的不安。

她想，如果表弟不再提这茬，她就装聋作哑。如果再提，那她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

但她知道，就算应了，后面的相处绝对不会愉快。她会带着情绪应对一切，会撂脸子，话里有话，会不时借题发挥，发泄她的不满……

4，

就这样，杨彤一直等到表弟的孩子出生，也没有主动打电话再问这茬。

倒是小姨主动打过来报喜，说表弟喜得千金。杨彤是心虚的，她这才知道，小姨在儿媳预产期前几天回来了。

听到电话里小姨欢喜又带着一丝疲倦和沙哑的声音，杨彤心虚中有一丝愧疚，她问：“小姨，表弟媳坐月子的事儿，安排好了吗？我听表弟说……”

这一刻她想的是，如果小姨提出让她帮忙，她就答应。

事实上她也清楚，小姨既已回来，肯定就会伺候完月子再走。

果然，小姨说：“我这不请假回来了嘛！亲家早早没了，这孩子命苦，身体又不好，坐月子可不敢马虎……”

“可我听表弟说，你那儿不好请假。你一走，店里肯定得另外招人……”

“那也没办法，自家媳妇儿嘛，我不照顾谁照顾？就是请月嫂，我也不放心啊！我跟店老板商量了，说能不能忙完了再回去。老板说看到时候缺不缺人吧，要是缺人就给我打电话。”

为了避免尴尬，杨彤跟舅妈私下商量，不要一起去探望。

那天到了表弟家，杨彤一眼看见小姨，惊觉小姨比她上一次见到时老了不少。两鬓竟然生出了那么多白头发。眼眶凹陷，人也瘦了一圈。

杨彤知道，小姨这是累的。汤包馆24小时营业，三班制，小姨为了多赚钱，主动连着干12小时，就这样一天不休干了半年，就是铁人也架不住了。

但小姨对累不累的毫不在意，她就着急家里的债。

杨彤听到她在隔壁房间跟老姐妹交心：“孩子爸走得早，我不帮他们，谁帮他们呢？他们年轻人刚起步，赚不了几个钱。趁着我身子骨还硬朗，能赚一点是一点吧！那么多债压在头上，我睡觉都不踏实……

“唉，本来是想请月嫂的，可我儿媳一听价格那么贵，说什么也不同意。这孩子舍不得花钱，非说她不用坐月子，自己就能洗衣做饭照顾孩子，横竖不让雇人。你说，这我心里能踏实啊？”

说到这，小姨忽然笑起来：“这丫头看我回来还生气呢！说她没那么金贵，不需要人伺候。我说我在外头实在干累了，就想回来歇几天不行啊？她这才没说啥。哈哈，这丫头，心眼儿忒实在，是我儿子的福气。”

那一刻，杨彤心中五味杂陈。

透过眼前老态尽显的小姨，她仿佛看到了N年前那个精神抖擞，干劲十足，一声不响拎着家伙什儿跑到她家里照顾她的小姨。

她没有电梯卡，气喘吁吁爬上八楼，一进门把包袱往地上一撂，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外加一篮子鸡蛋一只咕咕叫的老母鸡，让杨彤误以为她把整个家搬来了。

她一边擦汗一边拾掇，说你婆婆气性真不小，说走就走，你也不告我一声。这女人坐月子啊，是头等大事儿。年轻人不讲究，说是迷信，等你们年纪大了就知道……

那一天，她给杨彤炖了鸡，打了溏心蛋，把她堆在阳台衣服篓子里的脏衣服和沾着屎尿的抱被全洗了，晾衣杆都挂不下。

5，

其实杨彤从没忘记过小姨对她的好，只是当一段恩情需要她去回报的时候，她本能地选择了淡化和模糊，不去认真回忆，便可轻松逃避。

她有一百个理由拒绝去帮小姨的忙：厨艺不好，满足不了新妈妈的胃口；睡眠太深，孩子闹腾听不见；想尽早投身新的工作，没时间……

但她解释不了，为什么当年小姨来主动来帮她的时候，没有那么多的顾虑和阻碍，不去想，小姨家里也有大把的家务要操持，也有孩子要照顾。

大体这世上很多人都觉得，心甘情愿的付出是无需偿还的。比如她，比如舅妈。

没人能指责他们无情或者不厚道，唯一能让他们不舒坦的，只有自己的良心而已。

夜深人静时问一问自己是否真的过得去。过得去便心安理得，一夜好眠。过不去，找点理由和不得已的苦衷，能自己骗过自己也行。

而小姨呢？她当初毫不犹豫且不遗余力地帮所有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一天当她疲于奔命，需要有人给她搭把手的时候，大家是否会对她给予同样的热情。

杨彤想到一句话：“你帮过的人不一定会帮你，但帮过你的人却有可能再帮你。”

究竟经历过怎样一番现实人生的人，才能总结出这样的人间真相啊！

杨彤离开的时候，小姨忽然叫住了她，她去卫生间拿了一条毛巾，沾了冷水拧干，用塑料袋装上给杨彤：“这大热的天，电动车座椅都烤化了吧，还怎么骑？你用这个多擦两边，擦完了就搁边上的石凳子上，我一会儿下楼再带上来。路上慢点儿，别闯红灯。”

小姨一张疲惫不堪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严重缺乏睡眠的眼角似乎比方才又多了两条鱼尾纹。

烈日当头，车座椅烫得惊人，杨彤用那块湿布一遍又一遍擦拭，直到擦得汗流满面，视线模糊。

然而这短暂的羞惭并不足以使她折回小姨身边，挺身而上，说一句“这儿有我，你上班去吧”。

她从不否认小姨对她的好，但那又怎么样呢？她还是想活得轻松舒坦一点。

至于萦绕在心头的那一丝丝愧疚，很快就会被这一路的日头烘烤蒸发殆尽，就像不曾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