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作为一个熬夜党,周数信奉不过凌晨两点不睡觉的熬夜守则。
尽管他困得已经有些头晕,还是坚持着看完这期综艺。
这时,手边就算常年开着响铃也八百年不响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周数吓了一跳,看着手机屏幕从综艺画面跳到了电话界面。
谁啊?他皱了一下眉,脑中第一时间冒出了一个念头:
现在的骗子都这么卷了吗?半夜两点还得上班。
他犹豫了片刻,将电话挂断了。
挂断后,他都没来得及重新播放综艺,那个号码又打了进来。
周数想了想,好奇心驱使下接听了电话。
“喂?”
对面很安静,周数话音刚落,一个清晰标准到近乎失真的男声响了起来,“请问你是周数吗?”
周数不好奇了,眉头用力皱了起来,他有些紧张。
沉默了片刻,他小心翼翼又故作冷漠地沉声回答,“是我,你哪位?”
对方似乎极轻地笑了一下,旋即问道,“是徐英娇让我给你打这个电话的,她说真的很想你。”
“啊?”周数满脑袋问号。
徐英娇?谁啊?这名字完全没印象啊。好土。
“你打错了吧。”周数“啧”了一声,正要挂掉电话,他这会儿猜测应该是什么无聊人士半夜吓他的恶作剧了。
手指刚放在挂断键的瞬间,听筒里突然传来了一个中年女人的尖叫声。
叫声之后,是她焦急无措地求助,“救救我!救救我!不管是谁,不管你在哪儿,能听到吗?救救我,拜托了,救救我!——”
周数脑子里“嗡”地一声,立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好熟悉的声音。
他下意识把听筒重新放在了耳边。
似乎确定周数会这样做,那个绝望的女声停顿了一秒,又以刚才完全一样的情绪和语气重复了一遍:
“救救我!救救我!不管是谁,不管你在哪儿,能听到吗?救救我,拜托了,救救我!——”
周数这回听清楚了,这个声音,他就算死了化成灰,投胎转世一百次,都不会忘记的。
他愣了半天,举着手机。
好久后,他哑着喉咙,试探着叫了一声,“妈、妈妈?”
语罢,他就听到女人爆发了绝望哀恸的哭泣声。
周数认得这个哭声,和她的声音一样,让周数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甚至哭声反而比她说话的声音更让周数觉得熟悉。
他也终于想起来了,徐英娇,是他妈妈的名字。
周数的声音有些抖,心脏也焦急地快要从嘴里蹦出来了,他急匆匆地说道,“是妈妈吗?妈妈你怎么了!你在哪里?!”
“妈妈!”
“妈妈!!!”
完全没有觉得对方或许是骗子的想法,因为压根不可能有人会拿这件事骗他。
也绝没有人能编造出这件事。
电话里那个哭泣着求救的女人,周数敢百分之百确信,就是自己的妈妈,徐英娇。
女人不再哭泣了,电话里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几秒种后,口齿清楚又缓慢的男声开口道,“她一直在哭,我真的没办法了,你说怎么办呢?毕竟我也是个不想半夜给别人打电话的文明人啊……”
“你在哪儿!你对她做了什么!”周数怒吼着,粗暴打断了男人。
男人又笑了一声,“我在她身边啊,她似乎很想见你哦,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地址发短信给你,你来找她吧。”
不等周数再问,对方便挂上了电话。
他颤抖着手想要再打过去,连拨了几次,对面都传来正忙的提醒。
可短信还是发来了,后边跟了个时间,“三点前”。
妈妈被人绑架了,这是周数马上确认的事。
可他们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联系,不,不是没有联系,是完全失联了。
失联二十年的母亲,凌晨两点向我打来求救电话,说她被绑架
这样的情况下,对方还能准确地知道周数的电话号码,就意味着,周数必须孤身前往这个地址,一旦报警就会被对方知晓。
那个女声绝对是妈妈的,他敢确信,不是录音也不是模仿。
可就算是录音,就算是模仿,就算此行有危险又怎么样呢?
看着短信的周数其实比刚才冷静了许多,也有些不确定了。或许他真的听错了。
但就算有一点点的可能,他都不想放妈妈独自面对危险,万一那个人,就是自己的妈妈怎么办呢?
她在求他,救命啊……
周数顾不得许多,翻身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套上一件大衣,叫了辆出租车,就急忙朝目的地奔去。
2
周数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时间,本市竟然有如此喧闹的地方。
电话里的男人给他的是一个密室逃脱店的地址,现在这个时间,前台竟然围满了刚刚结束或者即将进入密室的玩家。
周数和这群人格格不入,他有些别扭,低着头,找了个位置坐了下去。
他在等人来找他。
而密室里人这么多,也让他放心不少。
他拘谨地在前台的小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却依旧不见有人来找他。
离三点越来越近了,周数异常焦躁,耳边一直回想着妈妈的尖叫和哭泣。
没有办法,他只能硬着头皮走到前台,小姑娘的目光对上来时,他一僵,赶紧移开了视线,压低声音很轻地、结结巴巴地问道,“那个,你好……请问你认识徐英娇吗?”
前台一脸茫然。
周数舔了舔嘴唇,又问道,“是有人给我打电话,让我三点前过来这里的……”
话没说完,前台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啊你终于来了啊!你叫周数是吗?”
前台翻着手中的预约记录,说,“没错没错,你约了今天凌晨三点的蝴蝶乐园对吧?我这就带你进去。”
蝴蝶、乐园?
周数的额角狠狠一跳,有种古怪的情绪涌上了心头。
不等他多问,前台便走了出来,带着他七拐八拐朝一间密室走了进去。
周数跟在她身后,越走越觉得奇怪,忍不住压着嗓子问道,“密室逃脱不是要很多人才可以玩吗?所以……其他跟我一起的人……”
前台回头看着他,轻轻笑着,“她一直在里边等着你呢,快去吧!”
密室的隔音并不好,路过的房间,都能听到各种各样的音乐或是玩家的尖叫和笑声。
周数没有说话了,低着头继续跟前台走着,终于在最里边的一个房间停了下来。
前台推开了密室的门,站在门口看去,里边黑黢黢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正当周数有些动摇的时候,耳边再度传来了不久前妈妈那一阵又一阵绝望无助地哭泣。
她在等着他。
如果,这是那个男人给他的考验;如果,通关了密室就能救出妈妈。
周数愿意试试,就算忐忑、就算不安、就算觉得哪里都奇怪得要命,可是,万一呢?
万一,万一。
周数不愿再想,闭眼深吸了一口气,走进了那个黑黢黢的空间。
门关上前,他听到前台悦耳动听的声音,“欢迎进入蝴蝶乐园,祝您玩得愉快。”
周数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3
这是周数二十五岁至今,第一次玩密室逃脱。
可他没有玩的心情,忐忑不安地往房间深处走去。
通过窄小的长廊后,又是一扇门,周数做足了心理建设推开门,被一阵刺目的亮光晃了眼。
他下意识用手挡在眼前,适应了光线后,他重新睁开眼,呆呆看着映入眼前的画面。
炎热的沙漠中,有一片绿洲,一汪清澈的湖水周围栽种着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围绕着这片绿洲的,是数不清的十分光彩夺目的蝴蝶。
有一群小孩子追赶着蝴蝶,正在嬉戏玩耍。
原来外边看起来不大的房间,竟然如此宽阔,别有洞天。
周数愣了半天,没注意到一只蝴蝶脱离了大部队,朝自己飞了过来,极轻盈地落在了周数的肩头。
与此同时,就像打开了什么机关一般,那群追逐嬉闹的孩童齐齐回过头了头,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周数。
“你来啦?!”一个双马尾的女孩,看着周数灿烂地笑了起来。
周数微怔。
如果说是演员,那这群孩子的演技也太纯熟了,和双马尾女孩对视的刹那,周数竟然真的产生了一种他们之前认识的错觉。
他下意识笑了一下,走了上去,“嗯。”
女孩熟稔地牵起周数的手,往湖边跑去,“快来快来,我们正在捉蝴蝶呢,等你很久了!”
靠近绿洲后,沙漠中的灼热感没有了,花香和草香扑面而来,湖水清冽的气息也无比真实。
是自然原本的味道,绝不是靠香薰和空调能够模拟出来的。
“你来了,我们就可以玩游戏了!上次说好,该你扮鬼捉我们了,你可不要赖皮!”双马尾女孩奶声奶气地说道。
周数被拉着就要去玩捉迷藏,但他记着此行目的,制止了围着他开始倒数的孩子们,“这里不是密室吗?怎么变成儿童乐园了?我要去密室里,我妈妈在密室里等着我!”
孩子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了极度失望的表情,“你是来玩密室的吗?”
周数语气不善地解释,“我不是来玩密室的,我是来找我的妈妈的,她在密室里。”
孩子们互相看着,脸上的表情更失望了。
双马尾女孩松开了周数的手,抬头看着他,“所以你不跟我们玩,要进密室吗?”
周数笃定地点点头。
她似乎是犹豫了片刻,旋即无可奈何道,“那好吧,你继续往里走吧,不过,密室里边很危险,不适合你玩的,你真的不要跟我们一起在这里等妈妈来接吗?”
周数没有说话,自顾自往绿洲深处走去。
双马尾女孩追上他,最后说了一句,“天很快就要黑了,你要在天亮之前走出密室,不然会遇到很可怕的事哦。”
可可爱爱的一句话,却像极了警告。
4
周数全当是自己想多了,继续独自一人向前走去。
大概是越往深处走,树木和灌木越茂密的原因,因此天色越发暗了,穿过茂盛的植物之后,山谷之内,是一座超大型的游乐场。
游乐场在余晖之下,有些破败陈旧,半空中的环形跑道上,跑着没有乘客的云霄飞车,远远的空地上,跳楼机和大摆锤也在自顾自工作着。
除了这些大型设施,周围还有许多关着门的小房间,门上的门牌有些年头了,字迹模糊,看不清是用来做什么的房间。
整座破旧的游乐场,没有一丝人气。
可环顾这些小房间时,周数却有种说不上的熟悉感。
一间离自己最近的小房间的门虚掩着,周数警惕地走了过去。
从窗外朝房间里边看去,是十分温馨的三口之家的布置。
暖黄色的灯光柔柔亮着,隐约还能听到电视新闻的声音和晚饭的香气。
暖洋洋的感觉让周数异常怀念,他推开门,不禁勾起唇角,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过家家房,进去后周数才发现,已经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在里边玩起来了。
女孩正系着围裙,在饭桌前上菜,男孩在看电视。
看到周数,女孩扬起了一个十分灿烂可爱的笑容,放下盘子跑了过来,“宝贝回来了!快快洗手吃饭吧。”
周数被女孩牵住了手,走到了饭桌前。
没等他开口询问妈妈的下落,看电视的男孩突然一把将女孩推倒在地,恶狠狠地看着她,奶声奶气却如同个大人般咒骂着,“宝贝什么宝贝!”
女孩“啊”了一声,摔倒在地。
周数赶紧将她扶了起来,“你没事吧?”他回头怒斥男孩,“干嘛要打人!”
男孩根本不理会他,盯着女孩,指着她大骂,“最讨厌女孩子了!女孩到底有什么用!”
说罢,他一把掀翻了过家家用的小小的饭桌,摔门而去了。
周数抱着怀中的女孩,怔怔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
女孩躲在他怀中低声抽泣着,“多少回了,就不能好好吃顿饭吗……女孩很可爱啊,女孩也很好啊,为什么就只喜欢男孩子呢……”
周数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默默抱着她,看着玩具散落,狼藉一片。
女孩一直在哭,周数一直抱着她,安慰着她,“不要哭了,下次我们不跟他一起玩就是了。”
周数的安慰没有任何作用,她仍旧没完没了地哭啊哭,并且越哭越大声,半晌,她突然抬起头恨恨地看向了周数,“不怪我,都是因为你!”
她挣脱了周数的怀抱,趁他没有反应过来时,翻身坐在了他的身上,伸出娇嫩的小手,掐住了周数的脖子。
她的面容变得非常狰狞,完全不像是个几岁的孩子,她咒骂着嘶吼着,掐着周数的手越收越紧,“都是因为你!好好的游戏全部被你毁了,你没来之前我们玩得好好的,都是因为你!”
“都是因为你!”
周数被掐得剧烈咳嗽起来,可对方到底只是个小孩子,他捏住那一对纤细的手腕,努力把她从自己的身上“摘”了下去。
怕小女孩再追上来,他吓得从过家家房中逃了出来,跌跌撞撞地疯跑着。
被掐过的地方痛得要命,周数边跑边往脖子里一抹,摸了一手像是血又像是水的液体,钻心得痛。
他顾不上多想,强忍着疼痛,继续往前跑,在幼儿区的大滑梯前,看到了几个轮流滑着滑梯的孩子。
周数停下了脚步。
孩子们各个都不健全,残缺的地方往外淌着血。
周数看得一阵反胃,也有些害怕,可继续往前的路就这么一条,想走下去,必须横穿这部大滑梯。
他不确定小女孩会不会追上来,不敢走回头路。
他硬着头皮,尽量减少着存在感,小心翼翼地往前挪着脚步,可还是被眼尖的小孩看到了。
“你去哪儿啊!快来跟我们一起玩滑梯啊!”
5
周数哆嗦了一下,他僵硬地回过头,不敢和那个眼中流着血的孩子对视,“我……你们玩吧,我现在没时间玩……”
眼中留着血的孩子歪了歪头,好的那只眼睛阴鸷狠厉地看着周数。
他带着身后那群孩子,一步步逼近周数,每个孩子都流着血,每个人也都是同样的眼神。
“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玩?嫌弃我们吗?你不跟我们一个样吗?为什么要嫌弃我们?”
“我们如今,变成这样,都怪谁?!”
“你为什么要嫌弃我们!”
孩子们吵闹的童声,逐渐变成了尖利恐怖的嘶吼,他们追上逃跑的周数,一个叠一个地压在他的身上。
“你为什么要嫌弃我们!”
“变成这样,我们会变成这样,都怪谁!”
“都是因为你,一切才会变成这样。”
“你要跑去哪儿啊?这里是乐园啊,是让人开心的乐园啊,你为什么会想着要逃跑呢?”
“你应该留在乐园,陪我们一起玩才对!”
巨大的疼痛袭来,周数被孩子们的指甲抓破了脸、拽掉了头发、扯住了耳朵。
“不……救、救命……”
他被他们按在身下动弹不得,肌肤全部被尖尖长长的指甲狠狠刺破。
周数痛得惊声尖叫,好痛……好痛苦……真的好痛苦……
疼痛让周数失去了对面只是一群孩子的理智,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他挣扎着双手,摸到了一把挖沙子的玩具小铲子,不管不顾地抄了起来,照着压在自己身上的孩子的额头砸了下去。
血溅了出来,模糊了孩子们的眼睛。
周数继续凶狠地攻击着他们,眼睛、鼻梁、锁骨,一切他能想到脆弱又疼痛的地方,他拿着铲子,全都狠狠砸了下去。
混乱之下,周数终于从他们的手中逃脱了。
他浑身痛得要命,血和水交织混合在一起,他没有时间多想,也没机会找到地方歇歇脚,身后就又响起了小怪胎们的嘶吼。
他们竟然再度追了上来!
这群家伙似乎根本不怕痛,就连追赶的脚步都很快,没有一点踉跄。
周数躲避着他们,七拐八拐在游乐场中穿梭。
可游乐场太空旷太大,他们又对游乐场十分了解,周数始终无法摆脱追逐。
“都是因为我。”
周数四处找着藏身之所,脑海中响起了这句话。
“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周数不受控地重复着,远处传来一声又一声刺耳的警笛声,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就像在他耳道中炸开了一般,刺激着他的耳膜生疼。
警笛声包裹着急促的脚步和女人的哭泣,是他熟悉的妈妈的哭泣。
恍惚间,面前有一个小小的挥舞着娇嫩四肢啼哭的婴儿,周数听不到妈妈的声音了,他心中烦躁又厌恶,看着这个闹腾的小生命。
“女孩有什么用啊怎么又是女孩!”
怎么又是女孩。
他的胃里有些恶心,咬着牙回过神,甩开了眼前这段突如其来的画面。
他奋力奔跑着,在拐弯处,那群家伙的视线盲区中,随便拉开了一扇门钻了进去。
6
身上流着血和水的伤口奇迹般几乎恢复。
周数刚想喘口气,整个游乐场内,“嘭”地打开了数十盏探照灯,警报声配合着探照灯“呜呜呜”地叫着,一道道光线落在窗台上。
广播再度响起,“如果被灯光照到,就会被看见了哦,被看见的话,可是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哦。”
周数没有放下的心,再度揪了起来。
此时他才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了。
探照灯每过来一次,距离房间内就更近一步,再坐以待毙下去,就会被找到了。
周数急得在房内寻找着逃生的线索,发现了一台老式的录音机。
周数调小了音量,打开了录音机。
“爸爸的爸爸叫爷爷,爷爷爷爷grandpa;爸爸的妈妈叫奶奶,奶奶奶奶grandma。”
“哇!妙妙真棒!还会说英文了呢!”
“妙妙真聪明,这么聪明的孩子,像我!”
录音在这里断了,听上去不过就是父母宠爱女儿的日常而已。
周数烦躁急了,把录音机往桌上一丢,继续在房间里翻找着别的能用得着的东西。
除了一张儿童床和儿童桌以外,房间里就只有一个儿童衣柜了,周数拉开了衣柜。
一群翅膀闪着碎钻光泽的蝴蝶,扑簌簌地从衣柜中飞了出来,蝴蝶飞走之后,周数在衣柜里看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奄奄一息的小女孩。
他心中一惊,试探了一下小女孩的鼻息。
还活着。
周数吓坏了,摸了摸女孩的头发。
女孩极度虚弱地抬头看了周数一眼,用无力地手指勾住了周数的衣服,“救救我……”
那声音绝望又清澈,明明素昧平生,周数却心中一动,不禁红了眼眶。
那一刻他什么都不怕了,他试图抱起女孩,“好,好,我现在就带你去医院!”
听到“医院”两个字,女孩瑟缩了一下肩膀,虚弱地摇着头,“不要,不去医院……”
“不行啊,你受伤太严重了,不要怕,我带你去医院,你别怕!”
“不要,不要,不去医院……”
“去了医院都会好了。”
“不去医院!”
女孩挣脱了周数的怀抱,通红的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脸,声音开始变得扭曲诡异,“不去医院!——”
她的脸像是腐败了一般,快速剥落皮肉,扭曲变形,变成了十分诡异恐怖的样子。
周数尖叫一声,推了一把丢开了她,趔趄着后退到了房间的角落,和她拉开距离。
什么东西,这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周数惊恐万分。
已经变得面容可怖的女孩,飞快移动到周数的身边,就要伸手去抓他。
周数拼命闪躲,又不敢逃出房间,情急之下只好钻进了那个半开着的儿童衣柜中,将女孩反锁在了衣柜之外。
7
奇怪极了。
进入衣柜的周数,没有迎来想象中的追捕与攻击。
他心跳剧烈地等了一会儿,外边始终安安静静。
有柔和的橘黄色暖光从外边射进衣柜里,不知道谁把房间的灯打开了。
周数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捂着嘴,耳朵贴在衣柜门上,听着外边的动静。
有人在说话,声音不是太大,周数听着,好像是一男一女。
“家里已经没有钱了!”男人无可奈何中带着些不耐烦,“谁知道她是有病的呢?”
“你现在让我怎么办?你没有工作,家里全都靠我,她又病成这样,你说怎么办呢?”
“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办!”
女人的声音太细小了,周数根本听不清。
她似乎哭着分辨了一句什么,却马上被男人打断了,“你何必啊,就养了一年而已,趁着感情还不深,再送回去不就好了吗?”
“那也不是我们亲生的!你要是舍不得,再去抱一个健康的回来,你养一段时间,就把这件事忘了,好不好?”
男人的语气放软了,“我很喜欢她,可家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隐瞒了这孩子的病,按理说应该让他们赔钱才对!”
“钱我不要了,孩子我必须要送回去,如果是个男孩就算了,偏偏是个女孩。”
“当时为什么抱女孩回来?不就是因为女孩比男孩花费小吗?现在这个情况,你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真的承受不起了。”
周数离开了衣柜门。
他不想再听下去了。
心中生出一股巨大的悲伤,他呆呆坐在衣柜里,一直想着男人最后说的那句话。
偏偏是个女孩。
一切都很好,可偏偏是个女孩。
心像被吸进了黑洞之中,没有反抗之力地变得空空荡荡。
远处响起了警笛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衣柜中飞起了灿烂又美丽的蝴蝶。
蝴蝶的翅膀扇动着,互相触碰在一起,散落的花粉和翅膀的纠缠,让周数浑身难受。
他回过神,身体难耐的痛处和警笛的刺耳,让他无法继续待在衣柜里了。
他难以忍受地一把推开了柜门。
没有暖黄色的灯光,也没有争吵的男女。
依旧是周数躲进衣柜前的那间小小的儿童房。
可那个面目狰狞的小女孩不见了。
狭小的房间里挤满了身体畸形的小怪胎们。
已经在房间里逡巡了许久的探照灯,终于找到了照射目标,“啪嗒”一声,一束白光聚集在了周数身上。
十几双眼睛在同一时刻,看向了惊慌失措的周数。
看到他的刹那,小家伙们的嘴角扬起了一抹兴奋、欢喜,又着实诡异可怕的笑容,他们异口同声地开口,用惊悚欢快的语调大声说道:
“嘿嘿,找~~到~~你~~啦~~”
未等周数反应,如蜂、如虎、如利刃的身影,朝他铺天盖地地扑了过来。
周数痛得似乎是死过去了,半梦半醒之间,一阵难以承受的疼痛之后,他尖叫着,想要和那群怪胎抗争,再睁开眼时,他又重新回到了关在衣柜里的时候。
游乐场的广播莎啦啦地响了起来,带着些陈旧的沙哑和卡顿,甜美可爱的小女孩声响了起来,“任务失败,重新复活了哦~太投入游戏虽然很好,也不要忘了注意时间。”
复活、了。
那种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在疼痛的感觉,什么东西抽离身体的感觉,确实是一种死了的感觉。
那么痛苦,那么真实,那么恶心,又那么绝望。
没等周数缓过神,他又被探照灯照到了。
“嘿嘿,找~~到~~你~~啦~~”
8
周数犹豫了半秒钟,那种死过一次的痛苦,驱使他迈开了脚步,朝小怪胎们走了过去,他没有挣扎,甚至还强迫自己僵硬地笑了笑,“好吧,我陪你们去滑滑梯。”
这回他们没有发狂,得到了周数的答复后,开开心心牵起了他的手,带着他离开了儿童房。
十几人在滑梯前站定,井然有序地排着队等着滑滑梯,周数跟在他们身后,很快就到了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爬上滑梯,坐了下去。
手背在滑梯上蹭了一下,有些红肿刺痛,就像被火烧了一下。
接着,周数握过扶手的手掌,摩擦在滑梯上的腿,全部生出了细小却让人刺痛的火苗。
他惊恐不已地看着这些火苗,以十分迅速的态势连成了大片火焰,生生将自己的身体卷进了大火之中。
“啊!——”周数痛得挣扎惊呼,试图从滑梯上站起来扑灭身上的火,但他根本站不起来,越挣扎,身上的火势就越大,“救命!——救……”
甚至都来不及呼救,顷刻之间,他被大火烧成了一抔灰烬。
再睁眼时,疼痛还在,火烧火燎的感觉还在,他却再次回到了衣柜里。
广播再次重复了一次复活啊、恐怖的事情啊这些话术后,周数又一次被发现了。
所谓可怕的事,原来就是无法逃离这间密室,一直不间断地无限重复。
周数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反反复复死去了不知道多少回,死得周数几乎已经对大火或者撕咬啃食麻木了,他完全不知道要怎么才能逃离这部滑梯,怎么才能找到他的妈妈。
“妈妈……”周数喃喃自语。
他是为了妈妈才进入这里的,他来这里是为了找妈妈。
妈妈……
“滑梯是很危险的东西,对别的孩子是好玩的,可是对你来说太危险了,你也知道,对吧?”
脑海中响起了一个分不出男女的声音。
一些奇怪的记忆在此时涌进了他的脑中。
“可是不跟他们玩的话,会被讨厌的……我不想被讨厌。”
“比起被讨厌,安全最重要吧?滑梯是很危险的东西!”
周数正在仔细思考着这些碎片一样的对话,思绪再度被发现他的小家伙们打断了。
“你去哪儿啊!快来跟我们一起玩滑梯啊!”
他看着那些笑意盈盈要来牵他手的可怕的孩子们,脑海里回想起了妈妈那张算不上美丽,却格外温柔动人的脸。
妈妈。
几乎是同一时间,周数像被什么驱动着一般开口道,“我也想跟你们玩儿的,可是我妈妈一会儿就要来接我了,弄脏衣服会被她骂。”
听到周数这么说,孩子们失落地齐齐“诶——”了一声。
那个眼中流血的孩子是最失望的,“你竟然在等妈妈啊?”
“真好啊,你有妈妈诶。”
“不过你妈妈好凶,弄脏衣服就会骂你。”
“她怎么还不来啊,她是不是先回家了啊?你不然回家看看吧。”
9
可怕的孩子们不再纠缠周数了,甚至齐刷刷地站在两侧,给周数让开了路。
成功了。
周数按捺着激动的心情,神色如常地、缓缓走上了那条被让出来的小路。
他心跳剧烈,真怕下一秒孩子们反悔,又将他按在滑梯上。
终于走出了幼儿区,周数的后背和掌心中,已经起了一层薄汗。
他不敢回头看,不敢多做停留,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走。
天边泛起鱼肚白,天快要亮了。
广播的提示不是骗人的,若周数天亮之前走不出这里,找不到妈妈,他敢确定,他不会再有出去的机会,真的会留在这里无限重复着密室内发生的一切。
想到这里,周数的脚步越来越快,他似乎看到了远处传来的微弱荧光,有个声音告诉他,那里应该就是出口!
可他却再次和衣柜里那个小女孩重逢了。
荧光从一片密林中传来,而这小女孩,此时正在密林的入口处逡巡。
她腾空而行,背上生出了一对极其美丽耀眼的蝴蝶翅膀,随着翅膀煽动,还有细碎的光沫簌簌落下。
这些光沫,像极了密林深处的点点荧光。
周数躲在暗处,观察了她好一会儿,他在思考破局的方法。
从滑梯事件来看,周数分析,虽然这里一切都那么诡异,可归根结底还是密室,既然是密室,就需要找出最终结果然后逃出生天。
他要带着妈妈一起离开这里。
前几次的经验告诉他,盲目的硬闯除了消耗时间,没有益处。
这群“小孩”太强了,周数压根不是他们的对手。
这是他们的乐园,是周数的地狱。
除了找到线索,抽丝剥茧,别无他法。
他仔细思考着小女孩与密室的关系,末了,深吸一口气,朝她走了上去。
“对不起我不应该送你去医院的,我现在带你去找爸爸妈妈好吗?你有爸……”
话音未落,女孩扑了上来,一掌解决了周数。
重新复活的周数的心情十分沮丧。
他叹了口气,再度上前,“你如果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告诉我,我可以……”
女孩扑上来,又是一掌。
周数:……
作为游戏,这他妈也太难了些吧!
没有工作人员的场外提醒,没有指引牌,没有武器,没有盔甲,除了不停死不停复活,甚至任务是什么周数都不知道!
他看着天边的破晓云光,心中越发烦躁。
“不想这么多了。”周数喃喃道。
他撸起袖子,飞快跑到了女孩眼前,直接捏住了她纤细的手腕,打算正面硬刚。
他刚把女孩提起来,对方就一脚飞踢,又把他送回了复活点。
“操!”
周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回过头,看到了儿童区大滑梯的那一束追光。
10
“你说她吗?她不跟我们一起玩哦。”
“对啊对啊,她从来只站在滑梯外看我们玩,她说她妈妈很凶的,脏了衣服会被骂。”
“不过她很温柔呢。”
“你要叫她的名字呀,你直接上去搭话,谁都会害怕啦。”
周数身边围着那群滑滑梯的孩子们,他们七嘴八舌跟他讲述着小女孩的事。
不看他们的脸,只听声音,其实真的就是一群小孩子而已。
“所以,她叫什么名字,你们知道吗?”周数问道。
缺了眼睛的小男孩第一个举手,“她叫妙妙!”
几个孩子吵吵嚷嚷地跟着接话:
“是的,她叫妙妙!”
“妙妙!”
“其实我觉得她妈妈不凶的哦,有一次我看到她妈妈背着她,嘻嘻笑着叫她‘小喵喵’。”
“喵~”
周数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思绪不禁出离,一个温柔的声音带着笑意叫着,“小喵喵,小喵喵~”
“喵~你告诉妈妈,谁是妈妈的小喵喵呀?”
周数再回过神,发现孩子们不再说话了。
他们不可思议地看着周数,惊讶道,“你怎么哭了?”
周数抬手摸了一下,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他怔怔看着手指上冰凉的泪水,那股巨大的悲恸依旧萦绕在心头。
“我怎么,哭了……”周数自言自语。
他吸了吸鼻子,缓缓起身,看着一脸关切的孩子们,不自然地笑了笑,“我没事,谢谢你们告诉我这些,我……”
他犹豫了半晌,却还是开口道,“等我说服我妈妈,下次跟你们一起滑滑梯。”
在孩子们的告别声中,周数转身离开了。
原来那个小女孩就是录音机中的妙妙。
破局大概和她的身世有关。
周数重新回到了儿童房中。
房间被他翻了个底朝天,依旧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可这地方统共就这么大,到底应该怎么解谜呢?
他坐在小床上,仔仔细细回忆着。
他一开始进入的是另外一间屋子,那个房间放着电视,还有饭桌和沙发,桌上摆满了可口的饭菜……
是客厅!而这间儿童房是妙妙的卧室!
周数腾地站了起来,他终于明白一个个小房子的用意了,那些他还没有探索过的地方,应该有妙妙父母的卧室。
周数想明白后,在剩下的房间挨个找着。
只要用心玩,会发现这密室真的一点儿都不难。
周数很快就找到了一间类似夫妻的卧室,陈旧的双开门衣柜,双人大床,掉漆的梳妆台,顶上的拉绳灯也同样是暖暖的橘黄色。
他走进了这间卧室。
11
周数在衣柜的暗格里,找到了一些身份证件,还有一张领养证明。
纸张有些泛黄,上边盖着福利院褪色的章。
周数凝视着证明右上角那张女童的证件照。
“其实女孩也不难送养的,只要好看乖巧,她全占了,可她偏偏有这么个病。”
“怎么办啊?再长大就不好送了,院里这么多孩子,上边又一直在压缩资金……”
“不然咱们别跟领养家庭说她有病怎么样?这孩子性格长相这么好,养一段时间有了感情,肯定会给她治病的。”
“不好吧……”
“那你说怎么办!哎,是个男孩就不用发愁了。”
周数握着领养证明的手抖了一下。
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声涌进了他的脑中,吵闹的快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妙妙好厉害!都会英文了!”
“真聪明,像我!”
“遗传性大疱性表皮松解症,这是一种先天性遗传皮肤病,她在出身时没有检查出来吗?”
“得这种病的孩子皮肤就和蝴蝶一样,十分脆弱,可能滑个滑梯就会让她发病。”
“治不好的,终身服药吧。”
房间门突然被人从外一脚踹开了。
周数吓得一个激灵跳了起来,看见一个中年男人拖着一个女人的手走了进来,气势汹汹的。
他们都没有看到周数。
男人把女人拖进房,反锁上了房门。
女人哭得嗓子已经哑了,匍匐在地上乞求,“不管怎么说,妙妙现在是我们的孩子啊,她那么可爱,那么乖,还那么聪明,我们要给她治病啊。”
“你有钱吗?你都不工作,你哪来的脸说这个话,你倒是上嘴皮碰下嘴皮了事,赚钱的是我好不好?”男人烦躁道。
“男孩的话治也就治了,可偏偏是个女孩,抱她回来不就是为了花费小点儿吗,那既然这样,换一个健康的男孩算了,把她送回去。”
女人哭着摇头,“她又不是个小猫小狗,就算是个猫狗,养这么久也有感情了,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松……”
“我也舍不得,我也有感情,可你也听医生说了,她那个病,胎里带的,我们被福利院的人骗了,什么家里想要男孩把她扔了,估计是因为知道她有这个病才把她扔了的,咱们干嘛当这个冤大头。”男人把女人从地上扶起来,语气放软,劝慰道。
女人不听劝,还是哭着求他,“可是我已经跟她有感情了,我谁都不要只要妙妙行不行,求求你,不要送妙妙走,她病了,再回去福利院那个环境,她不行的,她身体不好,真的不行的,她连滑梯都不能滑……”
“你怎么没完没了了还!”男人来了火,甩开她的手站起来,“我不想要她了,这事儿我说了算,趁着感情不深,还来得及,我用她去换一个健康的男孩回来,你养着养着就会把妙妙忘了。”
女人追上去,抱住他的胳膊,男人用力一推,她摔倒在地上,依旧匍匐着拽住了他的裤腿。
“老公,求求你,我拜托你,就这一次,就这一次行吗?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我明天就去找工作,我们一起照顾妙妙,求求你,我求求你了……”
她的手腕被提了起来,男人不顾她的哭闹和哀求,拉开了衣柜门,将她塞进了衣柜里。
“老公!老公!”
“老公!!我求求你!!”
柜门被女人奋力拍着,可已经从外边上了锁,再怎么拍都无济于事。
男人离开了卧室,似乎不放心,出门后,他把卧室门也锁上了。
周数看着那扇门关上后,再没有被打开。
画面似乎切换到了产房外,完全陌生的男人和一个老妇人,满脸期待地看着护士出来,围了上去。
“恭喜,母女平安!”护士笑着祝贺。
刚才还喜笑颜开的两人,表情一下子垮了。
老妇人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这肚子什么做的啊,一个又一个生闺女。”
手中的领养证明“刷拉拉”飞散开,变成了一捧璀璨美丽的蝴蝶,它们闪着动人的荧光,在周数的指间翻飞,旋即从紧闭的窗户里穿了出去,飞上了天光熹微的穹顶。
周数缓缓起身,抚摸着陈旧的衣柜门,他听不见女人的声音了。
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他拉开柜门,里边空空如也。
周数兀自呢喃道:
“蝴蝶宝贝,是很美的名字。”
12
“蝴蝶宝贝,是很美的名字。”
生着大翅膀的小女孩,听完周数说出这句话后,周身亮起一片夺目的荧光。
等光熄灭后,眼前的人重新变回了娇小的幼女。
她大大的眼睛有些胆怯地看着周数,自觉为他进入密林,让开了一条路。
周数看着她,有些心酸,他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女孩的头。
女孩有些羞赧地笑了一下。
“谢啦,我走了。”周数道过谢,迈开了脚步。
可女孩却跟上了他,亦步亦趋地踩着他的脚步。
周数有些疑惑地回过头,“你想跟我一起是吗?”
她轻轻点了一下头。
周数看她应该不会突然在变成那副吓人的样子了,纠结了一会儿,对她伸出了手,“好吧,那我们一起走。”
女孩小跑着跟上来,牵上了周数的手。
两人掌心相碰的刹那,周数不禁抖了一下,一种安心又悲伤的感觉从心中涌出。
他低头看了看那女孩,那女孩也看着周数,淡淡一笑。
周数赶紧收回了视线,牵着她走进了密林。
进入密林,就听到了一个温柔的女声低低哼唱着不成曲调的歌谣。
周数很努力很努力地辨认,才大概听出了歌词:
“谁是我的小喵喵呀,喵~”
“是妈妈的小喵喵呀,喵~”
女声的哼唱就像一根柔软的羽毛,挠着周数的心,让他很难受,很憋气,可又忍不住一直听下去。
他克制着奇怪的情绪,朝荧光的方向一步步走过去。
密林中飞舞着更多美丽闪耀的蝴蝶,它们围着周数和女孩,就像林中久居的仙子。
跟随着歌声和蝴蝶,周数终于抵达了荧光点。
那里有个一身白衣的中年女人徘徊在树下,周数他们的脚步惊动了女人,她回过头看向他们,歌声同时也停下了。
女人看着他们,似乎仔细辨认了好一会儿,突然,她暮气沉沉的眼中,发出了欣喜的光芒,“妙妙?!”
她伸出手想要跑过来,却听“哗啦啦”一声,她重新被拽了过去,跌倒了。
周数这才看到,她的脚腕上,拴着铁链,她被困在了这颗参天巨树之下。
女孩挣脱了周数的手,张开手臂朝女人奔了过去,扎进了她的怀抱中。
两人拥抱在一起的同时,女人身后出现了一个木门的出口,应该就是密室最终的出口。
他妈妈一定在那里等着他。
周数的心剧烈跳动着,朝着出口走了过去。
一只温暖的手覆盖上了周数的手腕,身后响起了那个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的,熟悉的声音,“真的是我的妙妙,我的妙妙!”
周数怔住,脚步一滞,回过了头。
女人算不上好看,却异常温柔慈爱,她一只手牵着周数,另一只手颤抖着、轻轻地、像生怕碰碎了世间最名贵的瓷器一般,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周数的脸颊:
“是妙妙啊,真的是我的妙妙。”
她看着周数,流下了绝望又充满希望的泪水。
“长大了,瘦了,头发也剪短了,不过挺好看的,”她笑着踮起脚,摸了摸周数的头顶,“这么高了呀,妈妈小时候就知道妙妙可以长得很高,因为你的头顶有个小尖尖。”
说着,她张开了手臂,将周数拥在了怀中。
好温暖的拥抱。
周数迎上她的怀抱,听见她在他耳边说道,“虽然你和小时候不太一样了,但你能好好长大,妈妈好开心啊,我的妙妙不管是什么样子,妈妈都最喜欢你了。”
周数的眼眶一热,决堤的泪水汹涌落下。
13
不是非要有人无时无刻在你耳边说,“我不喜欢你我好讨厌你”,才是不被喜欢。
其实真正的不喜欢,是就算得到夸奖,永远听着赞赏和表扬,也能知道自己是被讨厌着的。
真正的不喜欢,是一声叹气,一句遗憾,一句表扬,或者一个无可奈何的拥抱。
妙妙从呱呱落地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是个不被喜欢的孩子了。
没有人喜欢她。
从来没有。
一小时、一分钟、一秒钟都没有。
福利院的老师告诉妙妙,她是因为家里重男轻女,被丢出来的,据说她妈妈生了三个女孩,第四胎,还是个女孩。
她奶奶和爸爸偷偷把她丢在了医院里,带着她妈妈跑了,医生和护士们从此再也没有他们的下落。
没办法,妙妙不能总在医院待着,只好被送进了福利院。
送进福利院的那天,老师说晴空万里,但妙妙却哭个不停,因为她正在发病。
“遗传性的皮肤病,也是前几天我们才查出来的,你们照顾的时候要小心一些,她很容易就会起水泡和疱疹,皮肤太脆弱了。”
妙妙觉得,抱着她的护士姐姐说这话的时候,一定充满了无可奈何。
老师都不太喜欢妙妙,她太难“伺候”了,小朋友也不喜欢妙妙,她太不合群了。
所以尽管提到妙妙,大家口中的词汇都是,漂亮啦,懂事啦,可爱啦,可还是没有人真的喜欢妙妙。
从来没有人喜欢她。
她原本就是不被期待着被迫降生的多余的人。
直到她遇见了她的新妈妈。
妙妙原本是不叫妙妙的,妈妈和爸爸来福利院领养小孩子,妈妈一眼就相中了妙妙,她后来抱着妙妙说,当时就决定给她取这个名字了。
“因为咱们的缘分妙极了,因为我一眼就喜欢上你的感觉妙极了。”
妈妈说,妙妙是老天给她的一场母女缘分。
妙妙虽然小,可她那么聪明,她知道只有妈妈说喜欢她是真的。
她一直记着福利院老师的话,小心翼翼,隐瞒着自己的病情,不敢和任何人玩,不敢有任何朋友,甚至为此撒谎在幼儿园朋友跟前,撒谎把妈妈描述成了一个凶巴巴的大坏蛋。
老师说,知道了她有病,爸爸妈妈或许就会不喜欢妙妙了。
妙妙如履薄冰度过了战战兢兢又无比快乐的一年,她毕竟是个小孩子,被宠爱着关心着,逐渐就暴露了孩子的本性。
她真后悔那天吃了肯德基之后,要去玩小乐园里的滑梯啊。
可她从来都没有玩过滑梯,她就想玩一小下。
要是她不玩的话,就不会把手背蹭在滑梯上受伤了,也不会因为太痛太怕,吓得从滑梯上摔下去了。
更不会被爸爸妈妈发现她有病了。
妙妙那天才知道,原来真正喜欢自己的妈妈,也会因为她的病就不再看她了。
她就这样被爸爸重新送回了福利院,眼睁睁看着他大闹一通后,又抱走了一个小小的男婴。
如果是男孩就好了,可偏偏是个女孩。
如果是个男孩,就不会被扔掉;如果是个男孩,得了病也会被好好医治;如果是个男孩,大家就不会看着她无可奈何地叹气了。
如果是男孩就好了,可偏偏是个女孩。
不过四岁的妙妙,始终活在这份遗憾里。
她的出生,她的成长,她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大人们看似合理却又可笑异常的遗憾。
她在他们的遗憾中,被一遍又一遍地抛弃。
妙妙从小就知道了,原来性别也是有高低贵贱的。
她有病,她是个女孩,她年纪越来越大了,她再也不能被领养了。
她就这样在福利院一天天长大,迎来青春期,声音变得更悦耳动听,面部线条更柔和温顺,胸部也更圆更鼓。
她出落成了人人夸奖的大美女。
她却开始讨厌这样的自己。
每当洗澡时、照镜子时,这样的声音,这样的脸,这样的身体都让她无比恶心。
如果是男孩就好了,可偏偏是个女孩。
十八岁那年,妙妙离开了福利院,从那天开始,她穿上了裹住胸部的束胸,剪短了头发,每天只吃一顿饿得瘦骨嶙峋。
她开始拼了命想要变成个男孩,她想攒钱做手术,变成一个男孩,虽然在此之前,没钱的这段时间,她只能含着胸、压着声音,这样奇奇怪怪地生活着。
她终于可以脱离福利院老师们的束缚,做真正的“自己”了。
谁都不喜欢她,只要她是个男孩,那些不喜欢的人就会重新喜欢她了。
她将不再是个只能让人叹气或者退货的遗憾。
14
周数都想起来了。
她哭着抱着她的妈妈。
原来她从来没有放弃过她,原来她一直想要救她。
“都怪我,赚不了大钱,也没法再把你从福利院接出来……对不起啊妙妙,对不起,都怪妈妈,妈妈太无能了。”妈妈说着,又哭了起来。
周数抬起手,帮她擦干眼泪,“我都知道的,不怪妈妈,以后,你跟我一起生活吧,好不好?我现在有了工作,在做文职,还租了房子,虽然赚得不多,但是我们两个一起生活是可以的,我们住在一起,好不好?”
妈妈虚弱地笑了笑,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好不好?”周数又问了一遍。
妈妈悲伤地看着她,还是笑着,“当然好啊,特别好,妈妈好想和妙妙住在一起呢……”
“可是……可是我啊,怕是没办法再和我的妙妙住在一起了,不然,我也不会被困在这里了。”
周数怔住了。
她看着泪流不止却始终微笑的人,看着看着,看着看着,一切都明白了。
她看见了那段原本属于她妈妈的记忆。
她一直接受不了妙妙被送回去的事实,为了断了她的念头,她丈夫干脆举家搬到了别的城市,原本以为养着新的孩子,她就会渐渐忘记妙妙,可几年过去,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后来在卧室的衣柜自杀了。
她始终无法原谅无能软弱的自己,失去妙妙这件事变成了她一生的执念。
周数的心脏抽搐着绞痛,她紧紧抱着妈妈,哭得难以喘息,“为什么啊!为什么啊!为什么要为了我这样的人放弃生命,不值得啊,为什么啊!——”
“你才不是不值得的人,小笨蛋,都是妈妈对不起你,为了你,妈妈什么都愿意去做的,妈妈我啊,最喜欢妙妙了。”
周数哭得几乎昏厥,她死死抱着妈妈,不愿意松开手。
妈妈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太阳从地平线露出了橘黄色的光晕,妈妈轻轻叹了口气,闭上了眼,很不舍地把周数从怀中推了起来,“天亮了。”
周数一怔。
旋即她便明白了妈妈的话,再度扑进了她怀中,“我不要!我是来救你的,我是来带你出去的!我不要!我们一起走,不然我就留下来陪你!”
“傻孩子,你怎么说胡话呀?”妈妈眼中噙着泪,轻轻摸着周数的头发,“好好活着,不管活成什么样,坚持下去总会好起来的,不管是女孩子,还是男孩子,妈妈都没关系,因为我自始至终喜欢的,都是你,明白吗?”
“你还有那么长的日子,以后,只要你好好爱自己,好好生活,总有一个人会像妈妈一样爱你的,真的,你这么好,这么乖,这么懂事,总会有这样的人的。”
“我不要!”周数挣扎着拒绝,“不会有这样的人的,除了妈妈,不会有这样的人的!我试过了,我真的试过了,没有人爱我,没有人喜欢我,除了妈妈,没有一个人,我不走,我要和妈妈一直在一起!”
“如果留在这里,所有可能都会烟消云散,我不想你被困在这里,又冷、又无聊、又可怕,你应该去看太阳的。”
周数抽着鼻子,哭得就像个几岁的孩子,“那你怎么办!”
“我看到你这么好,也能安心离开这里了,我不骗你。”
她张开双手,重新将周数抱在怀中,“你突破重重危险来见我,我已经很开心了。”
“妙妙,我不忍心你害怕,也不忍心你挨冻,听妈妈的话,代替我回去看看太阳吧。”
“你看过了,就等于我们都看过了,不要怕,我知道很多事情是很难的,但只要你愿意,妈妈就一直住在你心里,我会永远给我的妙妙力量的。”
“你害怕的时候,就想着妈妈,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妈妈给你保证,只要坚持下去,还会出现下一个,下下一个爱着你的人。”
想着妈妈,再坚持一下吧。
哪怕坚持的意义只是替我,看看灿烂的太阳。
“走吧,好好对自己,多吃点儿饭,好好吃药,蝴蝶宝贝多美啊,别让自己变成一只蔫儿吧唧的毛毛虫呀。”
妈妈突然手上一用力,拉起了周数,把她狠狠推进了那个快要关闭的出口。
哪怕是这样,她还用衣袖包着手掌,怕摩擦力太大,让周数受了伤。
15
周数哭着回头看去,一点点关上的门里,是笑着看着她的妈妈,和她悦耳动听的歌声:
“谁是我的小喵喵呀,喵~”
“是妈妈的小喵喵呀,喵~”
原以为她们稀薄的一年的母女缘分,却原来一直藏在周数和妈妈心中,纠缠成了如藤蔓般的执念,二十多年都没有断开。
往后每一天,也都不会再断开。
周数跪在地上,号啕痛哭。
走出密室门口那条狭长的走廊,周数的视线一点点变得开阔,刚刚结束密室和即将进入密室的人吵吵嚷嚷围在前台。
她长舒一口气朝窗外看去,此时天光熹微,太阳透过云缝射出一道五光十色的光线,正落在周数的眼中,她的眼角还带着泪痕。
她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
今天开始,她决定重新努力生活了。
不管未来怎样,至少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始终永远爱着她。
以妈妈的名义,她会再坚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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