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物室的呻吟声

1

女儿一进门，宋桂芬就有一瞬间的晃神，仿佛穿越了几十年的光阴，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

太像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对方的眉眼，俨然就是她的翻版。她想过女儿会很像她，但没能想到，会像成这样。

可是，她过于专注的目光好像引起了对方的不适。于是，在陪着她坐在客厅里的、女儿的养母介绍了她的身份后，女儿的眼光顿时变得清冷戒备起来。

宋桂芬看着刚出生就送人的女儿，搓了搓手，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妈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你。

女儿显然是知道自己不是这家的亲生孩子，是在襁褓中被收养的。不过这并不影响养父养母对她全心的爱，以及她对他们的回护。

他们是圆满的一家人。

所以，面对着突然找上门来的生母，女儿如临大敌。她顾不得那点微薄的生恩，直接问，你来做什么？

宋桂芬垂下了脸，呢喃道，我，我想借点钱。

等宋桂芬走后，一家三口面对面着。养父忍不住拿出一支烟，还没点上，就被女儿给拿了过去。

她知道她爸只有心烦意乱的时候才会想着抽烟。但是抽了烟，他的支气管炎就会发作。

养母叹气，到底被她找上门来了。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女儿只说，你们都别管。要是她再到家里来，让她来找我。

2

宋桂芬慢慢爬着楼梯，她和儿子儿媳一起住。那对小夫妻的收入不高，所以租住的环境不太好，是个很破旧的小区。别说电梯了，连个监控都没有。

她打开门，儿子儿媳正在吃饭。看见她回来，儿媳没吭声，当她是透明的。儿子倒是漫不经心地问她去哪了，吃饭没有。

宋桂芬说你们吃吧，我去下点面就是。

她挤进了那间狭窄的厨房，儿媳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你妈什么时候回老家啊？这儿这么窄，她非得挤着住。

宋桂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等着儿子的回答。可是他的声音没有响起，余下一室沉默。

她失神地看着锅里上下翻滚的面条，也许她有了钱，儿媳便不会像赶瘟神一样急迫地赶她走了吧。

钱啊~~~宋桂芬眼前浮现出的，是女儿的脸。

女儿之于宋桂芬，是个多余的孩子。她是宋桂芬第一次婚姻的产物，对，是产物，不是结晶。

宋桂芬年轻时，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漂亮姑娘，全家人都指望着她能嫁给一个有钱男人，好提携一下全家。

可是宋桂芬已经有了心上人，是同村的一个青年，读书很厉害，被他家人寄予厚望。

可胳膊怎么扭得过大腿？宋桂芬没有资格任性，她是这个贫穷家里唯一的希望。所以，她大闹了几次，甚至还试图和那位青年私奔。两人被逮住后，家人把青年毒打了一顿，威胁她，如果她不马上嫁过去，他们就告他诱拐，让他身败名裂。

青年怕了，他跪在宋桂芬面前，求她嫁人。他说自己逼不得已，因为他是单亲家庭出身，是他母亲唯一的希望。他不能背上一个诱拐犯的罪名。

看着心爱的男人在自己面前哭得一塌糊涂，宋桂芬心如刀绞。她挣扎了很久，终于屈服了。

她嫁的男人，是镇上一家修理厂的小老板，在那个年代，有些资产。在两人结婚后，小老板给了宋家一大笔彩礼，并且把她其中一个兄弟弄到了自己厂里。

次年，宋桂芬生下了女儿。她和丈夫的感情一直不好，她嫌弃丈夫没有文化，没有长相，处处都不如她的初恋。俩口子相处得一贯别扭。

宋桂芬曾经想过离婚，但是她知道自己离不了。不说一家人都依附在她丈夫身上生活，就说她已经怀孕。那个时候，流产是要开具证明的，而且会承受异样的眼光。

只是，生下女儿后，宋桂芬的心也彻底定下来，想着跟丈夫好好过日子，再不去想那些过往。

她的初恋早就考上大学，离开了这里，两人这辈子估计再也见不着面。

3

结果，女儿一岁时，小老板出事了。

他接下的一笔数额很大的订单出了问题，对方做了一个局，把他给套进去。订单没了不说，定金也亏了，更恐怖的是，为了完成这笔订单，小老板还定做了一台设备。

由于设备的用途很狭窄，生产厂家在协议里，特意定了一条，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解除协议，否则按照成本价的十倍赔偿。

三座大山一起压在了小老板肩上，他东奔西走了一段日子，终于扛不住，找了栋高楼，跳了下来。

宋桂芬听到消息后，正在喂女儿吃饭。她随即被娘家人拽着，连夜离开了这里，为了逃避那笔债。

一家人去了外地，重新谋生。可是几年来，他们习惯了当一窝寄生虫，因此，对于宋桂芬母女，他们颇有微词。

只是宋桂芬到底还处于年轻貌美的年纪，娘家人把她卖过一次好价钱，过了几年的好日子，自然会想再卖一次。

对宋桂芬有意向的男人不少，其中一些条件甚至比当初的小老板还好，唯独有一点，嫌弃宋桂芬养着的女儿。

娘家人当然不能够让一个没了父亲的女孩阻挡他们的幸福生活，于是，劝说宋桂芬把女儿送走，说她这么年轻，不能被一个孩子给拖累。

宋桂芬内心对女儿也是膈应的，不说别的，女儿的存在，会让她一遍又一遍记起自己是如何被迫放弃了自己的爱情，委身给了自己并不爱的男人。

人都是有偏见的动物。宋桂芬下意识地忽略了逼着她嫁人的家里人，只把一腔不满撒在了丈夫和女儿身上。

最终，宋桂芬答应了，在一个雨夜，把女儿裹上后，扔在了一个福利院门口。

之后，宋桂芬再嫁了，第二任丈夫家境殷实，不过对钱看得很紧，根本就不愿意让老婆家里的人占到便宜。

尤其是第二任婆婆，那简直是宋桂芬的噩梦。那个老婆子，恨不得把儿媳妇当成下人使唤。

直到宋桂芬生下儿子，她的处境才好了不少。起码婆婆和男人对她往家里搬东西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4

因此，宋桂芬格外地溺爱儿子。

在她心里，儿子就是她在家安身立命的根基，没有了儿子，她一无是处。

儿子在她无底线的溺爱下长大，表现得极其自私，而且，并不尊敬母亲，反而对奶奶和父亲经常讨好。

唯独在这个时候，宋桂芬会模糊地想起那个被她丢在福利院门口的女儿。她想，要是女儿在她身边，应该不会像儿子一样对她吧。

几年前，丈夫去世了，宋桂芬在老家住着很孤单，想过来和儿子一起住。她也没和儿子商量，就提着行李找到了在城里居住的儿子。

房子和地这些，早就在给丈夫治病时换成了钱，也没能挽留住那个男人的命。反而让家里的境况一落千丈。

儿子嫌弃两老不给力，外出打工就再没有回去，只在父亲的葬礼上出席了一下。

宋桂芬是不敢和儿子商量的，她知道儿子十有八九会拒绝她。再说了，如今儿子不再只是自己的儿子，他还是儿媳妇的丈夫。

果然，她和儿子儿媳一起的日子不好过。儿媳是个泼辣货，脾气上来了，连儿子都怕她，更不用说宋桂芬。儿子本就不尊敬母亲，又嫌弃她来投奔自己，却什么好处都带不来，要不是还有那点微薄的血缘在，儿子早就出声赶人了。

她吃完面，把厨房收拾好，顶着在客厅里刷手机的儿媳不善的目光，去卫生间洗了澡，安安静静地回到了那间杂物室。

睡在一张行军床上，宋桂芬咬着牙，和腹部骤起的疼痛抗争。她不敢出声，只能死死抓住被子，手背上青筋暴起，背后都被汗打湿了，实在是压抑不住，才在喉间发出低低的呻吟声。

宋桂芬没等多久，女儿就主动打来了电话，要和她见个面。

在安静的场合，宋桂芬看着坐在对面、神色冷清的女儿，心里都在自嘲，难道自己还敢奢望被自己扔掉的孩子，在相认后和自己抱头痛哭吗？

你要多少钱？突然，宋桂芬听到女儿开口，借给你这笔钱是可以的，但你要保证不再打扰我们一家。

一家这个词，好像一把刀子，捅向了宋桂芬。她忍不住地颤抖，尖利刻薄地说，我是你亲妈，你出钱孝顺我，难道不该？

她以为女儿会和她争辩，吵闹，也比现在这样清冷着好得多。女儿只是厌烦地起身，不可理喻。

宋桂芬在她身后说，我病了。癌症。

5

把丈夫送走后，宋桂芬就觉察出了自己身体的不适，时不时会腹痛。

老百姓对身上的小毛病总是不以为然，轻易不愿意进去医院检查。对他们来说，医院就像一只长着血盆大口的怪物，等着吞食他们的金钱。

这年头，挣钱不易。尤其是丈夫的病把家里的资金耗费得差不多了，宋桂芬更是下意识忽略了自己的不适。直到有次晕倒后，被送往医院，医生给她进行了初步诊断，情况很不乐观。

这也是宋桂芬想搬来和儿子一起住的原因。她知道这个病，是没得治了，那么在最后几年，她能和儿子在一起，对她而言也是一种安慰。

不过宋桂芬没有告诉儿子，她对自己说，她不想给儿子增添负担。实际上，她是不敢面对。

儿子要是知道她的病，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宋桂芬都能想象出来。何况，还要加上一个儿媳。

她就想隐瞒着，好好照顾儿子，等不行了的那天，她自己偷偷找个地方，找张床，静静熬过去也就是了。

可是当她见到女儿后，宋桂芬突然就想到了一个办法。她要从女儿那里，为儿子弄到最后一笔钱，一笔可以支付首付的钱。这样，她才会彻底放心。

反正女儿从来就不是她期盼的孩子，可她好歹是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也因着自己，女儿才能遇到一对善心的夫妇，过上好日子。

反观自己，辛苦了一生，除了儿子，自己一无所有。

宋桂芬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要求并不过分。原本，女儿的命就是她给的，她没想过一直赖着她。只要能为儿子弄到一笔钱，让他在这个城市里有自己的房子，她再无所求。

虽说对于女儿，自己的做法确实有错，但自己，不也是自己母亲的牺牲品吗？想到当年那个跳着脚骂自己下贱的老太太，如今躺在了墓碑下面，宋桂芬只觉得满心凄凉。

她当年也是恨着对自己不公的母亲，却始终无法摆脱被母亲摆布的命运。直到老太太去世，母女俩都始终没能坦然面对过她们之间的恩怨。

那是血缘的纠葛，别无他法。

女儿却是幸运的。宋桂芬想，她就快死了，只要她一死，所有的是非曲直都会消散。女儿再也用不着面对一个抛弃自己的生母。

6

交易通过了，只不过，数额和宋桂芬想象中的差距较大。女儿冷漠地看着想争辩的宋桂芬，这是最大限度了。我不欠你什么，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只是看在你生了我的份上。以后，别再来找我。如果，你还算是个人的话。

十万元，捆成一坨，装在桌面的黑口袋里。女儿走后很久，宋桂芬都保持着静坐的姿势，一动不动。

如果，你还算是个人的话。她反复地咀嚼这句话，直到自己泪流满面。

在出租屋里，儿媳第一次展露了甜美的笑意。她眼睛看着那一捆钱，就像看着一件心爱的首饰。这个从老家过来投奔他们的婆婆，起先在她看来，是绝对的累赘，哪怕她总是安静地蜗居在杂物间，饭桌上从不伸手夹肉吃，主动包办了所有家务，但是，她还是讨厌她。

多一个人，就多了一张嘴。他们夫妇学历不高，找不了很好的工作，每月的收入也就勉强维持生活。而婆婆的到来，除了增加他们的负担，没带来任何额外的好处。

身在底层，生存是第一守则。原谅她没有那么博大的心胸去包容多出的一张嘴。

但是这位令她百般嫌弃的婆婆，居然像是变戏法一般，带回了一只黑色袋子，里面是十万元。

她告诉他们，这是老家最后一块地，刚出手，换的最后一笔钱。这是给他们的钱，希望他们能够拥有自己的房子。

儿子多年不曾回家，对于老家的资产全然不了解。母亲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反正钱是他的了。

至于房子~~~难度太高了。这座城市的房价的增速，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他早没有了购房的打算。

不过，也不能辜负了母亲的一片心意。他想着，以后再慢慢找理由，把这笔钱的去处给掩盖了吧。

宋桂芬静静地看了会儿子儿媳，看得很细致，细致到想把他们的每一处纹路都刻进自己的脑海。

然后，她微微笑着，慢慢回到了杂物间，躺在了行军床上。

关上门，一片黑暗。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眼前飞过的，是一幕幕景象，从她年少时，到她年老时。

这一生，她亏欠很多，也被亏欠很多。幸好，一切，都要走到尽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