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法章：吃相（散文）

已记不清是哪一年了，也许是我11岁或12岁那年吧，母亲曾带我到表哥家现场“观摩”过一次“相亲秀”。

表哥名保险，虽然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却心粗貌不粗，长得仪表堂堂。正是男大当婚的年龄，热心的母亲便张罗着为他物色对象。相亲之日，表哥早早地就把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并把自己装扮一新。表哥的对象叫李改花，人长得也很标致。李改花通过耳闻目睹，似乎对这门亲事还挺中意。然而，万万没有想到，表哥在关键时刻却掉了“链子”，“剧情”瞬间发生逆转。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一碗香喷喷的鸡蛋捞面条便是最豪华的待客盛宴。但千不该万不该，表哥不该当着改花姑娘的面饿鬼投胎般地埋头连吃三大碗捞面条！而且上面打嗝下面放屁，气得姑娘放下碗筷当场闪人。红颜一怒的李改花临走时还没忘记撂下一句狠话：嫁给你这样一个活吃才，家里非被你吃漰（音peng，豫西一带方言，败家的意思）不可！回过神来的表哥也许打死都不会相信，三碗捞面条外加一声响屁竟把好端端的一门亲事给搅黄了。客人早已远去，担当媒人角色的母亲恨铁不成钢，仍在不停地絮絮叨叨：保险哪保险，你办事咋恁不保险哩？！

这场沮丧而尴尬的“相亲秀”，从此便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记忆里，并且成了我长久以来在吃饭这件事上挥之不去的梦魇。有了表哥的惨痛教训，日渐长大的我在吃相问题上便格外谨慎起来。每每走亲访友，明明饥火烧肠，却偏要假充斯文，你推我让，害得我每一次都能把亲戚家回馈的食品在半路上吃个精光！

那年冬天，一列闷罐车拉着我们这些刚入伍的新兵奔向遥远的南方。闷罐车里没有任何必要的生活设施，唯有空荡荡的车厢，且时走时停。每当列车靠站，我们都必须在短短10分钟内完成吃喝拉撒等诸般任务。车站内备有米饭数桶，沿站台一字排列。新兵们一个个饿狼般扑向饭桶，用勺舀，用碗挖，甚至用手抓，弄得狼藉一片。待我斯斯文文地来到饭桶前，饭桶却早已空空如也！

来到新兵连的第一顿饭是白菜炖肉。连长在饭前训话：这里地处东海前哨，我们要有强烈的战备观念，要养成雷厉风行的战斗作风，决不能像小姑娘那样扭扭捏捏充斯文。要吃如虎，动如鼠……置身于这一陌生而崭新的环境，想想连长的话也不无道理。一顿饭只有短短十几分钟时间，如果人人都温文尔雅、细嚼慢咽，谈何行军作战？

三个月新兵训练结束，我们被分配到老连队。谁知下到老连队的第一天，便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为迎接我们这些新战友，连里特意搞了个大会餐，每班一桌，围桌而餐。我们班长是位山东大汉，性格耿直。会餐时一个名叫江涛的新兵边吃边用筷子在公用菜盘里不停地挑挑拣拣，上下翻腾。老班长终于在忍无可忍之下，站起身来朝江涛抬手就是一个耳光！那顿饭全班在尴尬的氛围中吃得是那么的没滋没味。晚上召开班务会，老班长首先向江涛作了诚恳的自我批评，说自己性格暴躁，当众打人确实不对，但小江你也应该有个起码的教养，你拿筷子在菜盘里乱戳乱扒，既不卫生，也不文雅……老班长的一记耳光结结实实给我们上了一课。从此，大家懂得了什么是餐桌上的礼仪与修养，什么是言谈举止间的文明与风度……

四十多年前的那记耳光我依然清晰地记得，想必江涛更不会忘记。在分别几十年后的2019年春天，战友们第一次相聚于美丽的烟台。当年的青葱少年，如今都已成为花甲老人。老班长也在农田劳作之余携带着扑扑风尘匆匆赶来。老班长曾经挺直的腰背似乎有些弯曲，原本心直口快的他也变得沉默寡言，但酒宴上却依然不失当年的豪爽。当年挨过老班长耳光的江涛如今已经是一家公司的董事长了。热情的江涛频频向老班长捧杯致意，只是老班长的吃相已变得判若两人——老班长不再斯文，他的脚下吐满了咀嚼过的食物残渣，从而引来饭店服务员的厉声呵斥和粗暴责骂。细心的江涛默默地半蹲在老班长的脚下，一遍又一遍地擦拭清理……

相聚的时刻总是那么短暂。老班长含着泪花，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与我们一一握手话别。在返回郑州的列车上，我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山川景色，禁不住思绪翻滚。我想到了老班长，想到了江涛，也想到了表哥保险。吃相，吃相，千百年来，多少人为你做足了文章，说尽了道理！当那些文雅之士在酒足饭饱之后，大谈特谈礼仪指南，并对种种粗俗吃相指手画脚，甚至上升到道德层面口诛笔伐时，又有几人能知晓这吃相背后的苦辣与辛酸？让我们试想一下吧，在那个一碗捞面条竟能胜过任何珍馐美味的年代，让整日饥肠辘辘、食不裹腹的表哥见美食而不动心，实在是太难太难了！经过部队大熔炉锻造过的老班长复员回到偏僻的山乡，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挥汗劳作，家人送到田间地头的一日三餐也许就是一碗碗的粗食淡饭，在如斯环境之下，一切的餐桌礼仪也只能沦为乡间笑谈！

想起了孔圣人的一句话：“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一个人文明行为的养成，是离不开所处环境的。不错，人有时确实可以改变环境，并且显示出人定胜天的巨大威力；有的人或许还会在种种不堪的环境中始终保持着内心的独立和坚守。但更多的情况下，人却要沦为环境的奴隶，并被环境所左右。保险表哥狼吞虎咽的背后是长年累月的饥荒所致，战士们饿虎扑食的吃相是长期备战的必然，田间食住的老农自然不讲究杯盘的用法，而江涛文明素质的升华亦赖于优良环境的滋润，从而使他能够于数年之后，在餐桌旁续写出对多年前尴尬事件温暖的回应。在这里，我绝对没有为某些不文明行为寻找借口的意思，更不是在为其张目和喝彩。相反，对于那些独善其身的谦谦君子，我在心中始终充满着崇高的敬意，并尽一切努力去贴近他们。我只是想说，不同的环境完全可以造就出不同的人生。在纳履踵决的苦难环境面前，我们这些芸芸众生显得是多么的无助和何等的渺小！表哥、老班长他们曾经留下过人生的残缺和遗憾，但我们能把所有的指责和嘲骂都无休止地叠加到他们身上吗？

行文至此，我似乎已经理解了保险表哥当年的粗俗之举，也原谅了老班长有失体面的不雅吃相，同时对江涛充满了深深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