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骗了你,我不是医生!
这句话从我口中挣扎着说出时,那一柄一尺多长的砍刀已经刺入了我左胸五毫米。
“什么?”持刀的男人愕然,动作迟缓了一瞬。刀尖在我皮肤下的动作减缓了,我似乎听到了我的细胞们和我都舒了一口气的声音。
低头,从明晃晃的刀刃刺入处,鲜血仿佛蚕食桑叶,一寸寸染红了涤府材质的白大褂。顺着刀刃流下,滴落在瓷砖地面上,浑浊的钝响。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缓解这样惊人的疼痛和场景给我带来的冲击。耳朵里再次回想起老妈反复交代的那一句话:“什么情况下都一定得要命。
2019年末,北京民航总医院的杨文医生在院内被人割喉,血染白大褂,救治无效死亡。伤医事件,再一次唤醒了公众的记忆。然而就在不到一个月以后,北京朝阳医院眼科大夫陶勇,同样遭到伤害,职业生涯,完全断送。
2020年,我十七岁。正在努力读书,考取大学。就在那一年以后,学医人数锐减,大量优秀医学生纷纷选择出国定居。后来的年月里,医生这种职业,变得越来越稀缺了。
就在那样不堪而混乱的一年以后,我考取了全国最著名的医科大学,学习心外科专业。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从小的梦想,还有一直教导着我的两个词:悬壶济世,医者仁心。
而现在是2040年,大规模伤医事件的二十年后。我成为了国立医院的心外科医生,主做心脏移植临床手术。现在,医生已经很少很少,和曾经一样甚至远超曾经的手术数量,却没有足够的医生。
心脏移植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不再非常困难,但是由于医生的稀缺,能排上号做一次手术变得太不容易。我无法眼睁睁看着病人因为没有做心脏移植手术而死去,但是我却没有办法做那么多密集的手术。
我依然记着学医的初心,悬壶济世。
又一个新病例摆在了我面前。这个家伙的适配心脏还没有找到。我把他暂时放在一边,浏览起最近一场手术的资料。
最近实在是太过疲惫,简直已经无力操动手术刀。然而患者的生命正像手心里握着一把沙,流逝得太快太轻易。明明这一场可以推给我的同事夏霑去做,偏偏她好不容易相亲到了绝佳对象,只得让我为她的美好未来加瓦添砖,好让她早些下班去与男友聚餐。
“手术中”字样的灯又亮起了。我戴上口罩,拿起熟悉的手术刀。
与死神再一次拼杀结束。今晚时间还不太晚,我想还够和朋友一起吃顿饭。伸展了一下弯曲太久的脖颈,手机铃恰到好处响起来,是我想看到的人名。
“喂,吃饭啊!结束了吧?”姜风的声音困且懒,我猜他早已下班超过三小时。这家伙与我大学同班,毕业后进了私立医院,工资翻倍工作不累。每次见面他总要笑我何必进个公立医院天天累得像狗,我每每无法回答。
大概是因为这个医院里有我想要找寻的过去?
我说:“吃吧,在我家楼下那个火锅馆子见!”
见到他的那一眼我第一百次想起姜风渔火对愁眠的诗句。这个人热烈时像渔火,疏离时像秋枫,他爹妈真是给他取个好名字。火锅的红油热腾腾冒气,我摘下蒙上雾的眼镜。“这么开心,院里小护士又给你抛媚眼了?”
“嘿!猜得不错。是平常帮我递资料那位。长得可太水灵了,我就指望着下个月开始追她,然后以最快速度抱孙子给我爹妈看呢。连孩子名字都想好了,就叫——”
我打断他:“想什么呢,人家小姑娘跟你八字没一撇,你都想到这了……”
“嗨,我父母急啊!尤其我那爹,赶急着抱小孙子去那些打太极拳的老头堆里炫耀呢……”
说到这里,他突然收了声。我看了他一眼,叹口气。“我是没指望了,天天那么多手术谈恋爱的功夫都没有……”
“新病人很棘手?说来我听听。”姜风从锅里捞起来一大片肥牛肉,漫不经心地过了一遍麻油。
“倒是也还好,只是没找到适配心脏,这家伙心脏情况有点复杂。可是这男人可真奇怪,我看他的态度,对我是一个劲地好,对陪着他来的家人,那么凶!”
“这人,多半是外强中干色厉内荏。心脏嘛,早就习惯了找不到适配,没适配也没办法咯!命嘛!”
我点了点头。却没有像姜风那样做这么消极的估计。心里计算了一下,下一颗心脏或许轮得到这个患者。
长长的一条鸭肠下肚,他好像不经意地问我:“喂,你以后会不会器官捐献?”
我眼皮一跳。这么长远的事情,谁去想它?但是仔细一想,如果器官还能用,我一定会捐献。就像学医时我们的老师告诉我们的那样,捐献给别人,让他代替你好好活下去。
“会的。你呢?”
姜风笑了。他笑起来像月落般寂寞,像秋霜入眼,有点苍凉。“跟你一样。”
需要做心脏移植的男人坐在我面前。他的心脏是不太好了,依靠着曾经在其他医院埋进去的管子和仪器勉强活到今天。我看着他红红的酒糟鼻,心里想:心脏不好还酗酒,亡命徒。
对方低着头挠了挠油油的脑壳。“没有适配心脏?这……”
我说:“是的,暂时没有。你需要再等待,因为你的心脏情况有点复杂……”
手机又响起来了。我撇了一眼,暂时挂断。我对男人说:“这样吧,找到了适配心脏,第一时间通知你,行吧?你先住院等待比较好,我观察你几天。”
他弯着腰退了出去。我再次拿出手机拨通了刚刚打来的电话号码。
“喂,姜风,干嘛?今天晚上我可没时……”
是他母亲的声音。
“姜风,姜风他……”
我心里一揪。
“他今天早上出了车祸,现在……现在已经……”
“他已经去世了。你是他最好的兄弟,我们要先来告诉你。他几年前对我们说过他会进行器官捐献,现在正在……”
后半段话已经换成了他的父亲。两个古稀老人的悲哭声穿过手机听筒,直直扎向我,扎进我的皮肉里,鲜血淋漓。
我耳朵里嗡的一声。跌倒在桌子上,撞翻了茶水杯和刚刚那个患者拿来的大摞资料文件。
乌鸦叫起来了,划过白色的灵堂,刺破夜空,栖息在姜风穿了十年的白大褂上。
2
我平静地对男人说:“你有适配心脏了。你的严重心脏病需要立即手术,事不宜迟……捐赠心脏正在运来的路上。”
他颤抖了一下指尖,点点头。他的女人在一侧沉默地听着,然后问了一句轻飘飘的:“大夫,费用……”
我身边的护士为他计算了一下,推过去一张单子。“预算在四五十万左右。根据具体手术情况定吧。术前付一部分,术后清算……”
女人又沉默了。空气里听得见我茶杯里茶叶一分分长得饱满的声音。
“治啊,医生,我要命。钱,我可以筹……”
是那男人开的口。他似土非潮的装束鲜明地标明他不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城市居民,五十多岁的谢顶在他头上构成一个好典型。我点了点头:“对,要命。”
手术即将开始。
已经是做惯了的流程。我这一次比任何一次都平静,平静得让我反而发慌。男人的家属站在手术室外,独独没有见到他的老婆。我不去想,把精神凝聚在超声心动图上。一切正常,没有任何异样。
我计算过需要切除的部分,着手准备打开这位患者的“心房”。开胸,我的手触摸向我去惯了的地方。无影灯下,突然,我感到了手上一股鲜红的温热。
是大出血。
开胸遇到了大出血,这不是好兆头。心下一沉,输血太耗费时间,新的心脏存活时间或许不太长了,必须换一种较为冒险的方式。我稍微吸一口气来使大脑清醒,空气里鲜明的血腥味涌进鼻腔。
怎么办?
眼前晃过太多太多案例。我很少遇见一开胸就大出血的状况。是否有类似病例?迫在眉睫!此时如果夏霑在,也许会有更多办法。但是……
我听见我的声音十二分冷静地说:“抽血,输入冰水。降体温至十八摄氏度,减缓代谢!”
滴——滴——
图上的线条变成一条直线。我开始着手清除他心脏上的“补丁”。
成功的做法。某一年看过的一场美国心脏移植手术案例,此刻派上用场。他的心脏被取出来,我看着新心脏从冷冻箱中拿出,接过的时候,双手克制不住地有点颤抖。或许是我最近太疲惫的缘故?
这是姜风使用了三十七年的心脏。不到二十四小时前,他去世了。他的心脏,成为了这个男人的唯一适配心脏。
我的心绪被打搅,又要想起姜风的笑和沉默。他喜欢的小护士怎么样?他的父母怎么办?
我想,他们只能夜夜愁眠。
不能再分心,我投入到双腔静脉吻合法去。
已经是四个小时过去。我又开始腰酸背痛,好在已经快要结束了。半个小时后,我开始为他输血,恢复体温。等到血输进他的新心脏,让它重新开始跳动,这一场才算完。
主动脉阻断夹松开,所有手术人员都等待着心肌开始收缩。一秒,两秒……时间慢慢流逝,我突然又觉得自己手心里握住了一把沙。没有跳动!所有的人抬起头互相一看,心里像被抓了一把。
“用体内电除颤仪。”
一次,两次。在我腰背酸软到达极限的一刻,终于,曾经属于姜风的这颗心脏开始跳动了。
姜风,你好。
观察排斥状况后,手术算是圆满结束了。这场手术太艰难,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对于拥有着姜风心脏的男人,我总是有一点把他当作故人的心理。每一次去查房,我总是盯着他的胸口不说话。
他的女人自那天计算费用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提到费用,我想四五十万的数字应该还要增加了。
直到手术之后两个星期,那个女人出现在了我的诊室里。
“医生,他还有多久才出院?”
我望着这个女人黄黑色的面颊。“预计还有两个周。我需要观察排斥情况。”
女人突然把头低下去,那么低,好像她的鼻尖已经碰到了胸口。
“医生,麻烦你在他出院前一天把这个给他。”
一个文件夹递过来,我看见最上层写着,离婚协议。
我的手指停留在那个文件夹上,一下下敲击着透明表皮。沉默的几分钟,足够我捋清所有事件。
我说:“他是不是家暴你?”
女人猛然抬起头来,我才发现她的眼眶里全是泪水。之前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的面颊上,有曾经受伤的痕迹。即使是最热的季节也穿着长袖和高领,她站起身来,开始撩起衣服的下摆。
淤青,伤痕累累,即使是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是目睹惨象也不是我的专长。
“他喝醉了酒就打我,我被他打进医院很多次。我不敢提离婚,我一提他就打得更狠。我不敢找妇联,他很少让我出门。我一个女人家,又没有钱,我娘家的人还在农村,我没办法让他们帮忙……”
随着女人的哭声,从唯一的窗子里射进来的一点暗橙色阳光,缓缓地垂了下去。
“还有,我不能付医药费,如果他没有钱了,他会逼我去借高利贷……”
文件在我手里,出汗的手心一点点摩挲着边角。我说:“你去吧。找个地方住,先保护好自己……我帮你给他。”
我又想起了医者仁心这个词。
女人抽噎着,穿好衣服离去。刚刚触目惊心的伤痕还在眼前,我猜她被打断过两根肋骨,也许脾胃处也出过血受过伤。又到了查房的时间了,我想,这一次我难以去面对姜风的心脏了。
3
树叶开始变黄了,医院里满地都是金色的叶,踩上去嚓擦地响,干燥温暖又舒适。这样的季节,我一向是很喜欢和姜风一道去散步的。
“医生,我还有多久可以出院?”
已经是两周后了。女人来过,希望我再让他拖延一周,她就来得及找到安全的住处。我翻了翻表格:“快了。再过两个周。你现在可以下床活动,去楼下花园走走吧,对你的恢复有好处。”
他好像是很不愿意。“医生,我觉得我已经很好了,我现在干什么都没有问题……”
我打断他。“不是你说可以就可以。继续留院观察吧,你还要注射药物呢。”
我转身的时候看见男人眼中怨恨的光。
我猜,他也许已经知道了他老婆的事情。因为住院这么久,他老婆一直没有来,他自己的亲属倒是来过几次。窃窃私语时,我听得最多的两个词就是“钱”和“你女人”。
这样一来,倒是更不容易把离婚协议拿给他了。我回到诊室,那一个文件夹躺在抽屉最上层。别人的私事我不应该管,然而同为男人,我却从心底里看不起他。
正在思量着,那个男人却推门进来了。我皱眉道:“下次进来要敲门。你的护工怎么不陪着你?”
他摇了摇头。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医生,手术费什么时候结算?我现在已经有了四十万,够不够?”
“恐怕还差不少,你做手术的时候遇到了突发情况,又有耗费。建议最好再准备二十万,你的后续治疗还要花不少钱……”
他惊奇道:“这么多?可是……我没有钱了,医生。能不能少一点?”
我心里有点起火,这个价格又不是我说了算,你以为在菜市场讨价还价?
“我也没办法,手术费清单都在那呢。你让护士进来,仔细算一算吧。我现在很累,我要休息了,你出去吧。”
我已经下了逐客令,可是他的屁股好像粘在了凳子上。
“医生,我能不能早点出院?一来我家里有事,二来少花点钱。我真的已经好了,真的!”
我心底雪亮。又想起他的女人坐在同样的位置对我说:“他肯定不会同意离婚,他觉得丢面子……我借到钱,就去告他家暴。谢谢你,医生。”
男人的目光越来越急切,语气越来越暴躁。“医生,你是不是想拖我在医院多待几天,好多收点钱?我告诉你,我可没钱!你让我交钱我也交不了的!”
我冷冷地看他一眼。转身拿茶杯。“你再纠缠,我就让保安带走你。你现在心脏状态还不稳定,情绪变化容易出问题。出去吧!”
就在这不到一秒的时间内,我的茶杯突然被打翻在地。他突然从身后抽出一把一尺长的砍刀,明晃晃地指向我。后背一疼,我才知道我已经被他踹翻在地上。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现在可不是过家家开玩笑了,这是真的刀。是昨天他的表舅带来的?还是他一直藏在身边的?
“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没钱,你能拿我怎么样?跟你说,我家的贱女人要跟我离婚,老子现在就出院去揍她去……杀了你,别想管老子出院!”男人狞笑起来。我知道他的情绪现在肯定无法控制,他有武器而我没有,如果他再激动下去,我今天也许就命丧于此了。
他的刀开始靠近了,一厘米一厘米向我的胸口靠近。形势到了极其危急的时刻我反而有点想冷笑。想不到二十年后,我也会死于一场伤医事故。
耳畔突然响起那天做完手术给我妈打电话时的对话。我妈严肃地重复她那句说了一万遍的话。“要命,不管什么时候都要保命啊!别像你爹……”
我爹曾经对我说过,心脏移植手术并不能让一个人的心灵变得善良,医了心,却医不了心。
即使这个男人使用着姜风善良的心脏,他却不会因此成为一个善良的人。
噢,忘记说了。我的父亲,曾经也是国立医院的一名心外科医生,做心脏移植手术的行家。而他,死于2020年的其中一场伤医事故中,遭患者家属在院外路上伏击身亡,年仅49岁。
“我骗了你,我不是医生!给你做手术的不是我,是隔壁诊室的周医生,我其实只是她的助手,代替她跟你沟通而已,从头到尾都只是转达她的意思而已!她说你不能出院,但我觉得你可以出院了,这样吧,一会我就给你办出院手续……钱,也用不了那么多……”
男人呆在了原地,还没有从我说的话里回过神来。
我抬头,注视着拿刀的男人。一秒的愣神,足够了。
拼起所有的力气,我跳起身来。劈手夺刀,抬脚猛踹,只在一瞬间。
本应该停止动作的我,却在此时,举起了刀。这双拿惯了手术刀的手,运用起砍刀来倒是也还算得心应手。我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看向他的身体。
我明明知道,往哪里砍可以让他一刀毙命。
我明明知道……
“医生!医生!!不要杀我!”
那一瞬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只有男人惨白的脸,雪白的明晃晃的刀刃,灰白的大理石地板和白大褂,只有我胸膛上的血液是唯一的红……
由于快速站起导致的头晕目眩,我恍惚了。手已经在比划着位置,但是我的脑海深处在叫嚣着:“冷静,不能杀人,我不能杀人!医生,是用来救人的……”
我受了二十几年的教育,没有任何一本书上说过可以杀人;没有任何一个人教过我反击时把对方杀死;我,我没有杀人的能力……
我不能杀他!
刀顺着一个方向下去。撕穿衣服,撕穿皮肉。切到的不是胸膛,我让刀刃在他的小臂肌肉里游走了几秒钟。
我知道,就这么一会对峙,监控室应该发觉了我的诊室出现状况。门口响起喧闹的脚步声,随着男人的惨叫声,我丢下刀,撞开门,捂着流血的胸口,向外冲去。
倒在涌过来的人群脚边,我终于感觉到胸口的疼痛程度呈指数增长。顺着指缝流出来滑腻腻的物质,我觉得像生命从身体里溜走,即使伤口并没有伤及生命。
好痛,非常痛,不仅身体,还有一颗心。
后来,男人被判故意伤害罪入狱。与此同时,他的妻子以家暴对他提起诉讼。原本数罪并罚的判决都还没来得及这个男人由于过度惊吓,心脏病复发,死在了监狱里。
姜风的心脏,终究是死了。
后来的事情我只听到只言片语。女人在城市里安了家,几年之后再嫁;姜风的父母还是无法走出伤痛,连续生病入院;他喜欢的小护士也有了新的男朋友……
而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在查完最后一次房之后,我向医院提出了辞职申请。理由是由于这次受伤事件,我需要进行精神治疗。
一个月后,我走进了姜风生前所在的医院。半年之后,我坐在了姜风曾经坐过的办公室里。抬头,每个诊室配备的安保人员穿着黑色防护衣,他们防护甲的一角在晨光下,炫目出一片森然的光。
【本文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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