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晚彻夜的火光燎破天际,他被老宫人找到带去寝宫时老皇帝还撑着最后一口气,给他留下继位诏书和玉玺后就一命呜呼了。宫门都已沦陷出不去了,他熟门熟路的出去躲在冷宫后面的乱草堆。母亲多年前在冷宫逝去,老皇帝从没正眼看过他,现在他的弟兄都已丧命于城内,这便宜的亡国之君刚好落在了他头上。
刀风箭雨肆虐,宫人哭喊的声音不绝于耳,他身后有个墙洞正好能容一人通过,叛军已经寻到这里了。就在这时,他透过草缝看到一个身佩弓弩的蒙面少年从火光中单枪匹马冲来,搭箭射杀了叛军,然后翻身下马径直拨开他面前的草堆摘下面具,好一张清俊的脸,她说:“我乃常胜公之……子。
我是常胜公的女儿,上面还有一个哥哥。父亲年轻时戍守边关一战封侯,听说当年进京受封时不少人家都想将女儿嫁给他,可他偏偏一眼相中了太后身边的大宫女,也就是我的母亲。
后来皇帝以郡主之礼将母亲嫁给了他,他带着母亲回到边城,一待就是九年,再进京时我已经六岁了。太后召母亲进宫相聚,母亲就带着我一起在宫里住了半年。
我是个闹腾的性子,皇宫真大真新鲜,太后便恩准我在宫里随意走动。有一天路过一处偏殿时,突然传来训斥的声音,领头宫女突然捂住我的眼睛要带我回去。我从指缝里看到一个太监正在数落一个小男孩,感觉跟哥哥差不多大,他在柳树下缩着肩膀瘦小无助,脚边掉落了半个啃过的馒头,真是可怜,那是我第一次见他。
在宫里待了数月有余,我时不时随皇子们骑马练箭打发时间倒也有些趣味,只不过自从在马场赢了太子后母亲就不许我再同他们一道去了,早知故意输了便是。另几个娇滴滴的公主也是同龄人,我老爱拿虫捉弄她们,她们便嫌我粗野蛮横,彻底把我孤立了。
皇宫再大待久了也不新鲜了,我突然记起了那日被太监数落的男孩,瞧着是不太结实,但也好过没人玩。起初我是热脸贴冷屁股,他除了把我带去的糕点吃的一干二净根本不爱搭理我,不过我却找到乐子了,每次吃饭偷偷藏些吃食带去给他。就像我在漠北捡到的那只狼崽子,父亲怕伤了我不让我养,我便给它藏起来每日偷偷去喂,后来也愿意亲近我了。
到底吃人嘴短,过了半月他就都给我交底了,我才知道他居然也是皇帝的儿子,想想那日跌下马身边立马围了一群人的太子,再看看他,还真是天壤之别。他说因为外祖大意两年前放走了漠北质子惹的皇帝大怒,他的母亲原是宠妃,虽未被牵连但也就此被冷落了。本来他也不至于到这境地,偏皇帝的新宠那日对他母妃出言不逊,他气不过上前推了一下,未曾想那妃子才有身孕胎未坐稳就此小产。于是他和母妃一道被打入冷宫,彻底失去了荣宠,而他在母妃病逝后就彻底孤苦无依了。
我素日没心没肺,父母恩爱家里一个姨娘没有,对他的遭遇我不能感同身受,只能变着花样给他带更多好吃的,渐渐的他脸上长了些肉,个头也窜高了,细看比哥哥还俊。他跟我分享了一个秘密,冷宫杂草堆后面有个墙洞,他有时饿得不行就从那溜出去混吃的,这件事他只告诉了我一人。
就这样我们一起度过了半年的时光,除了吃食,他更爱读书,也写得一手好字,总会叫我给他带新的笔墨书籍,那些兵法权谋的书我是看不明白,只有他视若珍宝。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父亲终于来接我们了,我明明很想回到边城,那日却不是很高兴,告别时他一直盯着柳树梢不肯低头看我,我以为他没话和我说,就像那只狼崽子,长大了就偷偷跑了。我忍不住哭着抱住他,那是我第一次抱他,也是最后一次。我往他怀里塞了一个荷包,那是我给他攒的,我叫他省着用,再没人给他偷偷带吃的了。说完我就抹着眼泪跑开了,他却突然叫住我,带着哭腔说:“你等着我,我一定会去找你!”
我重重“嗯”了一声,没再回头。临行那日,他一早溜出宫跑了好远的路来送我,从怀里掏了一样东西递给我,那是一支柳木簪,上面刻了我的乳名,他的双手红肿破皮,脸涨得通红说你不要嫌弃,以后我要给你全天下最好的。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年父亲领了兵符去漠北平乱,老皇帝忌惮,直到他凯旋交还兵符,我和母亲才踏上回边城的路。
新帝即位,这次叛乱是魏王蓄兵联合漠北外敌篡位,世家里也有不少墙头草闻风而动。若不是常胜公得到密报,浴血杀回京师,叛军怕是早已得逞。
常胜公却在平叛中不幸殒命了,爵位自然袭到了及时救驾的世子。新帝掌权后第一件事就是追究那些盘根交错的勋贵,有常胜远震慑,余孽亦激不起风浪,不久便悉数离京。边城无战事,而年轻的常胜惇颇得皇帝倚重,被留在京中。
皇帝近日有些许烦闷,他初继位时,老臣们就曾有意无意提及中宫之事,如今三年国丧一过,有些蠢蠢欲动的人更是按捺不住。皇帝有自己的考量,这日他又将常胜惇宣进宫里。
“孤听闻爱卿家中还有一个妹妹?”他的案上放着一个荷包,颜色款式都很陈旧,磨损却不严重。
常胜惇被荷包吸引一时没有回话,皇帝也有些愣神的看着对方,这人从不越矩,谨慎的过分。他却总能透过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孔看到另一个模糊的笑脸,会让他心神不宁。
她把目光从案上移开,对上他询问的眼神,声音有些低沉:“幼妹自小顽劣喜欢舞刀弄枪,当年混在军中跟随军队一起来了京城,最后……也死于乱军。”
他心里突一下闷痛,到了嘴边的话一下子都没法说出口,只用手撑着桌角强装镇定的说:“不知她现在葬于何处。”
“妹妹生性不爱拘束,她……的骨灰已经葬回边城了。”
“落叶归根,爱卿……节哀。”
他再说不出话,一下子泄了力看着荷包怔怔出神,常胜惇自觉告退。
两个月后,皇帝大婚,册封宰相爷家的嫡次女为中宫皇后,大赦天下。文武百官跪在阶下,个个笑容满面与天同庆。那晚宫中夜宴,常胜惇喝的酩酊大醉,吐的涕泪横流,好不体面。
次日常胜惇奏请回去边城,称进京时家中妻子才刚有孕,诞下的一对双生儿女,至今已有两岁还未见过父亲,心中实在挂念。
他拒绝了常胜惇,老皇帝临终前说常胜远是一块悬而未坠的石头。他本不想走到这步,可是计划内的那女子已经不在,他只能出下下策:“爱卿劳苦功高,孤早已派人去往边城接你妻母儿女进京,算算日子,也快到了。”
宰相爷带头,一众臣子赶忙称圣上圣贤体恤功臣。她却觉得后背升起一股凉意,六岁那年的记忆遥远又陌生,那人如今高高在上,终究还是流着一样的皇家冷血,子肖其父。
“谢主隆恩。”她的头磕在冰凉的地面上,开始麻木了。
二
嫂嫂还是哭倒了,离家时她才刚刚怀孕,如今孩子已经两岁多了。这几年因为担心家书被截,我始终没有告诉她真相,在京中这三年,我害怕被人看穿,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我是亲眼看着哥哥倒在面前的,在进京的路上我们遭到漠北伏兵,父亲中箭身亡的消息已让军心不稳,若是世子亦死,我们必将不战而败,我只能穿上盔甲覆面假扮哥哥以他的世子身份整合军队发号施令。
常胜远攻破了城门胜局已定,我一心挂念他的安危,闯进内宫找寻他,却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冷静了,我终于又见到了他。父亲接到的密信我看过,上面只说魏王造反,请常胜远赵王。我认出那是他的字,担心他的安危所以我混在军中,我一直记得他叫我等他,若他不来我便去,带他出了那四方高墙到边城自由自在。
只是那时谁也不会料到漠北会横插一手,否则父亲也不可能只带上区区数万骑兵。魏王如何能联合漠北斩尽除他之外的所有皇嗣,这种种不合理之处,在他宣读继位诏书的那一刻我一切都明白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被他外祖放走的漠北质子、配合魏王造反的漠北军队、请求赵王的密信……这一系列的环环相扣,我不敢相信他从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借着常胜远的势稳坐皇城,这些年在边城我时时想着要如何来见他,如何告诉他我的心意。如今见了,最后关头我却怕了。定远世代袭爵,我怕怀孕的嫂嫂哪天出了“意外”,我怕定远一门从此绝后,我怕和他相认最后不过是步他母妃后尘,我只能将错就错撑着了。
六岁那年我被禁在宫中,现在我被自己禁在京城这座看不见枷锁的牢笼。他大婚那日城里城外的烟花在头顶炸开绚烂刺眼,就像儿时和他坐在墙头看城外的灯火一样,我一个人站在城门,风吹痛了眼睛,那句“我要给你全天下最好的”还在心上,可我的归处在远方,我们终究殊途陌路。
转眼嫂嫂进京已有半年,我们像寻常夫妻那般同吃同住,就连孩子也一并瞒着,或许这辈子我就要这般了,可是我不后悔。
然而边城又起战事,我居然又回去了。
安生日子没过几年,边城又起了动荡,合该着就要边关大将镇守的地方。民心所向,皇帝终于下旨令常胜惇回去了,未表仁厚还特准常胜惇夫人子女安居京师,免受战火纷扰。她告别嫂嫂,又戴上了面具,常胜远是常胜公毕生的心血,来时一家三口并肩作战,去时波折磨难只能自己扛。
又是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她换来一身的伤疤,最后一战,边城贼首的鲜血溅在她脸上,人头被高悬在了常胜远的旗杆上,至此,边城平静。嫂嫂来信说侄女被接进了皇宫时,她知道自己该回京了。
回京那日途中路边商铺张灯结彩,百姓欢呼雀跃夹道欢迎,皇帝大婚都没这么热闹,她骑在马上,面具下的脸没有丝毫波动。
“爱卿劳苦功高,理应重赏,孤命人新起了一座宅邸,常胜惇一门两代戍守边城二十余年,也该歇着了。”他对伏在汉白玉阶下的人说,声音没有温度。
“谢主隆恩。”边城既定,将军卸甲。
我虔诚的跪地叩拜,仿佛这真的是天大的恩赐。皇后先前借口膝下无女,常胜惇之女聪慧过人讨人喜爱,就将侄女接进宫了。孩子才六岁,与我当年一样大,可那时我身边还有母亲。庆功宴上,我见到了侄女,她长高了不少,毫不犹豫的朝我这边冲过来了,我还未张开手臂,她就越过我直直朝我身后去了。
“皇帝伯伯!”小丫头的声音格外兴奋。
我一惊,赶紧回身,他示意免礼,抱着小侄女过来了,由着她对自己的脸又搓又揉仍旧笑眯眯的,六年来我头一次见他笑意进了眼底。母亲常说这孩子长得与我儿时极像,那年我也是这般大,像她这样毫不畏生。
“孤很喜欢这孩子,有意收为义女封她为公主,以后给她寻个好婆家,爱卿以为如何。”他转向我时,收敛了笑容又恢复往常的气势。那孩子在他怀里笑得天真烂漫,倒真像一对亲父女。
我记得漠北与我朝向来是互相交换质子维持平衡,宰相爷却主张本朝改为联姻,我能不明白他此话的用意吗?原来他再怎么喜欢也是带着算计,我在心里苦笑。以他的心性,漠北快要不太平了。
席上他提及我的功勋处处抬举,我却如坐针毡,嫂嫂已经得了珠宝赏赐多,册封诰命,在他将侄女唤到身边时,我彻底坐不住了。
“臣斗胆再向陛下讨一恩赐。”怀里的虎符揣的温热,我知道是时候交出来了:“臣常年征战在外,与家人甚少团聚,如今边城稳定,臣一心想与家人团聚再不分开,望陛下成全。”
“准。”
那晚,侄女回家了。
三
转眼又过去五年,树欲静而风不止。
她这几年任闲职,在家养花逗鸟,关起门来安稳度日。在外人看来常胜惇夫妻和睦儿女俱全,只有她自己知道,天子眼下她活得有多小心翼翼。她时常在夜里取出那支柳木簪挽起头发对镜自照,等到了白天又高束发冠忘却女儿身。皇帝还是很喜欢侄女,那孩子长得太像自己了,她不敢多想。
近日漠北边境的边民起了些摩擦,虽不是大事,但地处两国边缘,为避免事态严重,朝廷应当派人前去调解。宰相爷的鼎力推荐她去,左右只是调合,她在京中非要职,又擅长领兵,遇到突发事件也能处理,再合适不过,她难以推脱,想必这也是他授意的。
到达漠北时事态已经略微严重,驻扎漠北的北伐军不像常胜远纪律严明,向来像盘散沙不受管束,不仅没有化解矛盾,反而激起更多的怨愤。她决心整顿,将此事彻底平息,期间传了两封书信回家。她却不知书信被人拦了下来,更不知民间关于她出行遇袭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说她就像常胜公那样被漠北人截杀了。朝堂上也有人提及此事,提议调一部分常胜远过去支援。皇帝忧心忡忡,称他虽担心常胜惇的安危,但他更相信以他的能耐定无大碍,千万别信了流言自乱阵脚。再者漠北方面从未正面发动军队,我朝怎好先挥军打破平衡。
谣言愈演愈烈,传到边城时已变成北伐军溃散,边民造反,朝廷不敢派人去接回常胜惇的遗体。于是在没有得到调遣的情况下,常胜远七成的兵力就突然私自杀往漠北,震惊朝野。皇帝自登基以来从未如此动怒,一个捕风捉影的消息引得定远大军出动,倘若有人说常胜惇在京城出事呢?岂不是要全军攻入!当年能一万骑兵赵王,怕也能十万大军篡位!
没人能拦得住盛怒的常胜远,除了活着的常胜惇。然而她没有阻止,而是带着常胜远朝漠北杀去。两个月后,常胜远深入漠北势如破竹,一举攻下北上三城,漠北很快自愿请降。北伐军一夕之间变得井井有序,迅速接手。常胜惇却在攻城后被漠北死士射了淬毒的暗箭,回京路上不治而亡。
犹如沉疴旧疾的漠北就这么解决了,皇帝痛失良将,悲恸不已,整有三日没有上朝。定远候军未得军令挥兵北上的罪自然没有再追究,数月后,常胜惇遗体回京,满城缟素。
飞鸟尽粮弓藏,他给我指了条明晃晃的绝路,真是天生的帝王,算无遗漏。北伐军虽人数不多,却算是他的后手,那个看着像草包的将领差点连我都骗过了。我来了漠北将一切都打听清楚了,那年被放走的质子是漠北的一枚弃子,夺位无望便想覆了整个漠北,他们私下筹谋了很多年,我是那最后一步棋。
他一步一步将我推往深渊,我可以没有退路,但常胜远不行,此战只能胜不能败,那就随执棋者的意愿走吧。
毒箭射来那一刻,我没有躲,他或许没想要我的命,我却想解脱了。功高震主的道理我懂,若我全须全尾的活着回去就要担常胜远挥师北上的责,定远数十万将士的归处,父兄打下的荣耀,都不能止在我这,我能想到两全的法子只有这样了。
我恨他吗,我自己选的,也许一开始就跟他坦白我的结局不会如此,可我明白他筹划那么久登上的高位,不会为了我就放弃,所以我没得后悔。
我知自己已是强弩之末,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我撑着起来要了纸笔,只写了“盼归”两个字,我剪下一缕头发,连同那支柳木簪放进信封蜡封上,用尽最后的力气叫人快马送至御前。他那么聪明,我实在不必多说一句废话。
桌上的蜡烛快要燃到底了,我的眼前越来越模糊,好像有一只蛾子飞进来了,我看到它的翅膀扇动着想扑灭烛火,反而被燎的伤痕累累,它却一次一次重复不知疲惫。终于它累倒不再动弹,最后一滴蜡也落了下来,蜡烛灭了。
就像当年晋王爷去世那样,那队铁甲又换上了丧服,进京时默然无声。皇帝这次悲痛到呕血昏厥,醒来后不吃不喝好几日,谁也不见。皇后去劝了几次,也都闭门不开。期间只传下圣旨,追封常胜惇为异姓王葬回边城,世子袭爵、之女认作义女封异姓公主。棺椁出城那日,满城百姓送葬,皇帝也出了宫门,整个人干瘦颓废,一国之君就那样跟着步行走了一路,最后迎风立于城头目送,身影单薄寂寞仿佛一碰就倒。
那年他才十岁,也是这样一路送她出城,只是那次他们都期待着下一次见面,这回却是天人永隔了。
这些年他过得很苦,儿时他得了一颗糖,便一直藏在手心里,攥着这唯一的甜头他从浑水里漟过来了,糖化在了手心变了模样,他却嫌这糖粘手,将她丢了。
次年三月,宰相爷徇私枉法被人告发,皇后随即被废,依附的世家也受到牵连,接二连三入狱发配,至此外戚式微,皇帝最后的心患不复存在。同年四月,皇后被废,从此中宫之位空悬几十载,直到皇帝驾崩。
他下的最后一道旨是不许妃嫔婢子殉葬,只将一支柳木簪和一个一缕青丝加白发编成的同心结装进旧荷包放在贴身衣物里。因为常年抚摸的缘故,那木簪上刻的字已经辨认不出了,大概是个人
【本文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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