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一师宣传队战友回忆录系列之九

感 悟 人 生

周秀娟

那年，我19岁，文化大革命中大批知青上山下乡，那个年代能穿上军装的人毕竟凤毛麟角。我渴望参军，渴望到部队这所大熔炉里锻炼自己。老天并没有亏待我，终于让我成为最幸运的人。

我参军所在的部队是铁道兵一师。师部驻扎在湖北丹江。我穿上了崭新的绿军装，高兴地对着镜子照来照去,呀！好一个漂亮的女战士，头上戴着绿军帽，军帽下露出两根短短的小辫，辫梢调皮地向上提起，额前刘海弯弯卷曲,一对乌黑明亮的大眼，那样纯真，那样清澈，嘴边露出甜密的微笑。花季少女，花一样的季节，鲜花般地绽放。

哪知，在军旅岁月中，生命之花险些凋零在武当山下，一场车祸让我跋涉了一次死亡的历程。

那天的演出，舞台是搭建在山腰的一块宽阔场地上。上午装台休息的时候，我和刚从兵部调到师宣传队的理发员广东籍战士小唐聊天，他和我一样大，也是19岁，我问他：“你当兵两年探过家么？”小唐说：“还未回过家。”我问他：“小唐。你想家吗？”他操着满口的客家话说：“当然想了，我要是还留在兵部，今年就可以探家了。除非我死了，就探不成了。”这是句玩笑话，谁知却像诺查丹玛斯的预言，当晚就应验了。

晚上，我们演出的是革命样板戏《红灯记》。场地上坐满了筑路战士和民兵。精彩的演出，赢得了观众阵阵掌声，掌声在群山中回响。

演出结束后在回驻地的山路上,道路弯弯拐拐，坑洼不平，呈之字形盘绕着向下延伸。伴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我们坐在一辆老式的“菲亚特”卡车上。劳累了一天，也许是都疲劳了吧，大家坐在车上，静静的，悄无声息，任凭卡车弯来弯去，颠簸行驶。

这时到了最后一个“之”字形的弯道，这个“之”字是向下倾斜的，倾斜度很大，山脚下是奔流不息的汉江，黑夜中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卡车在“之”字的死角处开始转弯，司机把速度降下来，把方向盘向右打死，车身慢慢在转弯，眼看就要转过来了，突然，车停顿了一下，接着，就像失去了控制，向前滑下去。车轮悬空了，车身倾斜了，在空中側立起来，接下去，卡车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又向右侧重重扣了下来，刹那间，山高、水低、月悬，星抖，死一样的沉寂。时间停止在1971年4月9日夜22时50分。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了哗哗的流水声。我清醒了，呀！我没有死，我还活着，这是我第一个清醒的意识。 意识的清醒，让我感到身体像散了架一样，酸软无力。左手臂在隐隐作痛。我用右手摸了摸，发现左小臂肿了，只是肌肉挫伤，看来没有伤及筋骨。黑暗中，我模糊看到面前翻扣的卡车，像一个庞然大物，瘫痪在那里，四个车轮朝天，我躺在车鼻子的右前方。看来，我是被车甩出来，抛在地上的时候，左臂先着地，给戳伤了。翻车的位置在山下的坡地上，紧邻的就是江边的石滩和奔流的汉江。

我感到了孤独，不知所措。这时，脚下突然有人动了一下，我急忙探过身去，黑夜中，看不清是谁。急忙 发问：“是谁？”“我，王军，是小周吗？”噢，原来是我同班的青岛女兵王军。我忙回答：“是我，快，快把手给我，拉你起来！”王军说：“我的腿压在车里了，出不来呀！”我忍着左臂的痛，使劲拉着她，想把她拉出来。但我的努力没有用。终于沮丧地坐在了地上，茫然地面对着黑暗。看眼前，眼前没有了欢歌笑语的战友，望远处，远处山坡上。

有一个纤细、微小的身影在移动。 那是我的班长张宝华，她没有受伤，自己一个人摸黑跑上了山，打电话去搬救兵。此刻，我把眼睛睁大。看着这漆黑的夜，沉寂的夜，令人心碎的夜。星星在流泪，月亮在哭泣，大山在颤抖，汉江在鸣咽。

这时，班长搬来的救兵已经黑压压来了一大片，漫山遍野都布满了人，紧张的抢救开始了。宣传队大多数战友被压在车下，车上道具、服装箱…...也重重地压在战友身上。时间就是生命呀，战士与民兵个个争先恐后，用最短的时间，最快的速度掀开了卡车，搬开了箱子，把受伤者一个个轻轻抬起，送到了距离最近的十三师62团卫生队。

卫生队在山沟里，都是简易的平房。我们的到来，立刻让卫生队紧张起来，病房里、院落中，躺满了伤员。这时门外的民兵已经排起长队，纷纷要求给受伤的战士输血。初春的4月，山里仍然是春寒料峭，夜间更增加了心底的寒意。淳朴的民兵战友把仅有的棉被拿来，给伤员盖上。我被他们的无私所震撼，同时也感悟到人与人之间，那绵绵的暖意。孤单、寒凉的感觉慢慢在消失。

我该做些什么呢? 我想要尽快知道，战友中谁受了伤，谁已经遇难，谁是无伤的幸运者。于是我急切地在纷乱中搜寻起来。队长！他演鸠山，脸上的妆还没有卸，一副狰狞的面孔，在影影绰绰的灯光里，看过去有些害怕，他受了轻伤，正在忙着安排救治伤员。

病房里，我看到林金清躺在那里，面无血色，身上太多的伤，听医生讲，他是受伤最严重的，内脏被挤压得很厉害，可能是内脏出血，需要做手术…...

在另一间病房里，我看到了二班长王光隆，他的头在翻车时戳到了沙土里，头已经全部充血，像茄子那样呈深紫色。这时，他掂念着班里同志，坚持要医生抢教更危险的战友，不要管他。

我的喉头有些哽咽，为他在危难的时候，还在为战友着想而感动。还有更多战友躺在简陋的病室里，医生护士忙这忙那、穿梭不息。

我来到里面的院子，那里没有来来往往忙着抢救的医护人员，靠里面一间屋子很冷清，我的心陡然紧张起来，想看，又怕看到那恐惧的情景，眼中含着晶莹的泪水，鼓足勇气迈步向前。

我看到了，那里静静的，在地上并排躺着三个人，军装上沾着些泥土，其中就有上午还和我说笑的理发员小唐。在那倾刻间，他竟失去了生命，现在已经是阴阳相隔了。我心中在悲叹：生命怎会如此的脆弱，如此的不堪一击？

那经历生死的瞬间，强烈地刻在我的记忆中，多少年来，每当提起这次车祸，那情景、那画面总是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感悟人生，让我更加珍爱生命；生命的顽强，练就出坚毅的性格。

后记：2021年5月17日上午，铁一师宣传队田代学、田建新、罗忠碧随白浪情“襄渝追昔”旅行团来到十堰市六里坪老营铁道兵一师烈士陵园，祭祀长眠在这里的唐正明、李有智、唐长连三位战友。

▲他们轻轻地擦拭墓碑。

▲在战友的坟头追述烈士当年以身殉职的情景。

“战友啊，你们是为我们牺牲的，今天我们代表活着的战友，看你们来啦……五十年了，你们永远活在我们心里。”

编辑：严京平《白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