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逝世27周年：那些在菜市场淘《倾城之恋》的日子

今天是张爱玲逝世27周年纪念日，聊聊我的张氏阅读史，也期待听听你的。

文 | 叶伟民

知道张爱玲，已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了。当时我刚上初中，十足的小镇少年，闭塞得很。幸而学校来了位省城毕业的语文老师，套一身佐丹奴，一副古早型男的样子。他讲课佛系，该背的《荷塘月色》不咋管，却给我们推荐张爱玲和汪曾祺：“要想真正磨磨笔头，就看他们吧。”

新华书店县里是有的，但只舍得买教辅，买闲书自有去处——学校门口或菜市场。一排人力三轮，随便一辆便是半个文坛（卖得好的那一半），领衔的要不是《废都》就是金庸小说。我问老板有没有张爱玲和汪曾祺，老板表示不认识汪，张倒可以找找。

就这样，我读上了张爱玲。第一篇记得是《倾城之恋》，简直人间金句集，费了我半本软抄。当时港剧和琼瑶剧已霸屏，初步普及了都市生活与情爱，读《倾》竟也无过多年代感。再查其初载年份，嚯，1943！当时我就觉得，她的作品是超时代的。

张爱玲成名早，以至于我一直以为读的是故人之作。真实情况是，我冒着父母棍棒之险偷读其作时，我们起码还在这世上并存个一年半载。1995年9月8日，张死于异国，我一无所知，一派风平浪静。除了自己愚钝，可见她是多离群索居，多与主流疏离。

首读张爱玲最终以失败告终——看得进去却学不出来。我以为是年少之故，过些年再捧却还是一样。直至后来看到阿城写她，有了些答案：

记得是八四年底，忽然有一天翻上海的《收获》杂志，见到《倾城之恋》，读后纳闷了好几天，心想上海真是藏龙卧虎之地，这“张爱玲”不知是躲在哪个里弄工厂的高手，偶然投的一篇就如此惊人。心下惭愧自己当年刚发了一篇小说，这张爱玲不知如何冷笑呢。于是到处打听这张爱玲，却没有人知道，看过的人又都说《倾城之恋》没有什么嘛，我知道话不投机，只好继续纳闷下去。

读着我是笑出声的，大佬也为此郁闷过，我就放心了。

阿城还有几句解惑之言，大意是迷张可以，学是一定学不好的。要学她，得没有受过后来文体的浸染，或与之有相近的文化结构和感情方式。换句话说，半个世纪后，惊呼张爱玲之“新”，不过是回归之美。

白先勇的评价则更直接：

她的文字风格很有趣，像是绕过了五四时期的文学，直接从《红楼梦》《金瓶梅》那一脉下来的，张爱玲的小说语言更纯粹，是正宗的中文。

别小看了最后五个字，在近代尤其当下并不易得。年少时痴迷牛哄哄的排比和闯智力迷宫般的长句，便是西化中文的例证。如果再看看余光中的系列批判，就知近代白话文的迷途。

多年以后，我越发感激当年那个语文老师，尽选些不进课本的作家推荐，得分虽不在卷面，却在人生。读过张爱玲，后来又如愿读过汪曾祺，从此说话写文，便力求“正宗的中文”，简洁脆口，若能再求点意蕴，对我等俗人，已是善莫大焉。

年长后再读张爱玲，脑子里又是另一番光景，从其文及其神。这里面的口水仗就多了，九十年代掀起第二轮“张爱玲热”，好玩的是，民间有多推崇，文坛正统就有多冷眼。常见的批评是作品悲观，灰暗，不正气，如其《金锁记》里写的：

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

就眼见事实来说，这不假。无论是《茉莉香片》里的言丹朱，《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王娇蕊，还是《金锁记》里的姜长安，《花凋》里的郑川嫦，总是没什么好下场。《倾城之恋》已属难得的大团圆了。

就连特立独行如王小波，对其作品亦有微词，直言不喜欢，称其作是幽闭型小说，“把囚笼和噩梦当做一切来写”“在不幸之中品来品去”“有忧伤，无愤怒；有绝望，无仇恨；看上去像个临死的人写的”。

在现当代作家里，争议如此之大者并不多见。所以，读张爱玲成了非常私人的事，偶尔在不同场合自曝读张，会遭高声反问：“你读她？”语音语调基本一致，只是表情迥异：一种眉毛上扬，两眼放光，如遇知音；一种眉头紧锁，满脸嫌弃，恨不得马上逃单走人。

不过无所谓了。我读张，不在其正，在其缺。回看一个世纪，即使她在文学主河道上再难以安放，却怎么也绕不过。昔日“鲁郭茅巴老曹”的牌位，现今仍有生命力的大概只剩“鲁”和“老”了，再补几把交椅，当属张爱玲、沈从文、钱钟书了吧。

这百年若少了她，不要说女性书写，整个江湖也会寂寞不少。

思想性既然吵不清楚，文学性应无异议。就笔力而论，张爱玲当称一流。大多作家的作品要一篇一篇、一本一本整着读，切分不得，如木心评红楼梦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

张爱玲的东西却相反，就是搅成肉滑，依然粒粒弹牙，清晰可辨。到最后，原著越动越少，笔记却越翻越勤，如老太太捻珠子，甚是有趣。她的金句之多，随便切一刀都是精肉。其对意象、色彩、通感的运用极富张力，尤其是比喻，更属上品：

他说她的绿色玻璃雨衣像一只瓶，又注了一句：“药瓶。”她以为他在那里讽嘲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你就是医我的药。”（《倾城之恋》）
童年的一天一天，温暖而迟缓，正像老棉鞋里面，粉红绒里子上晒着的阳光。（《童言无忌》）
外国先生读到“伍婉云” 之类的名字，每觉异常吃力， 舌头仿佛卷起来打了个蝴蝶结。（《必也正名乎》）
玉清的脸光整坦荡，像一张新铺好的床；加上了忧愁的重压，就像有人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了。（《鸿鸾禧》）
孩子们溜冰……像瓷器的摩擦，又像熟睡的人在那里磨牙，听得我们一粒粒牙齿在牙龈里发酸，如同青石榴的子，剔一剔便会掉下来。（《公寓生活记趣》）

此等珠子，常盘常新，久而久之就有了“包浆”。虽不能至，却也舒筋活络，提神醒脑，为庸常的日子增加点异趣。

想想文学真是长跑。1940年代张名声大噪后，近半个世纪都没她啥事儿，六十年代还因“不够当红”而被加州大学解雇。（《我所知的张爱玲》，庄信正）

风水轮流转，没想到人生最后的余晖，她在故土翻红，“出名趁早”和“大器晚成”都占了。她去世也才27年，她所留下的东西，还需更长时间来发酵检验。

许子东说，鲁迅是一座山，后面很多作家都是山，被这座最高的山的影子遮盖了，但张爱玲是一条河。

说得好极了，一边高山仰止，一边长流不息。你攀或不攀，山就在那，河却未必，正如古希腊智者所言——“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