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20年1月23日8点,我打电话给二叔,问他什么到大连。
他说,我在武汉呢,没走。
我急了,问,你不是已经出来了吗?
他不急不徐地说,嗯,我又回来了。我兄弟都在这儿。
其实,他的亲兄弟只有我爸。
可是,他们发誓老死不相往来。
放下电话,我和我爸说,我二叔没出来,留在武汉了。
我爸怔了一下,说,他不惜命,你管他做什么?
02
我二叔比我爸小10岁。
从小我俩更像兄妹。他爱玩,懒,不务正业,爱看日漫。我爸天天和我说这个二叔怎么怎么不好,长大可千万别学他。
可是怎么说呢?
对于小孩子来说,会玩的才更有吸引力。
第一次去网吧就是我二叔带我去的。是初中的第一个暑假,他教我玩魔兽。玩着玩着,就忘了时间。外面天都黑了,我俩玩得废寝忘食。
我爸我妈都快急哭了,差点报警。我爸开着车子满世界找我。他怎么也没想到我在网吧。
后来发现二叔也不见了,才试着找过来看看,当场气得七窍生烟。
我爸追着我二叔,从二楼一直打到楼下。
我从没见过他发那么大脾气,像个着了火的煤气罐,随时随刻都能爆炸。
我爸指着我二叔说,你以后离我姑娘远点!你自己不学好,少带坏她!
我二叔吸了吸鼻子,无所谓地说,打个游戏至于吗?
我爸上去又给了他一脚。
03
其实我爸平时是个斯文人,只有对二叔的时候才会暴躁。
我爸从小到大都是刻苦努力的好学生。
小学就开始当班干部。大三才谈恋爱,还是几经我妈诱惑暗示,他才表的白。
说起来,他真是当干部的料,参加工作没几年便当了领导。在他的领导下,我们家都按部就班,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的生活着。
可我二叔不一样。
毕竟我爷爷奶奶生他的时候,都是中年人了。都说慈母多败儿,何况我爷爷也疼他疼的不行。
家里只有我爸能说他。
我二叔没考上全日制大学,后来去夜大混了个不知道国家承不承认的文凭。我爸托关系,把他弄进朋友公司里当采购。
然后没过三个月,竟然有2万多对不上账。
我爸气得要死,觉得脸都被他丢光了。可我二叔根本不在意。
他说,赔给他不就完了,至于吗?
后来这个钱我奶奶要赔,当然我爸不会要,自己掏钱填了窟窿。
04
我二叔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走过了30岁。
我爸房子车子都挣出来了,他还跟着我爷爷奶奶一起住,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
爷爷奶奶最操心他的婚姻大事,可他一点也不在意。
上学的时候谈过几个,但后来都分了。
毕竟恋爱是一回事,结婚是另一回事,连份正经工作都没有的人,没有女孩想嫁给他。
不过,对于还在上学的我来说,这些都不是事。反倒觉得他洒脱,有个性。
记得那年,他突然说想自立了,想开个卖ACG周边的小店。我爷爷出了一部分钱,我爸觉得他难得想干点什么,也出了钱。
小店就开在离我高中不远的街上,弄得像模像样。生意还不错,毕竟离学校近。
有时候,同学会拉我去他店里要打折。有一次,一个男生想买高达的手办。二叔说,别人都行,就不能给你打。
男生问,为啥呀?
他说,你追我们家小英谈恋爱还敢要折扣啊,多给懂不懂?
我脸腾的就红了,没想到我二叔眼睛这么毒。
05
那个男生叫董一南。
其实我们已经偷偷恋爱了。如果这事让我爸知道,非骂死我不可。但我二叔就不一样了。他不但帮我瞒着,还提供我们恋爱的场所。
每天下午放学,晚自习之前,我和董一南就会跑到他店里,温书,聊天,打游戏……青春啊,能拉拉小手就是惊天动地的甜蜜了。
一天,我和董一南正拉着小手背单词。我爸忽然来了。他托朋友从长白山买了人参,顺路让我二叔带回去给我爷爷,正好撞个正着。
我爸气得差点把我二叔的店给拆了。董一南见势不妙,拉着我就跑了。
下了晚自习,他送我回的家。上楼前,董一南叮嘱我说,你爸要是打你,你就喊。我上去替你捱打。
不过那天,我爸没打我。还相对心平气和地和我谈了心。问了董一南的情况,学习成绩怎么样?家里几口人,都是干什么的。
然后,他语重心长地说,我也年轻过,明白什么叫情窦初开。你和小董还小,先做朋友。等考上了大学再说其它。
我真是意外死了,千恩万谢父亲大人放我一马,滚回房间,在QQ问二叔。
我说发生什么了?我爸怎么这么平静。
二叔发来一张鼻青脸肿的照片说,你爸打我打得没劲儿了。
后来,我和董一南都考去了东大,正式谈了朋友。我妈和我说,你俩能在一起,还得谢谢你二叔,要不然当初就被你爸棒打鸳鸯了。
原来那天我爸打累了,我二叔才和他说。姑娘大了,你能时时刻刻看着吗?明年就上大学去了,你还能管几个月?我让他俩在我眼皮底下谈,不是帮你看着吗?
我爸无言以对。
那时候,我爸对二叔还有一点改观的,觉得他长大了,考虑得周全。可不到一年,我爸就和二叔彻底绝裂了。
06
是我大一的下学期,我奶奶心脏不好,入院了。
我妈陪白天,我爸陪晚上。第四天,他实在有点扛不住了,换了我二叔。结果我二叔半夜玩手机,玩着玩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奶奶已经过世了。
医生说,不关二叔的事。
可我爸不肯原谅他。葬礼那天,他指着我二叔的鼻子骂。你没心啊。妈一辈子就疼你一个。让你看一晚上,你都看不住。你还算不算人!
二叔没说话,只是一直哭。奶奶骨灰下葬的时候,他跪在坟前,啪啪抽自己的嘴巴。没有人拦着他。
我看不下去,去拉他的胳膊。我爸却拦住了我。他说,让他打。你奶奶这辈子没舍得动他一根手指头,让他都补回来。
可是,有些事可以补回,有些事却永远不能了。
因为有些人教育你的方式是揍你一顿,但有些人的方式是不给你道歉的机会。
07
二叔消沉了一段时间。
他关了店,不是睡在网吧,就是睡在朋友家里。我爸再不想管他。他把爷爷接到了我们家养老。他还告诫我爷爷,你要是想多活两年,就别理他。
我爷爷惜命,但更惜他二儿子。他总是偷偷接济我二叔。有一次被我爸正好撞见他去网吧给我二叔送钱。
钱是我爸送进去的。
据说当时我爸气场超大。他把钱甩在我二叔脸上说,你要不想等爸死了也跪在他坟前抽自己,以后就让他省点心,别来烦他。
我二叔低着头,把钱捡起来说,你放心,以后咱们老死不相往来。然后趴在键盘上嚎啕大哭。
后来,二叔离开了大连。他决定到外面闯闯。
他先去了北京跑糖果销售,又跟着朋友到了河北做保健品。工资还行,可卖了三个月后良心受不了,辞职了。后来,和朋友合伙做生意,赔了。
我在微信上和他视频。我说,要不你回来吧。和我爸道个歉,让他给你找个工作多大点事啊。
可二叔说,主要是家里我待不下。我每天早上醒来,就能听见你奶奶在厨房做早饭。打鸡蛋啦,洗盘子啦……
二叔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挂了线。
我一个人呆呆地坐了好久。
父母太多的爱究竟是好是坏。孩子可以因为无尽的爱,永远天真快乐,却也可能就此溺毙在泛滥的关爱里。
那天晚上,二叔发了一条朋友圈。
他说,别人都是慢慢长大的,而我是一夜长大的。别人的成长是爱痛参半,而我的成长是一半甜,一半疼。
08
是2016年吧,看《海边的曼彻斯特》,很平淡的片子。
董一南陪我看的。他还好,我却哭得不能自已。
因为我忽然就想到了二叔,理解了他。可能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些伤痛永远都无法翻篇。
我大学毕业那年,二叔到了武汉。那时他已年近40了。这个年纪,又没什么技能,工作真的就不好找了。
他也没有太多积蓄,开不起店。于是就做了外卖员。
眼看着他在朋友圈里,黑下来,瘦下来。
我爸第一次给二叔主动打了电话。他说,你回来吧。我们公司缺人。
二叔说,我不是说过吗?以后都不会麻烦你了,就是拜托你照顾好爸。
我爸急了,对着电话喊,什么麻烦我,你给我滚回来!
可我二叔却淡定挂了电话。这次我爸打不着他了。
那段时间,我爸脾气不太好,动不动就发火。有一次,快递上门,是个1米85的小帅哥。
我爸忽然就来了气,站在门口数落人家。他说,你年纪轻轻的干什么不好你送快递。你就不能有点追求!
我连忙跑过去打圆场,对不起,对不起,我爸更年期。
小哥被骂得莫名其妙,扔下一句,有病吧,大爷。
09
这一年,我爸的头发不只两鬓白了,前面也长了几簇分明的白发。
孩子们不再喊他大叔,而是叫大爷了。
而我那个当了一辈子顽童的二叔,发际线向上移了两指,网名改叫“快乐大叔”。
说出来可能没人信。他真的就很爱送外卖。看他发的朋友圈,每天热干面送到飞起。
他过年从不回家,说是三倍工资。
可有时我觉得,是他离不开武汉,离不开和他一起送外卖的兄弟。他在家里,永远是不成器的老二。可他在武汉,已经是管上管下的骑士长了。
去年3月,爷爷78岁大寿。二叔才从武汉回来。
见面的时候,有点不敢认他。变化太大了。我怎么也没法和从前那个偷偷带我去网吧的人联系在一起。
爷爷见到他就哭,求他别回去了。可他只住了一个星期,还是走了。
爷爷好几天都不和我爸说话,也不怎么吃饭。我爸问他怎么了。他就锤我爸。他一边哭,一边说,都是你啊,当年把老二逼走了。
可能是老了吧。
我爸心里的那把硬骨头,终是柔软了。他就站在那儿任由爷爷锤。
我想,他也是想念那个懒散但天真的弟弟了。
10
去年12月的时候,听到武汉有SARS的流言。
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二叔。给他打了电话。
他说,没事的。
可是没过多久,疫情就爆发了。二叔打电话回来,提醒我们把口罩买起来,以防万一。
1月23日10点,武汉封城。
二叔原本要走的,可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我爸知道后,故作冷漠地说,他不惜命,你管他做什么?可过了一会儿,又说,你二叔是不是傻?
我说,我二叔说了,工作需要他。而且,他万一已经感染了,回来,会害了全家。
我爸再没说话,一个人跑去阳台抽烟了。
我知道他哭了。他开始到处联络口罩,捐给武汉。
那几天,我们小区还没封大门。外卖还能送到家门口。
小哥送水果来的时候,我的父亲大人忽然就叫住了他。我以为他要发飙,没想到他翻出家里仅有的5个口罩非要给人家。
那时候,口罩已经很紧俏了。小哥不好意思要,我爸硬要塞。
我悄悄拍下来,发给了二叔。
我说,收到没?我爸给你口罩呢。
二叔发来一串嘿嘿嘿。
他说,你爸也老了,替我照顾好他。
我回他,你先照顾好自己,你爸你哥都等着你呢。
二叔没有回我。我知道他很忙,当我们在家躲避疫情时,二叔和他的兄弟们,成了那座城市流动的血液。
突然想要致敬武汉千千万万站在一线的普通工作人员,也拜托疫情早点过去。
我爸每天刷新闻,最喜欢搜五个字,“武汉,外卖员”,而我78岁的爷爷也在等我二叔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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