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告别灿烂人生时,是个21岁的处女。也仅仅是为了表明自己是个清白的女孩,她才选择了离开这个世界的绝路。这话怎么说呢?
天使与恶魔仅一步之遥。在这一步之前,应该说她是个挺可爱的女孩。她看重贞操,她守身如玉,但是在这一步之后,便成了一个杀人恶魔,随着便被逐出人间……
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呢?
因着这个悲剧故事,不仅仅是个简单的法律问题,于是活着的人,就该多生出几分沉重多生出几分思考。
1991年8月13日。上海市监狱,女监死囚监房。
“干部,我可不可以提一个请求?”她神色庄严,声音里有点激动。
“什么要求?”对于临刑的死囚,这里的管教人员一般都会给以满足的。
“在拉出去之前……”听到“拉出去”,管教员的心“咯噔”一下往下缩,紧盯着她那两片红润小巧的嘴唇,听她继续说着:
“在我临死之前,我要求法院、人民政府验一验我的身体,证明我还是一个清白的女孩!”她仰着脸,乞求的目光里焕发着一种神圣的神情。
管教人员一愣,没料到她会提出这个问题。
老实说,对她这要求,管教人员没有把握,法律注重的是她的杀人事实,既已认定,其余与这犯罪事实的起因交缠相盘的一般情节,是无关大局甚至有时是无甚必要的。但是面对这名正值青春妙龄的姑娘,面对终审后确定下来即将被处决的死囚,管教人员于心不忍。于是,管教人员慎重地点点头,以肯定的沉静的口气回答了她:“可以,只要你提出来就完全可以!”
她“啪”地一声跪仆在地,双腕上锃亮发光的手铐,撞击着监前粗黑的铁栅,发出“咣当”一声。她抬起脸,绝望的眼神里浮现出歉然而又明丽的笑容:
“谢谢您了,这样……我就死而无憾了……”
她叫修莉,时年21岁。明亮的眼睛又黑又大,宽宽的前额白净细腻,一件粉红真丝宽松衫,越发显露出她苗条纤细的身材。
21岁!死而无憾!
她追求的是中华民族伦理道德中的规范之一——女人的贞洁,用她遗书中的话来说是:“若不是因为他败坏了我的名声,我会用自己的生命抵上去报复他吗!”而法律却不因她这种疯狂、丧失理智以及灭绝人性的追求而宽恕她杀人的罪恶。
她是魔鬼,还是天使?
1988年9月,她以6分之差高考落第。
当地家电修理部的承包人,35岁的尹怀市(因可以理解的因素,此为化名),在见到她之后,竟然没提任何条件便收她为徒了。美丽是一种力量,美丽的女人呢?尹怀市当时有点魂不守舍了。
异性间永恒的吸力,使怀春少女心如鹿撞。一张被这个身材瘦弱、相貌平淡的成熟男子所精心编织的情网,在小小的修理部里悄然张开。当烈烈情爱,烤得她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时,她方知尹怀市有家室——一个由丈夫摆布的粗陋妇人与一个8岁的女儿。
“我不想拆散他们的家庭,虽然我心里喜欢他,但表面上总拒绝他。我崇尚柏拉图式的精神恋。”她如是为自己解脱,也如是为自己寻求精神支柱。
尹怀市很容易地对付着自己的黄脸婆,总有那么多那么必然的事情,使妻子离开修理部。
尹怀市的进攻很猛烈,过来之人对付一个情窦初开的姑娘,这过程本身就让尹怀市迷醉。何况,在那片远离上海的乡野里,有多少人渴望拜倒在他脚下成为徒弟呢?而现在他收了唯一的她,成为了他的徒弟,他成了她的师傅。要做的一切都要名正言顺,要言传心教,要手把手学,要……
他要做的事情很多。她有点昏眩有点颤栗,有点紧张,也有点同情师傅。她暗暗为师傅惋惜:娶了个无才无貌的女人。无爱的婚姻是多么痛苦。他让女徒弟得出如此结论之后,在某一个傍晚,不容她犹豫,便一个闪身抱紧她柔软芬芳的身体,压上了热吻……
她本能地抱紧自己,扼守着“最后的防线”。
几番跪地请求,几番奋力相搏,堂堂师傅终未能如愿。但他时常欲火中烧,不能自已。
有一天,当她挣脱他的四肢后,喘息着说:“你这样太下流了,你看人家书上电视里,不过亲吻拥抱,这是真正的爱,如果你真心爱我,请尊重我。”已偏离道德轨道的姑娘这时说得倒是实话。
他无奈,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的红润的脸蛋说:“你太天真了,报上书上电视上是艺术,现实生活中是不会有的。”
他用语言挑逗她。她始终不松懈防线,好在修理部位居镇上闹市,常常有人闯进门来·,这也每每让无言挣扎中的姑娘得以脱身。
妻子望着丈夫被抓破的脸皮和被撕坏的衣领,已有所觉察,但懦弱的妇女却迁怒于女徒弟,一次竟出言不逊:“你是个坏女人!不正派!”
她是个烈性的姑娘,承受不了这盆污水,要知道,她是因“正派”才如此难堪的呀!
她曾经以断绝关系,来警告师傅的不轨,但终因敌不过他的花言巧语,才同意他亲吻拥抱的。而今,听到污蔑,她想报复他的妻子。于是,有天当她被他弄得喘不过气来时就答应了他“我嫁给你”,她认为自己既然爱他,就不必计较他相貌平平,计较他比自己大15岁。但是同以往一样,她的奉献绝不是现在:她要堂堂正正地在结婚那夜献出自己宝贵的贞操,她要等他正式娶她之日。
“我觉得婚姻是爱情的结晶,既然他们夫妻间没有爱情,即使没有我也应该离婚;我真以为他真心爱我,没料到他拒绝我说,我们结婚的压力太大,两个人好,为什么一定要结婚?人家国外结完婚找情人很正常,结婚后,时间一长就没意思了。”
年轻的姑娘如坠冰窖。
好在她也学成点技术准备离开师傅自立门户。这时,对她一直追求着的男朋友之一小华,闯进了他们的世界。
小小的家电修理部,开始了剧烈的动荡。
男人对女人说:“如果修莉跑,哪日走哪日与你离婚!”
女人对男人说:“只要不离婚,随你们去好!”
女徒弟对男人说:“你休想,你既然征服了你妻子,有本事去外面找,我是决不会同你好的!”
姑娘有自己的理想与追求,和男朋友小华一起奔波,已拿到了修理执照和小百货经营的执照,在爱情上也有了知音,真想大干一番事业出来。
然而姑娘想得太天真了。
1990年7月的一天,她同男友小华一起在饭店请尹怀市吃饭,算作告别午宴。
“以前是你负我,看在师徒的面上,既往不咎,今后大家各走各的路,请你别再纠缠我。”修莉如是想。只是男朋友在场,有些话不能直说,只能暗示。
“你玩弄了我,休想远走高飞!你跑到哪里我就追到哪里,要败坏你的名声,张贴你写给我的情书,告诉全乡人,你……你跟我睡过觉!……”师傅望着女徒弟英俊漂亮的男友,不禁妒火中烧。他俩都碍于第三者在场,于是酒桌上只能是夹菜劝酒。双方闷在心里话;都没说出来。
没有说出来的话,变成现实时已疯长了十倍。
在尹怀市的游说煽动下,修莉的父母出场来干涉了,阻止未来的女婿为自立门户造房。时师傅待修莉如同亲生女,为何一定要过河拆桥呢?善良的老实巴交的父母,当然不知底蕴,他们理直气壮地阻止了女儿。后来,尹怀市愈发胆大,无事找事地不让修莉从修理部回家,甚至当着妻子的面,吻女徒弟……?
说句实在话,初恋的甜蜜在修莉心灵的深处,打下了难以摧毁的心理定势。她得不到师傅的“正娶”,就带着复仇般的意识,执意要离他远去;而梦想过妻子加情人生活的尹怀市,则以女徒弟曾经爱过自己以及当时写给他的情书、信件为要挟,遏制儿她的“叛逆”行为。
谁真?谁假?谁善?谁恶?谁丑?谁美?这时的结论也许不难得到。
1990年12月18日,这是修莉永生铭记的一天。姑娘鼓足勇气,下定决心要跑,在午间,从小提包里掏出了钥匙,慎重地放到了时师傅的工作台上。
他忽地疯了般扑过来,拥挟着她,连拖带抱两人踏进修理部的里屋。他喘着粗气,一阵乱摸后说道:“我们从来未发生过关系,你今天要走了,一定要给我!我得不到你,别人也休想!”话未说完,他自己已脱了个精光,他拥着她狠命一拉,“嘶”的一声,她的衣服被撕碎了……她与他发疯一样扭打起来。她不敢大声喊叫,但又不是他的对手,终于她动弹不得……
“你要强奸我,我死给你看!”眼看事到极限,她说着便将头狠狠撞上墙壁,他仍然“沉着行事”……她头上顿时撞出好大的血包。……他无法抑制的欲望,就在他要得逞的时候,此刻外间忽然有了人声……
恼羞成怒这四个字,用在这时最恰当不过了。他狠狠地咬牙切齿,边穿衣服边将声音提得很高很响:“你‘白相’了我两年,现在想离开我,另找新欢!你这个不要脸的臭女人,你白相了多少男人?现在你滚吧!看你在乡里还呆得下去!你走到哪里,我就追到哪里搞臭你!你这不要脸的女流氓!臭女人!……”
“世界末日到了。到明日,大村小路都知道自己是乱‘白相’男人的臭女人了!”她痛苦地想。
她含着泪,一反常态,在默默无声中走出了修理部。她要复仇雪恨!她要用惊世之举,表明自己的清白。
她的理智,迷失在感情决堤的大野上。
杀死他已无可能。早先每每“搏斗”后,她曾多次故意弄破电线或买来老鼠药,但没成功。他有戒备心而且力气大。
她选择了“杀人偿命”的报复之路。
这是人性中最黑暗的一幕:即使天使跨进这一步也成了凶恶的魔鬼。1990年12月19日上午9点,在上海郊区的机耕路上,修莉以尹怀市遭车祸为由,骗出正在上课的他的女儿,用榔头将她活活击死。
办案干警曾问她,你与小孩无怨无仇,何以要杀死她呢?死囚仰起脸,铁栅的阴影,映在她白嫩的脸上,她说:我不看重自己的生命,所以也将小孩的性命不当一回事,只是想拿小孩命来报复师傅,并不惜以自己被处死的行为,证明我是清白的。
1991年9月25日,修莉被执行死刑。
修莉就这样以自己鲜活的肉体与灵魂,作为一种代价,去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面对落水人的呼救,我们可以奔走鸣号,伸臂相助;面对垂危病人的呻吟,我们可以四处设法尽力抢救……而面对已经终审裁决的死囚呢,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目睹她在某时某刻在这美丽的世界上消失,连同她的罪孽。
这就是法律。
这就是法律的公正和威严。
修莉在被“拉走”之前。留下了薄薄的几页字迹不差、文笔尚可的文句;是她留在世界上最后的思想符号,我在这里摘录几段如下:
“我怀着无限内疚,给父母写这封信。你们养育我;倾注了自己全部的爱,不求回报,只求我有出息,生活得比别人好。可如今,你们的女儿要先你们而去,让你们遭受失女之痛。况且我不是病亡不是车祸……我并不留恋生命,死去的人本身并不痛苦,唯一遗憾的是将痛苦长留给了父母,我现在纵有千言万语,也洗不尽对你们犯下的错。我不上诉,我丝毫也没有求生的欲望。若改判死缓,20年光阴怎么度过,等我出来已40多岁,还有啥意思?
“‘死’,是我唯一的选择,当初我听到判决时,心头一阵轻松,我即将脱离苦海了,歪活不如好死,这是我一贯的想法。”
“事到如今,你们也不要和尹怀市吵了,冤冤相报何时了,损人不利己的事,千万做不得。”
“想当初,我也是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子,富有同情心,满脑子幻想,我有自己的理想追求,对生活充满信心,命运为什么对我这么不公平,偏偏让我遇上这么个无赖,也许这就叫命中注定吧!”
“我犯了不该犯的罪,心中满是悔恨;我尝遍生活的苦,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我感到万分沮丧,甚至开始怀疑人生;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真情在,难道我是个理想主义者,生活在童话里吗?”
“我罪有应得,该死!请父母权当没有生过我。把家里我所留下的东西统统烧掉,不要留我的骨灰,也不要怀念我……”
“我是个清白的女孩,把自己的名声看得比生命还重……但我千不该万不该嫁祸于孩子……”
她的字写得大大小小,但出笔落笔的笔画显得硬挺,按笔迹推测性格的专家断语道:这是典型的要名不要命的灵魂密码,真准!长长九页信,时有颠倒重复,时有内疚悔恨。当然,在遗书中的某些字句间,除了“要名不要命”之外,似乎还捕捉到了她内心深处我不甚情愿认可的一小角感情硬块——她至死还怀着对他的无可磨灭的感情。也许这是初恋情感在心理上造成的一种定势,但悲剧的序幕,最早就是由此拉开的……
这份了结她一生的遗书,也许她写了二天,在“事到如今,你们也不要和尹怀市争吵了,冤冤相报何时了!损人不利己的事,千万做不得”的字行时,潦草拖笔,似哭干眼泪喊哑喉咙一般,像大彻大悟后留下的教训诫言。
“想当初,我也是个单纯善良的女孩……”纵然前程已断,人生告终,可是早晨的阳光,人间的声息,对一个21岁的姑娘来讲,该是多大的诱惑呀!
天真的姑娘,美丽的死囚,你为什么不在铸成大罪的前一刻——冷静想一想呢?
“……等我出来已有40多岁,还有啥意思?”年轻的姑娘,我敢担保:如果当你到了40多岁时,你会感到人生的美丽,世界是值得留恋的,到那时,你会觉得生活太有意思,太有乐趣的,只是你现在还太年轻还太天真以致感情用事泯灭了良知,仅仅是一个瞬间,一个瞬间,伤从爱情的天使,变成了杀人的恶魔。
“冤冤相报何时了,损人不利己的事,千万做不得!”愿世人记取这以青春和人生为代价换来的教训。愿怒不可遏,一心想用自己的力量去复仇的人记取:罪恶并不能中断你欲中止的罪恶,只有法律为你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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