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家具厂之所以有故事,全因为大眼睛的邻居姐姐小杏,她比我大三岁,却有多年的打工经验。
那时我17岁,暑假时期,她恰好回家探亲,准备返厂上班,应我母亲要求,就带上了我。
出发的时候,我跟母亲夸口说,我挣钱给你买新衣服。
天蒙蒙亮,我们翻山越岭,一路向东。朝阳从橘红一点点变成金黄,黑暗像剧场拉开的幕布般褪去,层层叠叠的白云和蓝蓝的天空,闪亮登场。
身披五彩霞光的我 ,内心充满希望,丝毫没有赶路的疲惫。
可当我踏进家具厂的时候,心中对于朝阳的赞美之意荡然无存。
下午三点,在太阳的烘烤下,铁皮厂房像快要化掉的糖果,黏黏糊糊的。耐不住热的男人们,纷纷赤膊上阵干活。工业大电扇呼呼地吹着热风,锯末被吹得四处弥漫,他们习以为常,而我被粉尘呛了个正着,引来小杏姐银铃般的笑声。
迎着朝阳时,我想我一定是壮志凌云的。可是打工人的生活,毕竟不是在家想象的那样。
我们去的这家具厂,是方圆二百里内唯一的精品厂,不仅能做中式雕花家具,还可以根据房子的结构整屋定制美式家具。无论有钱的中产家庭乔迁新居,还是追求潮流的年轻人结婚办喜事,精品家具厂都是首选。厂子效益好,包吃包住,争相去厂里打工的人难以计数,所以,要进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邻家女孩之所以能去,是因为她家一个很远的亲戚是雕花车间的大师傅。按照她的说法,是我肯定有活干有饭吃。
小杏姐带我穿过轰轰隆隆的铁皮车间,来到开着空调的办公室找厂长。只见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他身着熨烫笔挺的西裤,宝蓝色T恤的第一颗扣子捂得严严实实,脚上铮亮的皮鞋,却随着和小杏姐说话的节奏,摇来晃去。
果然,我有活干,分到打磨油漆半成品。
留在封闭落后山村里的人,想进入好厂子里得到一个打工机会,不亚于如今毕业而想进大企业的大学生。
我当时尚未经历过复杂的人情世故,自然是不懂,我在蒸笼般的铁皮车间里吃油漆灰,也是难得的机会。
厂子分不同的流水线,不同的人群做不同的事情,开料组的在备料车间,木工组的在木工车间,雕花组的在雕花车间,喷漆组的在油漆车间。
安装和打磨也有分组。安装的分上门测量和上门安装,安装组除了工资,不仅有外勤餐饮和交通补助,接单可以拿提成,是男人们挤破头的肥差。
精品家具厂之所以订单多,产品精细是关键。油漆上色是否均匀、光亮和持久,取决于半成品打磨的光滑度。所以打磨组需要细心不需要重体力,全是女人。涉世未深的我,当时并不知道,我长得普普通通,还有一点胖,恰好保护了自己的安全。
打磨组分木磨和油磨,木磨会先粗磨产品再换砂纸细磨,直到眼看手摸都没有瑕疵才会送去喷漆。而油磨相对复杂,先要用手磨机把第一道白色底漆磨平,类似于刮腻子。一天工作下来,人会被白色的雾霾笼罩,脸上即使戴着口罩也变成白眉老道。除了工作罩衣不好清洗,关键是眉毛上的油漆肥皂洗不干净,而用酒精清理眉毛时,要小心不伤到眼睛。
油磨工序需要对木磨工序查遗补漏,对把关成品质量尤为重要,其实不适合新人操作。但是往往新人会分在油磨组,哪怕厂子领导知道,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条不成文的规定,是社会给我上的生存第一课,工作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也不是应该如何就如何,人要学会适应环境。
我虽然初来乍到,但是有曾经的木磨小组长,如今的仓库保管小杏姐关照,师傅非常耐心,手把手教我用手磨机,我很快上手学会新技能,每天因为干活没拖后腿很开心。
但是这里的工友们干活时都很沉闷,哪怕吃饭时,也不见大家欢声笑语,都是匆忙中吃完一荤一素一汤,抓紧时间休息一小会,接着埋头苦干。
因为厂里活多,工时从早八点到晚上八点,还有计件的双重考核。所以他们很珍惜每个月1号的休息日,这一天哪怕没有免费饭菜吃,也是工友们最开心的一天。
无论男女,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换上自己最体面的衣服,干干净净去闹市玩耍放松。有家室的人为节约多半会步行,年轻人则三五成群去坐公交车。
人群中,长发及腰 、亭亭玉立的小杏姐无疑是一道靓丽的风景,不断有人来搭话,有的说一起去吃西餐,有的说一起去看电影。小杏姐揽着我的肩膀,笑着拒绝他们,我和我妹妹一起去逛商场。
这一天,小杏姐告诉我,她升职去安装组,要跟着厂长去客户家测量尺寸。先买衣服置点行头,等出师拿提成,就能多寄点钱回家。小杏姐特别高兴,我无比羡慕。
但世事难料,一路升职春风得意的小杏,不曾想到自己即将面临打落牙齿往肚里吞的那一天。
湘市老朋友高总给厂长介绍客户,在株市开连锁超市的赵家,准备办喜事,一套三层楼的独栋别墅当婚房,可是女方瞧不上里面的软装,想全部用进口樱桃木打造美式风格。
这可是百万元的大单子,厂长立马驱车株市约谈赵总,新晋徒弟小杏跟着跑腿打杂。
小杏身着黑色立领衬衣,下摆扎进浅卡其色的阔腿裤,脚蹬小皮鞋益发显得身材高挑。她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安静地站着像一头优雅矜持的梅花鹿。当发现赵总在打量自己,低下头拿起笔,认真记要求。
厂长没注意小杏,与赵总相谈甚欢,满脑子都是和人脉广的赵总搞好关系,怎么把事业版图拓展到铁路枢纽株市。
忙忙碌碌一个礼拜,测量、讨论方案,赵总没还价只要求一个月产品完工上门安装。厂长对老客户的熟人象征性收了10万元定金,约好交货时付五成款子,尾款安装完毕付清。
厂长决定先搞定1楼的产品,分楼层完工不耽误工期,也不影响其他订单。厂里天天加班,灯火通明到10点。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厂长松了口气,忙着去交际赵总推荐的株市有钱人,让小杏负责跟进生产进度,与赵总沟通订单细节。
这一天,赵总来厂里看进度,想把客厅改成中西合璧的雕花背景墙。第一次独立接待客户的小杏,莫名有一些紧张,她先领着赵总去看橱柜的制作情况,再到雕花车间看样品,谁知回头说话的时候,脚下没注意踉跄一下。赵总拉了一把,没让小杏摔倒,手却没从小杏的胳膊上放下来,一路扶着小杏回到办公室坐下。赵总一边嘴里嘟囔,这么漂亮的人儿,在脏乱的厂子里干活,完全是暴敛天物,一边举起小杏的手亲了一下。
小杏愣住了,赵总反而起身而上,对着小杏的脸准备吻上去,吓得小杏使出全力推了一把,斜坐在沙发上的赵总直接滑到地上。赵总恼羞成怒,直接给厂长打电话:“小杏不从就不给钱!”他势必要摘下这朵带刺的玫瑰。
厂长没想到株市的水这么深,第一单就遇上狠角色。如果逼小杏委身于赵总,也无法保证赵总会不会赖账,想要财色兼收。
厂长懊悔不已,自己早点下手,就不会这么纠结了。他对小杏这朵厂花垂涎已久,否则也不会蓄谋让她从车间跳到办公室。瘦弱的小羊羔,好不容易养大等她长开,自己还没动手,如今却成唐僧肉被别人惦记上,他不甘心啊。
权衡利弊,厂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赵总的作为含蓄地跟老高说了一下。话说得圆滑,只要货款打过来,厂里随时可以送货上门安装。
老狐狸厂长,看似亏了这一单,却因为提醒高总以后小心与赵家做生意,得了老高一个人情。
想吃唐僧肉的厂长,变得杀伐果断,直接停工赵家的产品,半成品分类铺上油布保存起来。
厂长对着小杏的时候,立马换了嘴脸,指着厂房门口堆着的货物,兴师问罪:“100万的订单,因为你搞砸了。不光这一单生意亏钱,还得罪地头蛇赵总,株市的生意以后都别想做了,你算算,我亏多少钱,你赔钱。”
小杏吓得小脸惨白,厂长这时候可不怜香惜玉,一副你不赔钱我誓不甘休的样子。
小杏急得上前一步,拉住厂长的袖子摇了摇,您别这样吓我,我害怕。
厂长看小杏服软,他也降低了条件:“好,我也不要你全款赔偿,你把材料和人工费50万赔给我就可以。”
五十万,全家砸锅卖铁,也拿不出来啊!小杏欲哭无泪。
厂长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你不赔钱也行,老老实实跟我3年。
无奈的小杏,不得不从了厂长。这一天,小杏半夜才回宿舍,我以为她在加班对账目,没在意。
厂子掉单小杏却不赔钱,这么大的事情纸包不住火,终于传到厂长夫人的耳朵里。夫人杀到办公室,给了小杏一巴掌,骂她是狐狸精、败家娘们。
小杏姐冲回宿舍,用被子蒙着头,身体哆嗦得一抽一搐,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第二天早上,她的嘴唇上深深的牙印,一双眼睛肿的像桃子,见我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被正室指着鼻子骂,毕竟不光彩。
我们两家只有一墙之隔,如果我回去跟她爸妈嚼舌根子,她有得一壶好茶喝。或者,我回去在村子里大肆宣扬,于她名声也不好。
当然,这只是她的担心,我不会到处去说。
因为我觉得,这并不丢人,也没必要苛责。毕竟,她家里的情况我是很清楚的。小杏姐家七个女孩,最后生下老八,是个儿子,妈妈生完弟弟,直接卧床,无法下地干活。她是老大,早早出门打工,养家糊口。
可以说,如果没有她,她家能否存续都是个大问题。小杏不但自己吃饱饭,还能帮父母分忧,拉扯弟弟妹妹们长大。而且她母亲的身体,在她的付出下也好了起来,家里的日子也过得有声有色。
我们往往对一些底层的人过于苛责,而我们不知道他们面临着什么,经历着什么,付出着什么。只有亲身体会过那种流水线打工人的酸甜苦辣,才能明白她做这些事的原因。那也许只是她当时所能做的最好的选择。
当年因为小杏姐的照顾,我的第一次打工,并没有吃多少苦。大概持续了1个多月,我回家了,带回去二千元钱。我妈很高兴,欣慰我锻炼了生存技能,了解人生百态。
而小杏姐彻底在厂子里呆不下去,干脆去邻省的江城闯荡。
春节回家的小杏姐,剪了利落干练的短发,她告诉我,自己应聘去了装饰公司当学徒,已经学会CAD制图,开春再去报名上夜校。畅想未来的小杏姐眼睛熠熠生辉,仿佛是我第一次和她出门那天的朝阳,充满光明与希望。
在这些维持生存的基本规则面前,其他世俗所兢兢以对的,似乎并不那么重要。那时候,我很感慨,第一次更深刻地了解打工人的酸楚沉重。无论男女,谁不是想讨一口饭吃呢,谁不是想多挣点钱呢。其实人跟树是一样的,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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